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有过三个主人,因此也有了很多名字,莎哈、安娜、毛毛。它拥有名字的时候也等于拥有了一个气味好闻的人类、一个温柔体贴的床铺、一根可以果腹的骨头,以及与人类相伴时从脚底升腾起来的直上云际的欢喜。它是一只小狗,拥有歧视流浪狗的懦弱的父亲的血,却幸运继承了母亲"爱可以跨越阶级"的善良。 我们叫它"小九"吧,那是它最开始的名字。 在第三段与人为伴的生活走向彻底的终结时,电影的艺术语言为了贴合车轮的碾压效果及表现生命即逝的飘散之感,将拥有线条、颜色、形状的小九涂抹成匍匐于地面的清淡粉笔画。白色的粉迹溶解在微风中,脆弱的、无力的生命在流失。我残忍地喜欢着这个画面,在车流如水的街道上,平时在它眼里如犬牙差互的车辆像流动的没有冲撞威胁的光斑,自觉避过它静止于此的岁月滩涂。 小九拥有的第一个人类叫马诺,马诺给它讲一位名留青史的特技演员的故事时总结过一句话:要用自己的生死,换取历史对你的记忆,意思就是,你其实没死。小九的生命自然还没有厚重到需要被载入哪本书中的地步,甚至它的死亡也不见得会被第三位主人之外的其他人知道。但它当然会被某些人记住,它用两次离开和一次死亡完成了自己对三位走向转折点的人类的"临终关怀"。 "狗狗的幸福,和人类的幸福截然不同,我们追求着永远不要改变,人类则永远想要尝新,我们希望生活按部就班,人类却永远在追寻他们没有的东西,他们称之为"梦想"。我说,这是‘不知道如何快乐’。" 追求生活不变的小九并不恐惧改变,追求变化的人类却并不总能以尽善尽美的方式走进新生。三段分离中,电影给了动物主导生命轨迹的权利,最终把握自己甚至是人的命运。故事就复杂的生命形态所集中探讨的不是"变"与"不变"的冲突,而是"不变"对"变"的拯救。01 小九拥有的第一个人类叫马诺,就是那位特技演员。在表现马诺的故事时,电影的艺术语言充斥抽象、象征和野兽派的强配色对比。表现人置身于漂泊不定的命运中,凭理想发光的梦幻状态,以及将小九对人类的崇拜、迷恋做可视化表达。 马诺浑身散发璀璨的金色光芒,他身上的红色线条可以随意变形、缠绕,包裹出一个特技演员的柔韧、弹性和灵动。在马诺带小九回家的夜晚,马诺身上的线条幻化成支撑他庞大身躯的触角,近似于抬着他进了阁楼,这是一个努力向更美好的生活攀爬的人。柔软的线条赐予他工作时的力量,也为环境现实所迫,软化了他的骨骼。 处在杂乱、阴暗街景中的亮眼马诺,处在僵硬、死气楼宇间的马诺,他在小九眼中有多明媚,在人生中就有多失意。因为不能带狗,马诺拒绝了杂技团的邀请,在前程与同伴之间,他做了自认为有情有意的选择,却又不得不在事后独自啜饮背离梦想所造成的副作用。此时他的身影被幽暗和寂静笼罩,装饰他身份与技巧的线条代表他寥落的情绪,崩溃成一地无章的杂乱。 小九能嗅出这种异样,即使马诺给它的生活里还有骨头、枕头和爱。味道是不会骗人的,小九嗅得出来马诺的颓废、沮丧和痛苦,该拿什么拯救这样的灵魂?追求不变的小九舍弃安稳的庇护,在马诺熟睡的夜晚离开了阁楼。在丰衣足食的日子里,这对同伴像两条相互纠缠的线,一条有了攀沿的方向,另一条适时松绑。 现实当中的一条小狗当然不会阻挡住一个人类的前途,因为追求前途的人自然会理性地权衡利弊,明白取舍的智慧。故事将马丁塑造为一个留恋情感的人,借他的"弱"来强化小九的"强",放大生命中微小但依然能刺痛人的芒刺。它作为一个实验,探究生命之间的牵绊,证明情感确实可以跨越种族及阶级存在。02 温柔不是自然对生命的馈赠,而是这个生命送给自然的礼物。它是挥霍不尽的天赋与财富,所以慷慨的小九的"舍"是停不下来的。 它遇见的第二个人类叫伊凡,是一个工人,表现马诺的艺术元素从线条变至形状。正圆的太阳、平直的线条和稳固的几何,伊凡朴素、敦实的性格,规矩、平淡的生活由环境演绎。上班时,讲究四平八稳的工人像乐高一样机械,下班铃一响才进入活泼的人的姿态,身体有了曲度,表情有了情绪。唯有伊凡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模样,它是小九眼中的与众不同,他高大到可以把垃圾堆徒手折叠成小方块,也同时是被生活之酸咸腌渍的无力大汉,如他粉红色衣服下是蓝色的有点阴郁的色彩。 身患疾病的,经常神志不清的母亲,以及肤浅虚荣的妻子。在已经严丝合缝的生活里,伊凡的有限空间被疾病、财富、欲望等占据,分身乏术,没有精力或机会再为小九分割出一块儿清闲的自己来。人的陪伴是你退时我要进,如此才能保持恒定的亲密。伊凡在陪伴上的缺席就导致小九需要以多重身份融入这个家庭。所以它不止于伙伴,它是看护,在战栗中照看伊凡的母亲。它是炫耀的工具,将自己作为宠物奉献给伊凡的妻子,供她逛街招摇。 可这些生活虽然属于伊凡,但并不是能让伊凡和小九感觉开心的时刻。他们最爱的是在夜晚的公园里游戏、在下雨的天气中读书,相聚的时间和场合越来越稀缺,这是不幸开始的信号。伊凡的妻子以身体不适为由驱赶小九,小九闻到了发生在温柔的伊凡身上的腐败气味,那是进退两难时的忧愁气味。如果继续"纠缠"着伊凡,贪恋那点人类之爱,伊凡将会走向混乱。于是小九再次离开了它的朋友,继成全马诺的梦想之后,它欲为伊凡修补家庭。 真正击溃人的矛盾是内部、自身的矛盾,很难说小九的"成全"是至关重要的。它只是在以"不再掺和那人生命"的"任性"来强调它"哪怕瞬间也能永恒"的观点。另觅到新家的小九在街头偶遇当初马诺想要去的那个杂技团,它会迟疑在原地,思考马诺会不会在车上,会不会看见自己。也许在某个静谧的夜晚,它也会想起伊凡带它到公园去玩,在被蓝色夜空浸染的如海藻般的植物旁边,伊凡笑得无忧无惧。小九想要的"不变",不是自身生活状态的不变,而是人内在的安稳、外在的欢乐不变。03 小九的第三个主人是孩子,她的故事没有抽象妩媚的线条,没有塑造空间的形状,是一大片单纯到透明的颜色,但也不全是浪漫。像石雕一样严肃冷峻的爷爷是石灰色的,为生计发愁的单亲妈妈在计算收支时,利落梳起来的长发会像波浪一样蔓延,那是她三千丈的愁思吧。几经坎坷,小九为在自己寻找一个永恒的家,也在见证人类为追求永恒的幸福命运而遭受各种考验的窘相。小兰面临的是成长问题,以前的她,一朵花也能满足,长大后的她,需要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寄托。爷爷的唠叨、妈妈的管束,语言不通的猫和狗,更加无法领会她翻越围栏的急切渴求。 这是第一次,人类的感情率先"变质",小兰在外面筑建了自己的秘密世界,她不愿意再像孩子一样牵着小九去任何地方,于是她把小九拴在了公园里,让它在原地等待自己回来。谁知道此时小九是怎么想的呢,它脱离了绳子,追逐上小兰的踪迹,为她刹住了一辆车,却没为自己刹住另一辆。来往不绝的汽车在小九的想象中是咧着嘴的恶犬,它也许能在深厚情感的启示中预见这个女孩在车流中凄楚胆怯的样子。 在小兰的童年即将终结的时候,小九提醒她回头看看,看看从后面迎来的危险,想想落在身后的各种关怀。 小九是死了,故事的最后,是一个不断上升的俯瞰视角,那是小九已经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吗?它的灵魂在离去前看见了什么?一片蓝色的天,一座靓丽的城市。 那座城市里有它拥有过的马诺、伊凡和小兰,那些人将继续在这里,继续追求各种"变",也会继续品味它坚持的各种"不变"——爱和忠诚。 小九的最后一眼绚丽非常,它应该不为自己漂流的命运难过。用死亡换取历史的记忆,小九应该也没这么大的野心,不过在人类聚集的城市,它确实成为了部分人的精神依靠。 每一个陷入人生巨变中的人都得到了它的"临终关怀",它安抚了巨变前孤独、迷茫的他们,又把新生的他们交给未来。马诺实现了与伟大特技演员举杯共饮的梦了吗?伊凡是否有了一个更加美满有序的家庭?陪伴小九走向生命终点的、来自单亲家庭的小兰,她找到可以填充心中那个空洞的事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