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伯和文清的认识是很有戏剧性的。文清是仁伯的第二任妻子。文清是解放前的童养媳,解放后提倡婚姻自由,文清去乡里申请离婚。乡长仁伯第一次看到年轻美貌的文清,就动了心。那个时候其实仁伯有妻子,只是妻子已经病入膏肓,要是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仁伯算是渣男,原配尚在,况且重病,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竟然看到文清时就动了念头。仁伯说:"文清,你嫁给我吧,我老婆快死了,你愿意的话等她死了我就娶你,要是那样的话,我马上就签了你的离婚申请"。我印象中文清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那时候不知道是文清过够了童养媳的生活,还是从小就丧母的她还带着年幼的妹妹,躲过日本兵,吃过糠菜饼,一直不得安顿,突然有个一表人才的男人向她示爱,反正她是同意了。 那个时候她是找到了一个托付终身的男人,虽然从我听到的版本和我最后看到的结果来看,我觉得文清是开始进入了一个真正苦难的漩涡中,但是人又不是先知,只是事后才会唏嘘感叹。 后来,原配过世,那时候所有的亲戚都住在一个村里,原配过世后,留下的女儿不愿意跟父亲生活在一起,住到了隔壁村的姨妈家。仁伯如愿娶了文清,婚礼很盛大,我母亲说:"你外婆那时候结婚,还是凤冠霞披,大红花轿,据说还宴请了五十桌,你外婆那个时候是很风光的。" 刚开始的几年文清应该很幸福,仁伯是个多情温柔的男人,那时候生活也不算艰难,他们先后生了两个女儿:阿英和阿娟。阿娟便是我的妈妈。老底子的时候,生活在农村,男人是劳动力,没有生到儿子,总是很失落的。反倒是仁伯很不在意,还时常劝慰文清:"你看,女儿贴心呀,生儿子是名气,生女儿是实惠"。 后来仁伯不做乡长了,仁伯也不是个能干农活的主,所以家里繁重的农活都是文清做。文清很瘦弱,可是为了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她始终隐忍坚持。仁伯会做些小买卖,那时候这种事情叫做投机倒把,所以总是偷偷摸摸,也挣不到什么钱。 那一年,文清去挑米,一百斤的米,文清本就挑不动,但是家里没有男人,只能自己来,就是那米,挑断了文清的背。现在想想,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又可怕的事情,但是真的就发生了。仁伯带着文清到上海去看病。大上海医院的医生给文清拍了 X 光片,片子上清楚的看到背脊骨上清晰的裂痕。医生说:"必须要动手术,不然骨头结合会歪,会有后遗症"。 听到手术费的金额以后,仁伯沉默了,文清也沉默了。沉默以后,他们默默的收起了片子,跟医生说,我们不治了。仁伯带着温情,回了乡下老家,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日日夜夜里,总是能听到文青那低沉的呻吟,反转,彻夜难免。 文清背部的骨头,应该是愈合了,但是她的背弯了,因为骨头没有接好。愈合之后沉重的农活还是压在她的身上。然而,仁伯,他的风流本性,却又显现出来了。他时常会在村子里拈花惹草,凭着他的好相貌和能言善道的嘴巴,他还是受到了不少已婚妇女的喜欢,仁伯喜欢这种生活,流连于其中。她对文青还是温柔的,然而。然而文青在她心目中更多的,是一个家人的位置,而不是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了。阿娟清楚的记得,他父亲,在那个如此匮乏的年代里,在家里如此潦倒的情况里,会拿着一点点的钱去讨好他那个在意女人的孩子,给他们买香蕉,买糖,然而阿娟和阿英,却只能啃着,别人扔掉的香蕉皮。娟总说,他父亲是爱她的,相比于她的妈妈,仁伯虽然在物质上很匮乏,但是总是会对文清说,你看我们这两个小丫头,阿娟虽然比阿英小,她也很懂事的,你不要老骂她,等你老了,阿娟肯定会照顾你的。不管如何,文清总是默默的承受这一切,岁月把他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了变成了一个能够承担家里里里外外的一个粗糙,能干的女人。那几年,仁伯和文清,似乎总是被厄运缠绕着。生活,总是给他们不停的制造意外。仁伯借了钱,想要去创业,那个时候的创业,谈何容易,况且仁伯不是做生意的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赔光了钱。仁伯害怕和彷徨,他竟然选择了一个最窝囊的举动,最没有担当的举动,他跑了,躲在外面。文清放不下他,把家里的两个年幼的孩子放在家里,四处寻找。也不知道是经历了几天,文清找到了他,文清什么也没说,就跟他说,跟我回家吧,债的事情,总归可以解决的。多年以后,文清才知道,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去找他,他就真的准备一走了之了。回到家,文青做主张,把主屋旁边的那间厢房卖掉了,卖的钱,还了欠别人的债,日子过得比以前更紧巴巴了,但此后,人不好像终于消停了,他不到外面风流了。 但是仁伯的身体开始不好了,他咳嗽,绵延不绝的咳嗽。时好时坏,他完全不能干活了,文清里里外外全部需要一个人操持。她的背越来越弯了,脾气也更急了。阿娟总是很担心,在她父亲每一次咳到仿佛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以前把这种病叫做肺痨,其实应该就是现在的肺结核吧,那在当时都是绝症吧。虽然当时生活窘迫,但是就算只有一点钱,文清也会买上几个橘子。灯光下,仁伯仔细的剥着橘子皮,把所有的经络都弄得干干净净,他会分着橘子给阿英和阿娟。文清每次看到这种场景都很欣慰,她无所谓仁伯能不能帮她做什么,只要在家里,只要活着,文清就满足了。 阿娟永远记得那一天,父亲咳到很厉害,不停咳,直到咳出了血。以前仁伯也会咳血,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一口接一口,怎么也不带停。文清很害怕,叫了救护车,等待中,突然仁伯吐了一大口血。血仿佛呛住了喉咙,仁伯的脸色变白变紫。文清惊叫中掰开仁伯的嘴,用手去挖。她心里只有一种想法,把血挖出来就好了。村里的邻居都来了,他们叫着:仁伯不行了,你把手拿出来。救护车来了,载着仁伯和文清走了。邻居们都在说:仁伯这次怕是不行了,你看嘴巴都闭紧了。年幼的阿娟心里想着:你们怎么讨厌,不可能的,阿爸只是像以前一样,会回来的。多年以后,阿娟和自己的孩子说:"其实我知道的,外公是没救了,可是还残存着那么一点的希望,希望有奇迹出现。"阿娟说的时候,仍然泪流满面。 仁伯走了,那一年他四十二岁,文清三十五岁。放眼现在,三十五岁正当年,可是在阿娟的记忆中,那时候的文清就头上扎着方巾,一副老派妇女的装扮。在寒冷的 11 月,文清当着所有出席大殓的来客说:"凡是仁伯欠了钱的各位,都把金额告诉我,我会一一还掉。"客都吃惊了,原本这些人都没有打算来要钱的,而这个羸弱的女人竟然主动承担了债务。 而后的很多年里,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儿,还清了所有债务。她未再嫁,她没有挣过大钱。很多年里,在需要壮劳力的农村,文清和她的两个女儿受尽别人的白眼和欺负。文清总是乐观的。阿英和阿娟陆续结婚了,阿英找了个上门女婿,阿娟嫁了不算远的别的城市。文清带着阿英的三个女儿,也不放心嫁的不好,起早贪黑的阿娟。日子就一天天的过着。年轻时候的殚精竭虑也摧残着文清的身体。 待到后来,日子也算好过起来,第三代都成人了,文清却病倒了。阿娟的女儿至今还记得在文清快没有的前几个月里,她去看望外婆,外婆从柜子里扣出 300 元,让快要毕业的外孙女去买双好看的鞋…… 她带着太多的不舍,带着对仁伯的爱去找仁伯了。她只有七十三岁,但是她月仁伯已经分别了太久了。 张仁伯是我的外公,夏文清是我的外婆。 我没见过外公,他在我妈妈少年的时候就病逝了。印象中少时在外婆家里客堂间里上方挂着的一张黑白照片,记忆已经模糊,而那张照片也因为去翻印,被照相馆的人弄丢了,至此之后,家里就没有任何关于外公的东西。 妈妈说外公长的很像我一个叔伯舅舅,长得高大英俊。外公年轻的时候很有才,能说会道。而且妈妈说外公是结巴,但是他演讲开会的时候却非常流畅,年纪轻轻做到了乡长。妈妈对外公很是崇拜。 外婆也病逝十七年了,然而她的形象如此深刻的印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眼里,她是如此慈祥,如此能干。少时的每一个暑假去外婆家,她总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哪怕她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农妇,在我心中却是个史诗般伟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