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作家关中牛作品灵旌

　　原创：关中牛
　　灵旌，是插在每个人心灵上的旗帜。在初通人事的阶段，这面旗子就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成年甚至暮年，它依然在你的灵魂深处猎猎地飘扬。当初树立这面旗帜的人，可能是你的父兄，或者是启蒙老师，也可能是左邻右舍中的某位有德行的长者。
　　我家大哥，称得上是我这辈子永远仰望着的一面灵旌。
　　他年长我整整八岁。在我还没有自己专属裤子的少年时代，他已经是背着馍馍布袋在邻村念书的完小生了。大哥眼睛大，白白胖胖的圆脸，留着偏分的那种＂洋楼＂头。母亲给做的黑棉衣上有个暗口袋，张扬地别着一杆黑色的博士钢笔。这支笔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终于成了我的最爱。
　　这也是我一生接受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大哥不但人长得好，脾性也好。大我六岁的二哥时常揍我，我一直揍不过他。父亲是个和事佬，告状也是白搭。母亲最见不得膝下我这个老三，当你在她面前大哭那阵，她就会满院子找棍子。老二早跑出门去了，她找着个东西不使唤一下好像便不过瘾，那物件的轻重肯定还得鄙人的小屁股去领略。只有等到星期天，我才能把一周的苦难告诉大哥。他大老二两岁多，教训人家的时候，难免也时常吃亏。有一次为我报仇，俩人拿着䦆头对打，砸碎了家里一个和面的大瓷盆！
　　正是大哥成为我心目中最初仰慕的英雄开端，成就了这辈子两人相看不厌的特有情感。
　　那年，我正在害头疮，满头的黄水疤瘌。家里人数太多，父母也不管不问。大哥每个星期天回来，都是跟我钻一个被窝。我当时那副尊荣可能令他很是不爽，看着我说，咦，你咋害疤疤哩，这很不卫生的。我这个人打小不爱洗脸，每个冬天里，脖子后边必定沉淀着一层垢甲。被最亲密的人讨厌，我就得改正一下，问他说，那咋个就能＂卫生＂起来呢？他二话不说，闹了一盆热水摁着我的头象杀猪一般泡在热水里给我烫头虱，又拿出盐沫子搓了大半晌，疼得我那阵子想不要这个头的心思都有了。结果，我那满头毒疮居然被他烫好了。
　　大哥很讲卫生，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学习成绩非常好，还写的一手好钢笔字。回到家里，他说话不多，却讲究礼貌。不但深得父母宠爱，亲戚邻里也都喜欢他这个小人儿。不说别的，全村十多个同龄人，没有一个不和他要好的。加之他手脚相当利索，摔跤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小小年纪，他已经在我们弟兄四个里边鹤立鸡群了。
　　他读完小那阵，已经在看一些很厚的课外书籍。我能记起的有《天工开物》《静静的顿河》《植物学》《动物学》《红楼梦》《铜墙铁壁》《一个人的遭遇》《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这些书名上的字，我入学前都是翻看他的书认识的。后来，他也是无意中发现我不认识字，居然翻着他的书煞有介事地整天看，就有意给我讲解书上的故事。自此，也开始给我借来外村同学的连环画和《红领巾》杂志，带回家来让我看。这些书，一天后他就要给同学带到学校去。我给猪扯草净看了这些，提着空笼趁天黑给猪圈倒的那些猪不肯吃的柿子树叶，为之真没少挨母亲的饱打。
　　大哥手还很巧。他拿着一块红土和的细胶泥，拿在手里一挤，就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小猴子。在几个伙伴闹的小土坑里烧制半天刨出来，安了竹哨儿就是个很不错的玩具。经他画了水彩，在街上偷偷卖过钱呢。记得他给老爷子做了个猫儿枕头，因太大没办法烧制只能摆放，但十分好看。他见啥学啥，做出来还都大模像样。画画，拉胡琴，都是无师自通。有一年看了邻村的社火＂血故事＂，几个人拿了红墨水冒充血水，脸上贴了他画的王朝马汉，躺在凳子上装死人，那次可把我吓坏了。
　　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小时候，大哥怎么那么喜欢我这个丑八怪三弟。
　　记得那时候，我口袋里时常装着一个心爱的小宝贝，那是一个青瓷茶壶盖打碎后留下来的小疙瘩，也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粘连壶盖的那一边很不规整，不但会割破口袋，一次还把我手扎伤了。大哥一看很心疼，帮我在碾盘子磨了大半晌，那玩意儿居然变成了一个很圆的磁球儿。因了这个宝贝我爱不释手，他夜里曾在被窝和我玩，吓唬我说，他把那宝贝给咽下肚子去了。看我伤心得要哭的样子，又哄我说他会魔术，马上就能拉出来。结果，我真的在他紧夹着的屁眼处找到了我的宝贝！如是三番五次，我看得真真切切他把那玩意放到嘴里，还吐出来让我看；当他皱着眉一下子又一次咽下去后，不一会儿工夫，在老地方我都能抠出我那宝贝蛋子来。结果，当我轮到我把那玩意儿噙在嘴里，准备先咽下去，待他教我咋个使劲拉出来的时候，他急得用手指硬是从我嘴里把那东西给掏了出来。说，这个魔术上六年级才能练习，你这么小会噎死人的！
　　一个人，小时候最初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是从身边他最信得过的人那儿学来的。
　　我入学了。大哥给我上的人生第一堂课的内容，老师在课堂上绝对不给我们讲。记得每周他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的作业。他发觉，我根本就没有作业本，老师没教的课文却都过目成诵了。他高兴地给我偷偷说，好好学习，长大也像哥一样到外村上学去，长大当个工人；不要当农民下死苦，咱们家到时就有俩干公家事的人。我的天，他居然把我和他这么高尚的人都排到一起了，我不努力也没理由呢。结果，二年级没上完，我就被大哥和梁老师商量过后跳级到四年级上课去了。
　　父亲当时根本不知道学校里这些＂年级＂上的事儿，觉得少上一年学就少交八毛书钱。他这个老三儿子，虽长得拐瓜裂枣，倒挺能替他省钱。大哥却一直暗中提醒我，不要贪玩，作业完了就多看些课外书。看书对于我来说是个最喜欢干的事儿，又不是给猪扯草还得晒太阳，也根本不需他这么煞有介事。
　　六八年冬天，当我上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大哥初中还没毕业，被接兵的排长（此人后官至陕西省军区副司令）看上后当兵去了。过后的这四年里，命运将我的大哥从一个出门好端端的小伙，折磨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在部队第一年他就当了文书，被连队评了五好战士。第二年虽任然是一名普通战士，却已经是陕西独立师的学习标兵，作为干部苗子在地方国营纺织厂当干部使用，做了驻厂的＂支左＂军代表。第三年，他真心想复员回来早早参加工作，让当时那个只有一孔土窑洞的全家人早脱苦海。可是，这些小资产阶级的落后话他不能给连长去说，部队当时压根也不让他走。结果，提干时因他长期＂支左＂的厂里闹派性，他的提干被搁置了下来。当年，林彪事件出现后，国家政策有一条就是复转军人不再被安置工作。
　　大哥是被父亲去部队带回来的。从此，我们家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村上和他同去的五人，在部队喂马赶车的文盲发小，当兵两年复员后，被安排到长庆油田当石油工人去了。其他几个三年复员的人，都安置在省城的机关企业。其中邻村一个初中同学，后来在公安系统的副省级岗位退休。
　　在他犯病的日子里，最初是不和任何人说话，还打碎了家里的坛坛罐罐。闹得全家不得安宁，父母为之苍老了几十岁。后来他那病时好时犯，反曾跟着社员下煤矿去装煤挣过几年工分。最终病情屡犯屡重，打过队长那次后睡在家里连大门也不出了。
　　可是，在任何时候，他都愿意和我这个三弟说话。
　　大哥倒下了，他依然是一面指引我奋发的旗帜。
　　七六年二月，我沿着大哥走过的路参军去了。再苦再累，我都义无反顾。父亲在火车站送我，老泪纵横地安顿说，你哥就是我这么送走的，你也要走了。家里就这样子，你逃命去吧，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我当兵是个好兵，当饲养员是直属队雷锋式的模范团员。三年满后，部队不从战士中提干的政策却不迟不早发下来了。当军官，只有考学去。丢了课本四年复习了一周去考地方院校（当时全军设立军校很少），我以全师文科第一的成绩名落孙山。部队上觉得我还是个可塑之才，让我穿着军装去地方中学补习了一年高中，第二次考过试却因超龄七个月不能录取。新生开学，军队录生政策又姗姗来迟，说，来年报考的优秀党员班长可以适当放宽年龄限制。第三次考罢试后，录取年龄确实放宽了一岁，我在这一年里年龄也跟着长了一岁。
　　当时团杜政委是个惜才的人，让我留下来等一等。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可是，新到的转志愿兵非得六年满的军龄。正是这个政策，在坦克部队里积留下来不少农家子弟。我这个汽车连的班长，六年满时班里当时还有服役十一年和九年的两位老兵。全团只有一个汽车司机专业，四十多名符合轮胎车辆驾驶员改转的老兵就那么眼巴巴地盯着，后果不用说完全可以预料。第七年，已经担任师政委的老政委给团里打来电话，给汽车专业追加一个指标，暗示让照顾一下我这个立过两次三等功、兰州军区＂军地两用人才＂奖章获得者的＂情绪＂，结果，这个十拿九稳的事儿还是阴差阳错泡了汤。当时，农村已经开始分田了，直到我把过冬的棉衣都捎回家，准备复员发家致富去。老政委找我谈话说，你不嫌丢人吗？就算你能挣几个钱，年轻人那宏伟抱负的初心呢？我再留你一年，不就是个志愿兵嘛！结果，当我在八年底当战士文化教员刚转上志愿兵的三个月后，被军区破格提为副连职干事。
　　回到家里，大哥见了穿着四个兜儿却满脸土灰的三弟，笑的直淌眼泪。从此，我们家总算有个干事的人了。
　　大哥被我照顾了几十年，我从未没有觉得他是这个家的累赘。只有我知道，他用自己的疯癫，给我这个兄弟增添了笑对世间一切艰难困苦的秉性，撞倒过无数垛石砌的南墙，但决不会像他一样去给自己发疯！
　　今年春节前，体质一直很好的大哥生病住院了。感冒引起的心衰，哮喘。我还开玩笑说，有兄弟在，你别怕，埋你绝对和咱妈一样热闹。病床上吸着氧气的大哥把鼻涕都笑出来了，说他还不想死。我也觉得他死不了，第二天就恢复得很好，十四天时间就出了院。二哥和四弟一直在跟前照顾，此前的惊慌都成了一场虚惊。
　　出院十天，就是小年。我要去成都女儿那过年，回家看大哥的中午，他一切都好。我偷偷翻了他的抽屉，看见了拆开的烟盒，特意安顿说不要抽烟，下午便返回渭南。第二天一大早，四弟打来电话说，大哥凌晨走了……
　　这也太让人想不通了。刚刚送走了八十九岁的老母亲，一年时间又要送大哥。我赶回家里，看着睡在灵床上的他，没掉一滴泪。我已经没眼泪可掉了。从部队院校回来休假的侄儿，打小被这个疯子大伯爱的视同己出，哭得拖不起来，我都没有一丝伤心，总觉得大哥没死。
　　四邻八舍都在忙碌，我就呆呆地坐在那儿无事一样。
　　在给死者写灵旌牌子时，请来的先生是大哥邻村同学的一位熟知的兄长，他在＂大德望谢公天义＂后边，端端地写着他一生最信服的贤人名讳——＂长沙政治学院中校官谢天祥＂！
　　灵旌，在渭北的葬仪上，是一面唯一红色的旗帜。在走向墓地的大轿前引领着死者的灵魂，在来生的途中，活着充当着死者的领路人。下葬后，这面旗帜会被端端地盖在灵柩上，被埋在阴冷的另一个世界，像一盏灯给长睡不起的人照亮着前程。被求贤的这个人，一般都是村庄最有德望的人。我这半生，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写在两张灵旌上。另一个，是我自杀了的堂弟……
　　这个时候，我无声地哭了。
　　一娘所生，一个在阳世充当过另一个的领路人；弟兄两人，活着的却去了阴间挥舞着旗帜呼喊着死了的并伴他走向来生。最让我欣慰的是，我临走依然给大哥留了过年买烟的钱。他去世前夜至凌晨，享受过人生最后的三根香烟。他知道我苦，就这么愉快地和我诀别了。
　　但愿有来生。
　　如果世间的一切神话都是真的，我愿意来世和我的大哥牵着手再做一回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