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武预旺川，米粮川

　　预旺川，米粮川
　　作者  |   杨占武
　　预旺川，米粮川。
　　——宁夏同心县民谚
　　对于我来说，这块巴掌大的故乡，是故乡，也是他乡。
　　——丁小村《我那巴掌大的故乡》
　　1
　　骑上一辆加重自行车，后座上还捎带着一个人，在铺着砂石、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的公路上行驶，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行车的阻力很大，相当费劲；颠簸很厉害，屁股被咯得生疼；速度稍快，路面的小石子会蹦起来，像弹弓的子弹一样弹出去……
　　这会是一种令人心怡的＂驾驶感＂吗？
　　我的回答：是的。
　　1979年的那个夏天，傍晚的余晖刚刚散尽，怀揣着陕西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做好入学的准备后，我和长两岁的兄长，一起到母校中学的门口作最后的一瞥。
　　说不清是留恋还是对即将远行的行程的担忧。总之，感到五脏六腑都无处安放，心里憋得慌。
　　何况，加重自行车还是借来的呢！梦寐以求的、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拥有自行车的心情激动，绝不亚于如今爱车人拥有保时捷Carrera GT或兰博基尼Murciélago。我们从中学所在地，沿着通往县城的那条砂石大路，从南向北，由北而南，反复、猛烈地骑行了两个来回。凉风习习，小镇的灯火忽隐忽现，我们硬是将自行车骑出了＂风驰电掣＂的感觉。末了，在小镇最大的建筑——国有粮库边歇息，发出我们由衷地感叹：
　　预旺平原，真大，真平！老人说，豫旺川，米粮川，啧啧！
　　预旺是一个乡镇。镇治所在地，是一个南北长而东西窄的狭长平原，大约十多平方公里。在黄土高原的千山万壑中，突兀地出现这样一块平整的土地，令人惊诧、顿生艳羡。因为一纸通知书的预期，欲望也蓬勃起来：有朝一日，是可以在这么平展展的地方坐一坐的。方言中，＂坐＂是＂坐家＂，＂居住＂的意思。
　　接下来，是我上学的旅程。
　　车行宝鸡，传说中的＂八百里秦川＂展现在眼前。九月的关中平原朦胧在雨中，黄绿翠微，辽阔舒缓，花态柳情，山容水意。与此相比，干涸苦焦瘦小的预旺平原岂可忝列在＂平原＂之列？从此我那巴掌大的故乡，在心里不断下潜，似乎要永远潜入海底。多少次回乡往返的路途中，我每次驻足回望的一瞥，都似乎是羞怯的。
　　然而，回味和咀嚼却是经常的，正应了那句经典的台词：＂不是想不起，而是忘不掉＂。
　　2
　　埃德加·斯诺曾经到过这里，时值1936年的酷暑季节。＂首先他到了苏区当时的临时首都保安（即志丹县），和毛泽东同志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搜集了关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手资料。然后，经过长途跋涉，他到达了宁夏南部的预旺县，这已经是和国民党中央部队犬牙交错的前沿阵地了。＂（胡愈之：《西行漫记》中文重译本序）斯诺自述，＂在甘肃和宁夏的山间和平原上骑马和步行了两个星期以后，终于来到预旺堡。＂（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229页。三联书店出版，1979年12月，下同。）一进入预旺平原，眼前的景象，给他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喜：
　　与陕西和甘肃的无穷无尽的山沟沟相比，我们走的那条路——通向长城和那历史性的内蒙草原的一条路——穿过的地方却是高高的平原。到处有长条的葱绿草地，点缀着一丛丛高耸的野草和圆圆的山丘，上面有大群的山羊和绵羊在放牧啃草。兀鹰和秃鹰有时在头上回翔。有一次，有一群野羚羊走近了我们，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然后又纵跳飞跑躲到山后去了，速度惊人，姿态优美。（267～268页）
　　＂高高的平原＂＂葱绿草地＂＂大群的山羊和绵羊在放牧啃草＂＂兀鹰和秃鹰＂＂野羚羊＂……，这样的文字，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之＂枯藤老树昏鸦＂的手法，以众多密集的意象，勾勒出一幅温情的＂仲夏远行图＂。
　　从1936年8月16日至9月7日，斯诺在预旺县采访20多天。有人作过统计，《西行漫记》的文字有近三分之一是在预旺采写的。＂ 真正 的红军＂以及预旺包括当时预旺县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地名如＂包头水＂＂吊堡子＂，随着这部著作的出版被传向了世界——一如斯诺的诺言：＂ 我今天替你们照了红军活动的照片，我将带到全世界去传播。 ＂斯诺说，预旺堡＂那时候是红军一方面军和司令员彭德怀的司令部所在地＂。撷取一小段的材料，就可以体会什么叫将星如云了：斯诺＂在预旺城东门外受到彭德怀、刘晓、李富春、聂荣臻、左权、邓小平、陈赓、杨勇、杨得志、肖华、朱瑞等红军高级将领的热烈欢迎。＂特别是那幅被题为＂抗战之声＂的照片，被作为《西行漫记》的封面，成为＂红星照耀中国＂的标志性象征：＂在预旺堡的高高结实的城墙上，红军的一队号兵在练习吹号，这个堡垒一样的城中有一角落飘着一面猩红的大旗，上面的黄色锤子和镰刀在微风中时隐时现，好像后面有一只手在抚弄一样。 ＂（246页）人们也许会淡忘《西行漫记》中来自预旺的那些文字，但＂抗战之声＂的图片却时常被人提起，并且传说愈来愈鲜活。一本《同心史话》的书曾这样描述道： 一天清晨，斯诺在预旺南门外拍摄晨练的红军小号手，这些小战士都仅有十四五岁。斯诺调整着镜头，总感觉有些不如意。突然，他眼前一亮，一位个头高挑年轻英俊的红军战士向他走来。这就是19岁的营支部书记谢立全。……斯诺问他会不会吹军号，谢立全说：＂我刚参军时就是小号手。＂斯诺高兴地让他站在红军军旗旁吹军号。
　　谢立全站在红旗下，对着喷薄欲出的朝阳，昂首挺胸，吹着军号，斯诺望着全神贯注的神态，非常满意，赶快按下快门，摄下一张珍贵的照片——《抗战之声》，这张照片后来广为流传，被评为世界经典图片。
　　我相信，这样的描述一定是今人经过辛苦的考证再加上想象的复原。
　　给斯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预旺一带的西瓜：
　　从最高级指挥员到普通士兵，吃得穿的都一样。但是，营长以上可以骑马或骡子。我注意到，他们弄到美味食物甚至大家平分——在我和军队在一起时，这主要表现在西瓜和李子上。指挥员和士兵的住处，差别很少，他们自由地往来，不拘形式。（234页）     宁夏产瓜，种类很多，彭德怀很爱吃。可是，好吃惯了的作者却发现彭德怀在吃瓜方面并不是什么对手，但是在彭德怀参谋部里的一位医生面前只好低头认输，他的吃瓜能力已为他博得了＂韩吃瓜的＂这样一个美名。（238页）
　　一天早上我到彭德怀的司令部去，发现他有好几个部下在那里，正好开完会。他们请我进去，开了一只西瓜。我们围桌而坐，淘气地在炕上吐起瓜子来。（266页）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在路上向一个回民老乡买瓜，他种了一山坡的瓜，是个态度和蔼的乡下佬，满面笑容，脾气随和，还有一个长得实在美丽的女儿——在这些地方这是十分不可多见的，因此我迟迟不走，买了三个瓜。我问他，马鸿逵手下做官的是不是真的像共产党所说的那么坏。他滑稽地举起双手表示气愤，一边嘴里吐着西瓜子。＂哎呀！哎呀！哎呀！＂他叫道。＂马鸿逵，马鸿逵！征得税叫我们活不了，还抢我们的儿子，又烧又杀，妈的马鸿逵！＂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你可以奸污马鸿逵的母亲，这还便宜了他。院子里的人看到这老头儿这么激动都笑了。（288～289页）     回到预旺县以后，我发现部队在吃西瓜庆祝甘肃南部传来的无线电消息，马鸿逵将军的国军有一整师向驻地的四方面军投诚。（293～294页。按：预旺县治在今下马关镇。）
　　农民们在路上卖水果和西瓜，红军买东西都付钱。一个年轻战士同一个农民讨价还价还了半天，最后把一只心爱的兔子换了三只西瓜。吃了西瓜以后，他很不高兴，要把兔子还给他！（306页）
　　彭德怀开了一只大西瓜庆祝今天的好消息。这里的西瓜又便宜又好吃。（307页）
　　碉堡子九月六日。今天休整。一军团的指挥员们全在彭德怀司令部吃西瓜，战士们休息，自己打球吃西瓜。（308页）
　　行笔至此，我好像应该为预旺的西瓜作一个广告。斯诺笔下的那种西瓜，是一个老品种了。皮厚，籽大，生瓜皮呈翠绿，熟后碧中泛乌蓝，能窖储过冬。由于光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等原因，含糖量较高；且预旺地区寒凉，西瓜晚熟，作为商品，可以利用季节差。当地民谚有＂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之说，一方面是当地气候特征的写照，另一方面是指西瓜可以储藏过冬，在反季农业兴起之前，冬天吃西瓜，确实是预旺一大奇观。
　　3
　　学过一点交通地理学的常识，知道＂自然条件、技术措施、经济社会效益＂这样的一些概念，慢慢地明白：那些年只是将预旺作为＂平原＂去认识，实在是过于浅陋和局限了。预旺的意义，并不全在于它是黄土丘壑中的平原——虽然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这极为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其独特的交通位置。
　　斯诺实际上已经指出了预旺在交通区位中的价值：＂ 我们走的那条路——通向长城和那历史性的内蒙草原的一条路。 ＂应该稍作全面一点的概述：预旺，可以北达宁夏的银川、灵武——即斯诺所谓＂通向长城和那历史性的内蒙草原的一条路＂，南抵宁夏固原，从此可通过甘肃平凉，直入关中平原；东接甘肃环县、庆阳，进入陕北黄土高原；西连宁夏海原、同心，进入著名的河西走廊。
　　古老的丝绸之路途径于此，这就是唐代的原灵古道。从原州（今固原原州区）到灵州（今吴忠），预旺是重要的驿站。唐大中三年（849年），唐军从吐蕃人手中收复原州等三州七关，大诗人白居易的堂弟、邠宁节度使白敏中规划了这条道路即《新唐书》所说的＂萧关通灵威路＂，具体走向是：原州——李旺——羊路——张家塬——预旺——下马关——韦州——惠安堡——灵州。这条唐代的驿道一直沿袭至今。预旺至羊路段，今天被称为＂羊张公路＂。
　　对于交通地理，文字的表述往往是无力的。比如，指出经预旺可达固原，你毕竟不能把握道多歧路的具体状况，或者之间还要经过什么重要的节点。实际上，从预旺到固原，有多条路可走。比如，道路之一，是先抵达海原县的李旺镇。从此以后，进入清水河流域的川道，一马平川，抵达固原，穿越六盘山，即可一路进入关中平原。同样，如若从李旺北达预旺，即一路坦途，进入古灵州即今宁夏北部吴忠。在这里，我也已经指出李旺作为另一个交通枢纽的地位。
　　但即使从预旺抵达李旺，依然有不同的道路选择。
　　预旺濒临一条狭长的＂几＂字形旱季河，属清水河右岸一级支流。宋代应该叫＂葫芦峡＂，大约因其＂几＂字的形状，老百姓就直接称为＂折死沟＂，如今载入典册的正式名称也是如此。预旺镇和李旺镇，正处于＂几＂字形＂丿＂中的东北和西南两端。这段峡谷可以通行，实测18.5公里。但若翻山越岭，则数倍于此，。久历戎行的范仲淹，可能敏锐地看到这条峡谷作为预旺交通周边特别是连接固原的重要意义。庆历年中，他抓住宋夏议和的短暂时机，提出在李旺镇建筑堡寨——细腰葫芦峡城，从而控制这条峡谷通道的建议。关于这段史实，诸多细节尚不明确，以至于＂细腰葫芦峡城＂是一个城还是＂细腰城＂、＂葫芦峡城＂两个城，聚讼不已。我选择相信方志作者的认知，比如，我的父母官，《平远县志》的作者、县令陈日新说：
　　细腰葫芦峡城。即宋之镇戎所，今之李旺东堡也，在预旺城西。……宋仁宗庆历五年，环原之间，有明诛、灭藏、康奴三族最大，交通西夏。宣抚使范仲淹议筑古细腰城以断其路。
　　＂镇戎所＂，地在今李旺镇。
　　同样是出于控制这条便道的考虑，明代成化年间（1476年）分别设置了镇戎守御千户所（李旺）和平虏守御千户所（预旺）。《明实录》云：＂固原卫迤北葫芦峡口并豫王城俱有古城一座，通宁夏韦州。计周围数百余里，内为土达居住之所，外为虏寇出没之咽喉。……仍修理豫王城，设平虏守御千户所，其葫芦峡口设镇戎守御千户所，俱隶固原卫。＂（卷157）我甚至猜测，嘉靖年间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王琼，提督陕西三边军务时，率精兵三万，由固原地区赶赴灵州，巡行塞上，也走的是这条峡谷。兵贵神速，俺答知道消息后，不敢应战，慌忙撤走。不战而屈人之兵，王琼以一首《嘉靖己丑夏五月兵过预望城》的诗，记录了自己的一丝得意：  原州直北荒凉地，灵武台西预望城。
　　路入葫芦细腰峡，苑开草莽苦泉营。
　　转输人困频增戍，寇掠胡轻散漫兵。
　　我独征师三万骑，扬威塞上虏尘清。
　　以今日宁夏全境的南北道路交通而言，有＂东线＂＂西线＂之分。这主要是指宁夏吴忠至固原段特别是在同心县境内，公路建设呈西重东轻的情况。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宁夏东部常常为中原王朝所控制，更深刻地受到中原农耕文明的浸润，故而东线的交通是经营的重点。也是陈日新说的：＂盖明以前，自宁夏至固原，军塘皆设之惠安、韦州、下马关、预旺城一路，而同心城或为僻壤，故其地不著。＂直到清代左宗棠用兵宁夏地区，也曾明确指出，预旺城地势，背接韦州堡，回军如果由金积堡向南进击，必经韦州堡以达预旺。一过预旺则道路纷歧，防剿均费兵力。明人眼中的＂咽喉＂，以及左宗棠所谓＂一过预旺则道路纷歧＂，描述的都是预旺四通八达的交通态势。
　　交通枢纽的地位，使得预旺辐射半径扩大，造就了集市的繁荣。相当长的时间，预旺一直有＂旱码头＂之称。在周边的马家高庄、张家塬等几个乡镇中，预旺是处于经济文化中心位置的。＂预旺城来米粮川，四街八巷赛长安＂虽嫌夸张过甚，但也足以表现本地人的自豪。四邻八乡包括甘肃环县的老乡们，骑驴牵牛，到预旺赶集，杂糅着四方之音的小贩的吆喝声，是预旺作为交通枢纽最好的注脚。如果再提供依据，则＂预旺＂的名称便是最好的佐证材料之一：它最早的称呼是＂豫王＂，清顺治年间被改名为＂豫旺＂，取＂集市繁华买卖兴旺＂之意。
　　4
　　当地人提及＂预旺＂，总喜欢说成＂预旺城＂，快速的语流中，听觉上好像是＂羊城＂Yang-cheng。《平远县志》记载说，＂豫王城，盖元豫王城之也，今名预旺城。周五里三分，高阔各三丈二尺。题设守御千户所，隶固原卫。东关被水患，嘉靖中改筑西北关，周三里二分，高阔各三丈。＂考之史书材料，豫王名为阿剌忒纳失里，是元太祖第六世孙，元文宗天历元年（公元1328年，一说为天历二年，即1329年）被封为豫王，令筑城于此。由此算来，预旺城的建设距今已近七百年。
　　当年的预旺城到底什么模样，史籍无载，不容易想象。从《平原县志》的记载看，我们只知道明代嘉靖年间因为遭受水患被重修过一次，并且城池的规模有所缩小。万历年间的兵部尚书石茂华巡察陕、甘时，曾有《提兵防秋宿平虏所》诗：  城名豫旺自何时，莅率戎行暂住斯。
　　莫计旋期歌暮止，肯缘塞意动凄其。
　　边烽直接渠搜野，戍道通遥瀚海涯。
　　颉利已收南牧马，穷荒日日猎狐麋。
　　只是提及在预旺暂住，对于预旺城的情况无一语道及。
　　斯诺曾写过：＂ 五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预旺县城，这是一个古老的回民城市，居民约有四五百户，城墙用砖石砌成，颇为雄伟。城中有个清真寺，有自己的围墙，釉砖精美，丝毫无损。 ＂（268页）很容易将这样的字眼当成对＂预旺＂的描写，但稍加斟酌，就会明白这里说的不是预旺城，而是＂预旺县城＂，指的是当时的预旺县治下马关城。而关于预旺城，斯诺的描述如：
　　那是宁夏南部一个很大的有城墙的市镇。 （229页）
　　＂一天早上，我登上预旺堡又宽又厚的黄色城墙，从上面往下看，一眼就望得到三十英尺下的地面上在进行着许多不同的，却又单调和熟悉的工作。这仿佛把这个城市的盖子揭开了一样。城墙有一大段正在拆毁，这是红军干的唯一破坏行动。对红军那样的游击战士来说，城墙是一种障碍物，他们尽量在开阔的地方同敌人交锋，如果打败了，就不固守城池消耗兵力，因为在那里有被封锁或歼灭的危险，而要马上撤退，让敌人去处于这种境地。一旦他们有充分强大的兵力可以夺回那个城市时，城墙拆了就容易一些。＂（《西行漫记》297页）
　　可能，最初的预旺城就是黄土夯筑。
　　屡经修缮而保存较好的，是位于城正中的钟鼓楼，具体修筑年代也不详。据预旺《净慈寺重修碑记》记载，明万历末年已进行过补修。钟鼓楼砖石砌成，为正方形，长、宽、高均10米左右。外顶平台原建有砖木阁楼，挑檐飞脊，雕梁画栋。其东南西北分别开有一道券门，楼的正中有穹窿顶连通，供四方行人车辆往来。每道券门顶端，又分悬四块石刻券额：东曰＂宾日＂、南曰＂观讹＂、西曰＂洛成＂、北曰＂乐易＂，出自《尚书·尧典》，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方和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时太阳东升、西落、南移、北易的时刻。
　　而我喜欢的，是关于预旺建城的一则传说：
　　相传，规划中的预旺城周长五里三分，方位是正南正北的。
　　规划好以后，工匠放线作了标识。　谁知奠基当晚，下了一场雪。第二天天亮后，人们发现施工放线被移动了，正南正北的城池变成向西南倾斜。白茫茫雪地上没有人任何印迹，只有狐狸的踪迹。
　　工匠们上前测量图案方圆，也是五里三分，与规划建设城池大小相当，认为这是天意，于是不再更改，依样开工。
　　在有些版本中，这个传说被加以完善、渲染，特别是加上＂豫王阿剌忒那失里＂这样的主语。
　　我之所以喜欢这则传说，是因为其中充满了＂仙气＂。风水先生说，预旺平原宛如凤凰双展翅，城堡就建在凤头之上。也许，交通四方，八面来风，如此的地理赋予了预旺的灵气，造就人才辈出的独特现象。可能长期地处边陲，＂虽极风华＂而＂悉置不录＂，以至于＂鲜文可征＂，很难在史籍＂人物志＂一类的资料中找到例证，但近几十年来的表现却可圈可点：高考恢复的头几年，预旺中学是同心县高考入学率最高、产出大学生最多的中学；放眼宁夏全区，本土的科学院院士、＂长江学者＂这种稀缺的称号截止目前为止，都被预旺地区独擅；＂学而优则仕＂者也在在有之。我所尊敬的一位长者，曾意味深长地说:＂预旺，不长粮食，只长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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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所经历的预旺，却是一部不断衰败的历史。
　　作为预旺最显著标志的城墙不断毁頽。1975年，我刚刚步入预旺中学时，往往能够见到有羊只被人牵到城墙上吃草，心中的震撼是不能描述的——不是震撼于城墙的被肆意践踏，而是墙体的高大宽阔，竟然杂草丛生，可以放牧。后来见到城根下的住户竟然以墙体为崖，开掘窑洞，一如在山里才常见的＂靠山窑＂。那时候，西城门还是存在的，出预旺中学南门左拐，步行一小段距离，就可以进入城内集市看热闹，往往可以在城门洞里歇凉。不知什么时候，西城门就连同城墙一同消失了。拆毁的墙土用来填平堑壕，堑壕进而被改造为耕地。斯诺所看到的＂又宽又厚＂＂高高结实＂的预旺城墙，如今见到残垣断壁已属不易。所谓＂夷为平地＂，这里有最好的注脚。
　　集市也显得萧条。从前每逢农历＂（初）三、六、九＂集日，人们拥挤的状况真可以用＂摩踵擦肩＂来形容。我想，随着收入的提高，人们的消费层次会提高，而中高端的业态往往在上一级的城市里。比如，过去当地人置办婚丧嫁娶的衣物，会在预旺就近完成，但现在却可能到县城甚至省城。但除了这种商业发展的一般规律，人口的锐减也是商业萧条的重要原因。预旺地区十年九旱，生态环境恶劣，贫困人口多，贫困程度深，连续多年的移民搬迁，周边一些沟壑纵横、交通不便的村庄，人口已悉数迁出。我所熟悉的几个村庄人口，在《宣统二年平远地理调查表》（1909年）中有如下记载：王家湾，户数5，人口35；龚家湾，户数19，人口104；扁包川，户数14，人口58。在改革开放之初，这些村庄的人口远超此数，在200~300人不等，但现在几成空壳。我从理智上赞同和积极推动这样的地方实施移民搬迁，但人总是很奇怪的，生于斯长于斯，心中总有着挥之不去的失落感。
　　也许，给人以慰藉的就只有＂预旺＂这个名称了：预旺，在预想的未来中，一定会兴旺。
　　初稿于2021年五一节假
　　（插图：宁夏同心风光，图片素材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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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 杨占武 ，回族，宁夏大学、北方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长期从事经济、文化研究，出版有多种论著。现居银川市。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