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武汉大学数学系的广西人梁同学分在同一个生产队,住进一间农民原先的柴房。我俩各自用砖头垒起门板做床,一张半米高、半米方的破桌子加两把旧的小木凳,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具。房间一角为柴火灶,唯一的炊具是灶上的大锅。但大锅如何煮两人的饭?后来,。 我买来一个煤油炉和一只小饭锅,才解决了煮饭的问题。 资料图片来源网络 头天晚上刚落脚,第二天马上要去10里之外的供销合作社买米和油、盐、酱、醋。那时以粮为纲,没人敢种菜。买不到任何新鲜蔬菜,只有咸菜,偶尔有农民卖鸡蛋换钱。米和油都是定量供应,每月有四两棉籽油。 我俩吃了好几个月的白饭加咸菜,运气好时买到鸡蛋加个餐。后来,生产队分给我们几米见方的自留地,我让家里寄些菜籽种上,无奈很快被人发现,还未收获就给人拔走了,只剩下南瓜。那四两棉籽油在月初就被用完,最后只能天天白饭加无油南瓜。因为没有油水,铁锅上锈迹斑驳。 我们平常饮用水是在水田边一个三、四米直径的小水塘,站在20厘米高的田埂上就可以装水,但田埂的另一边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水塘却可以洗刷、洗衣服甚至洗马桶。真奇怪,不知为什么食用水和污水只隔一条一米宽的田梗。离村子半小时路程靠山有一约五十米长三十米宽的天然水池,我们有时跑到那里去游泳。那是三年多下乡中最享受的时刻,山不高却翠绿,水不深却清澈。仰泳其中,尽享蓝天、山清、水秀之人间仙境! 插队的第三天开始干活。每天早上在生产队集中,分配什么干什么。开始时我什么活都干,有时被分去和妇女们一起干活,觉得挺没劲。后来就抢着干强劳动力的活,例如:驾牛耕田、挑秧下田(插秧是妇女活)、山路远程挑担运输、割禾打场,用两头带尖头铁的湖北特有的"冲担"挑稻草捆。 用冲担挑稻草难度很高。要先把一头刺进六、七十斤重的稻草捆,举起来后把另一头再插入另一捆,随即上肩。既要力量,也要技巧,一不小心,冲担翻个身,从W型变成M型,稻梱就会掉落。只有强劳力,才能干这活。 山里人很朴实,我能吃苦能干活,和一级劳动力一样,他们很欢迎,和我聊天也多了。记得从初中起,我每年都随学校参加各种劳动,初二学年去番禺石楼"夏收夏种",初三学年去芳村修筑铁路,高中阶段也不断下乡劳动,慢慢就练就了一副铁肩膀。 当年肩膀有多铁?举个例子:我每年从湖北回广州探亲,总是肩挑衣物行李和一筐鸡蛋、一筐鱼干,总重一百多斤。我从插队的村子到蒲圻县城坐火车,换肩挑担走上4个多小时山路,可以不停不歇!还有一天,我在场上晒绿豆,早上从仓库把绿豆挑到晒场,下午晒干后又挑回仓库。农民对我这个瘦柴称赞有加。我问:"这有什么好称赞的?"他们反问我:"你知道两筐绿豆有多重?"真的不称不知道,一称我自己也吓一跳:220斤。 听说我是学工的,公社干部和农民都会找上门让我修理东西。从手电筒、小收音机到发电机,抽水机、马达,甚至拖拉机等等。有些很容易解决,但农用机械我可没学过。只能不懂就学,最后什么都学会了。 农民有时有病也找我。我不是医生,又没药,只能想到用针灸的办法治病。于是我去县城买书、买针,学习针灸。先针自己,再针农民。公社有诊所,有医生,也有赤脚医生,只是路太远,所以村里人急了就找我。天长日久,我也学会了基本的针灸疗法。 还有出墙报。有年冬天,县里在长江边的余码头修水利,我也跟着去了。工地上劳动力太多,水利工程指挥部让我搞宣传。我办起了工地墙报,动员来工地的知青、大学生和五七干校的干部一起办,征稿件、写文章、抄写墙报等,我则设计版面,并且自己画报头。墙报1..5米高、5米宽,几天一期,挺受欢迎。 插队两年半之后,突然将我借调到县广播站。原来,大办广播事业热潮中他们遇到难题:离县城60公里的簰洲区无法收到正常的县广播,省广播局派来的技术人员也束手无策,只好寄希望本县的大学生。 我在科大时学的无线电电子学基础课囊括了广播领域中的所有技术,县里的这个需求,无疑是千金难买的大学课程实习机会! 我跑遍全县仔细考察广播站设施和线路。原来,那时农村有线广播用音频直接输出,无论如何提高输出功率和加粗线路,这60公里早已超出正常收听距离若干倍,只有改用高频载波传输,才能提高广播输出效果。当时正值全国大办广播事业,各种传输办法层出不穷。于是我设计用调频发射机把载波由天线发射上高压线,直达簰洲区,再用天线从高压线上接收,解调成音频来传送广播。 说干就干。我马上设计,又去武汉买来元器件组装发射机。在一个空房间摆开摊子,金工、电子一脚踢,夜以继日埋头苦干两星期,安装成功第一台调频广播发射机(末级一对807大功率管)。接上假负载后,调试成功! 那些日子,广播站站长和两个老技工天天来看新鲜。从表情看出,开始时他们一脸疑惑,也许在等待这一介新科书生失败。后来看到我工作有条不紊,元器件布线整齐有序,开始啧啧称奇,有时还坐下和我聊天,表示友好。 接下来,把普通调幅收音机改装成发射机特定频率下工作的调频接收机。成功!最后一步就是根据计算,架设三万五千伏高压线下的约两千米长的天线。这工作需要水电局协助安排停电和由专业电工完成。我也趁机跟班学起电工工作,包括用脚钩攀爬木电线杆和踩板爬高大水泥杆等技术。天线安装后,发射机接上,匹配、调试、发射、接收,一气呵成。 试播中,我发现天线耦合办法下发射和接收受天气影响太大,便想把天线发射方式改为高压电容耦合方式。但市场上电业系统高压电容不仅价格昂贵,也并非用于高频。我只好另辟蹊径,去北京旧电器市场买来几个废高压电容器,弃去原来的电容,利用其容器及高压绝缘子,自行设计了用玻璃为介质的高压电容器。为了制备作为介质的玻璃和安装新电容器,我借用了水电局的高温大烘房,大汗淋漓地奋战在高温大烘房里好几天,清洁和烘烤切割好的玻璃及组装高压电容器。改装后的高压电容,一举试验成功。 成果上报湖北省广播事业局,上头马上决定在嘉鱼县召开现场会议推广全省。当然,成绩归功于县领导和县广播站长!归功于领袖思想!返回生产队前,领导安排我举办了两期农村广播站技工培训班,众口好评,大家都舍不得我离开县广播站。但即使我能留下工作,除了不用修理地球外,还能干什么? 三年半插队是艰苦的。食宿条件非常恶劣,除了以上提到的外,常年被臭虫和跳蚤叮咬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住房间,又脏、又臭、又黑的泥砖墙缝布满了抓不完的臭虫。我能听见跳蚤在被窝里跳动的声音,在被窝中用手电亮光抓跳蚤的经验,更是毕生难忘! 下乡几年中,我曾经两遭电击。一次是大雷雨时公社发电机坏了,叫我检修。当时正好一个闪电顺着裸露的电线传入,通过我手中有绝缘把手的钳子,经身体和櫈子入地,一声巨响,人被打飞了。幸好不是脚直接接地,否则早成炭人!之后几天猛拉肚子,不知是否身体的免疫系统经电击后发生紊乱? 另一次是在高压线下,我站在木梯上测试发射数据。一个技工不知为何断开天线接地用的线圈,即时一个火球在我手中响起,人即时飞出几米之外,幸好没摔伤。要知道,两公里长的天线,从三万五千伏高压线感应的电压高达六、七千伏! 还有一次受伤倒是自作自受。一天,我使唤耕牛犁田之后很累,便想骑牛回家。谁知黄牛不比水牛,不喜欢人骑,一下子把我摔下来,腰部正摔在田埂上,痛得不行,几乎一周下不了床。 村里有个年轻人来看我,告诉我他舅舅会按摩推拿。过了两周我能走路了,跟着他去几里外的另一条村。他三个舅舅都会武功,又懂推拿草药。马上给我做推拿:两人对站,我整个人在他手中翻来翻去,如同玩具。每一次用力,都使我痛不欲生,大汗淋漓。那几十分钟,好比过了一生那么长。 之后把我带到一间小屋,里面井井有条堆满草药,他抓了几副药给我。回去煮后喝下,药汁犹如一条火龙从口中直烧胃里,肚子顿时翻江倒海,不久就开始泻肚子。吃几天,泻几天,但腰伤却奇迹般地好了,而且一生没留下病根! 然而,我在军垦农场扭伤的胸椎,因为没能及时医治,几十年一直疼痛至今,也许会将终其一生。 满腔热血,报效国家,九死一生,问心无愧!虽然历史早已翻篇,但刻骨铭心,不堪回首!以上仅仅是插队三年多非常简短的回顾。我以前分别在广东和北方农村呆过,自以为了解中国农村了,其实湖北农村无论从农活、风俗习惯上与一南一北都有很大的差异。但不管在哪里,中国农民的纯朴都是共同的!在当时视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的年代,那农村却是一块净土碧玉,农民把能与他们同生活共劳动的大学生看成自己人,由衷称赞着我每一点的优点和进步,把知识看成大家共同的财富去赏识、去分享,把我的病痛当成亲人甚至自己的去抚慰、去医治。感谢他们,感谢这些把我当亲人的朴实人们! 时隔这么多年,我至今难忘在湖北插队的日子。 作者:陈思轩 老知青家园荐稿 本文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陈思轩,广州老知青,广州广雅中学1962届(高三丁班)毕业,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毕业时正逢文革,故上山下乡到湖北农村,三年后才回到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