渭南作家邢福和大河岸边之打隧道

　　原创/邢福和 文稿来源/蝶语兰心
　　七月中旬，我们完成了最后一道沟槽的开挖，回到舌头岭大本营整休，为打隧道做准备，从此进入了坑探的行列。
　　所谓坑探，就是要在山体中打出几条隧道，细致查看山体的岩石结构，并和钻探的结果相互印证，更为重要的是，要在隧道内进行抗压、抗推、抗震等一系列试验，也就是要检验山体的可靠性。保证大坝在巨大的山水压力下稳定牢靠。
　　首先是换行头，劳动布的工作服，换成了再生布，线手套换成布手套，每人发一双高腰靴子。工具除了洋镐、铁锨炸药雷管，还多了风钻、压缩机、输风带、钢板、手推车，不同的是，电雷管变成了火雷管。
　　吃过早饭，结束整齐，背了炸药，跟随队伍，来到工地。嘿，坑探，不就是打山洞嘛。还在我们挖沟槽的过程中，山地组的另一队人马，主要是山西河津的一帮人，已经开始了打隧道了，我们加入时，主坑道已经有30多米的进尺。和晚班的交接了，进入坑道，首先是一股刺鼻的硝烟味，没了此前闻过醇香，还辣眼。脚下是深深浅浅的水坑，尽管有照明，光线仍显得昏暗。到了尽头，是一堆石渣。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用水管子往石渣石壁上喷水，说是消烟压尘。差不多了，两个老职工拿钢纤，开始撬头顶洞壁上的石块，原来上一轮爆破过后，一些石头悬在上边，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危及工作人员安全，必须先行排除掉。
　　然后开始出渣，一车一车往外推，看看不大的一堆，竟然推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可以吸一口山谷的清香空气了，往工棚一看，可把人气晕了，那些人高马大的河津人正在帐篷练猜拳哩，当然没有酒菜，空弹哩，这也是我划拳技术的起点。
　　轮到他们上了，不慌不忙，穿了皮衣皮裤，抗了风钻，提了钻头钻杆，临走不忘拿半截粉笔。因为好奇，跟着一看究竟，也许有我们几个生手，他们几个就开始卖弄。到了坑道尽头，他们叫迎面的石壁叫掌子面，头顶的石头叫顶，两边的石壁叫帮，第一次听说。
　　大个子马师，复员军人，曾在部队打过坑道，是个老手。先在掌子面前端详，之后拿出粉笔在掌子面上画出炮眼的位置，说是梅花点。经他一说，还确是几幅梅花的图形，并说，打眼的时候，中间的炮眼，要打直，其它的炮眼要有一定的斜度，这样子炸出来的面均匀，不至于有的地方炸下来了，有的炸不下来。
　　支起风钻，装上钻杆，接好风管水管，一人掌钻，一人扶钻杆，钻头顶在点位上，一人掌灯，灯是防水防爆的，灯泡外有一个铁罩子，就是不慎碰到石头上或掉在地上也无碍。钻手是马师，前屈着右腿，左腿蹬直，右手握住手把，那架势就像阵地上随时准备开火的高射机枪射手。
　　打眼开始了。嗒嗒嗒……一时间，机声聒耳，洞室颤抖，水雾弥漫，人员机器全都淹没在浓浓是水雾之中，明亮的防爆灯只剩下一个黄黄的光点。
　　钻头一点一点向前挺进，机声时而断，时而续，说明打钻时而顺，时而不顺。有时就卡住了，得拔出来重来。钻头稍一松动，常有一股泥水伴随石屑喷出来，喷人一脸一身，这样的待遇一个班次总有几十回，好在他们穿的是皮衣皮裤。脸没法护，眼镜也不能戴，那是泥水，喷出来，黏在镜面上一点也看不见了，时间长了，你就得知道何时躲避。尽管如此，一个班次下来，脸上身上也都涂了厚厚的一层泥沙。
　　做了几天辅助工作，人也熟悉了，也想尝试一下打钻。获得同意后，学着人家模样，开钻。谁成想，开关一打开，强烈的震动迅速冲击全身，四肢百骸立时离位，五脏六腑跳跃碰撞，眼前黑云流星聚散，两腿很快成了面条，右臂也失去了知觉，早上吃的包谷面糊涂窝窝头一阵一阵往上涌。好在后边有人撑着，才不至于葡挞下去。河津老哥发话了，兄弟，一看就是个书崽子，嫩着哩，一顿能喝半斤酒了哥再给你教。
　　看来还确实不这块料，对陈师傅那句猴蛋蛋的轻蔑笑骂也没啥抵触了，人啊，不挨锉不知锉涩，未经历练，何知天高地厚。打风钻，还真干不了，起码在当时，时间一长，才体会出其中的厉害和风险。
　　一回，风钻正在突突，突然风管掉了，那家伙就像喝醉了酒的龙蛇，在洞室里乱串，巨大的后坐力，催动着皮管子在洞壁、钻机和人的身上无序的抽打，水汽顷刻填满了真个坑道，一点也看不见了，只有刺耳的呲呲声，抽打洞壁的啪啪声，人的惨叫声，慌乱的脚步声。跑出来早的，赶紧关了空气压缩机，那混乱的局面才得以控制，再进洞看时，一个河津老兄的小腿被风管打得血肉模糊，趴在地上哇哇哭叫，其余因为看不见出口，又急于撤出，多被擦伤碰伤，狼狈之极。
　　送医疗伤，折腾了几天，队上还在山地组开了安全生产现场会。陈师傅骂了，不准辅助人员再摸钻机，说是把人丢尽了。其实事并未完结，大的事故还在后边。
　　九月中旬，正在打钻，突然，钻杆断了，钻机失去了支撑，钻手连人带机向前扑倒，钻机没事，人一下子扑在前边那半截子钻杆上，胸口戳了一个窟窿，血噗噗地冒，当时大本营就是一个医疗室，只能看一些伤风感冒、擦伤碰伤一类的小灾小病。没办法，只有立即就近送桑树坪，据说那里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有经验。后来得知，命是保住了，但人残了。队上将其转为正式工，干一些辅助性工作。
　　炮眼打好了，接着装药放炮。炸药也是锭装的，装填炸药也大同小异，不一样的是雷管，是火雷管，也不用电线和起爆器，换成了导火索。导火索剪成长短一样齐，一米五左右，一段插入雷管，一端引出炮眼。二十五个炮眼装好了，就等点火了。点火前先将几块薄钢板铺在掌子面前边，为此后清理石渣时便于操作，铁锨底部光滑。
　　点火是一个重要环节，现将无关人员撤离，只剩两人。各持一根香，点燃。一人点火，一人检查补点。香头对准导火索，一点，噗嗤一声，火舌冒出，硝烟弥漫。一根，两根，三根……一边导火索吱吱地响着，燃向炸药，大有随时爆炸之势，一边还在一根接一根的点火。观看的人陆续跑了，在洞外等，我也在其中，腿有点软，心中莫名的恐慌。
　　终于，点火的两人裹挟着硝烟出现在洞口，一两分钟就像过了半个世纪。一伙人蹲在洞口一边，等候着洞内的巨响。
　　一、二、三、四……里边炸，外边数，直到二十五响，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说明所装填的炸药都炸了。开动鼓风机，桶粗的输风带立时胀满，不间断地向洞内送去空气。黄烟从洞口涌出，顺着河谷的风向下游飘散。
　　期间，我问大个子，看点火时紧张成那样子，咋不把导火索留长一点？大个子说，够长了，比规定长多了。至于紧张，那没办法，干啥事，初次都紧张。习惯了，就不紧张了。先点火的肯定先炸，咋不把先点火的导火索留长些？打个子说，瓜怂，洞里放炮不能同时炸，得一炮一炮来，要不换成电雷管，还安全，但一炮过后就把洞子炸塌了。导火索剪成一样齐，点火爆炸就按顺序来，洞外的人好数，万一那一炮没响，咱也能知道。奥！咋还有炸不响的？炸不响的咋办哩？大个子身子一拧，走了，临走放了一句话：事多很，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后来知道，炮没炸响，原因很多。有雷管的问题，他们叫臭子。有安装的问题，雷管和导火索没插好。有爆炸的问题，先炸飞的石片，正好砸在没燃尽的导火索后段，这种情况多，也更危险。砸断了还好，好处理，重装再放，完事。就怕没砸断，只不过是导火索的燃烧速度慢了，火没灭，人进洞处理时，炸了，事故往往就是这样造成的。
　　这当然是万一。就是这万一，叫谁遇上，都是个人灾难、家庭悲剧、社会负担。所以，一遇哑炮，大家的反应就是紧张害怕，第一就是报告，立马打电话报告山地组领导，接下来就是等。洞里的黄烟早没了，就是不让进，非要等那一声炸响，就像医生为人做了手术，非要等人放一个屁一样。到了这个时候，这声炸响和那个人人讨厌的屁一样，倒成了大伙的福音。十分钟过了，没响，半个小时过了，没响，一个小时过了，还是没响。不用问，领导必然就来了，一番研判后，这才安排一个经验丰富人进洞察看，确认导火索不再燃烧，迅速拔出导火索，就行了。现在说这些话，就是讲故事，但当时在现场，一个个面色凝重，甚或大惊失色，毕竟是性命交关的事。
　　这样的事，在黄河边碰到过几次，所幸都安全化解，没有造成伤亡事件。此后就回来高考，教书、当干部，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坑道打交道了。
　　时间到了2000年，到交通部门工作，都已经几年了，时值西安至南京铁路建设开工，我负责临渭段的征地拆迁和环境保障工作，跟随领导又到了坑道一线，不过不是打隧道，而是参观。车子沟、碾子沟、杨家、克劳、东秦岭隧道去了不少。用风钻打隧道的已经不多了，工人主要是四川、贵州一带来的，人能吃苦，关中人一个也没有。在克劳，看到打隧道已经用上了台车。一部台车，向前伸出三个机械臂，一个机械臂控制三个钻机，也就是说一次可以同时打九个炮眼，只需一人控制。出渣也不靠人工了，装车用偏向装载机，一汽车，两铲就解决了，工作效率提高了几十倍，安全省事，再不需要那么多人劳神费力。台车工作间隙，我爬了上去，坐在装有空调的操作室里，感慨之余，想哭。在商洛还参观了盾构机打隧道，那是个大家伙，七八十米长，那就更先进了，开好工作面，把那家伙运上去，对准掌子面，隆隆开动，机头前进，石子流出，洞打好了，石子还能做建筑材料，连洞壁被覆加固也一次完成了。省人省力，功效高，环保，材料利用率也高。说是从德国进口的，现在看新闻，我国也能生产了，在重大建设项目广泛使用，叫人惊叹、舒心。
　　不管是在黄河边自已打隧道，还是在南山看人打隧道，都是一个生活的片段，一段人生阅历，也是一种社会的写照。在隧道里，体味了艰辛，感受了力量，听到了社会前进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