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幢白色二层小楼,房子不大,只有三间,面向东方。每当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全村最早沐浴到太阳光辉的就是它,它目送着太阳从升起到落山。 小楼屋顶是平的,用来晒粮食。屋顶上面盖了一个供上屋顶用的小房,约两米高。它是村里唯一的一座楼房,也是村里最高的一座建筑。在一片灰色的瓦房中间,它格外显眼,有点新潮又有点不合时宜。 有一年为纪念"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一最高指示的发表,区里以我们村为中心举行军事演习,这幢白色小楼就成了临时指挥所和了望台。 我爱这幢小楼——我的家。 当当当,当当当。清脆的钟声在村子上空回荡。 今天是姐姐们上学报到的日子,母亲和姐姐们一大早就起来了,在外屋做着上学前的准备工作。 我并没有睡意,静静的躺在床上思索着:往常,家里要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姐姐们总是让着我,没有拂逆过我的意愿。而这次,她们可以上学去了,我却不能,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挫折,感到了无可奈何。母亲已把道理向我讲明白了,我还怎么闹呢? 上课的钟声把我从思索的天地中拉了回来,我得看看姐姐们是怎样上学的。我从炕上一骨碌爬了起来。 太阳升起已有一耙高了,阳光从二搂窗户的缝隙倾泻而下,整个屋子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姐姐们站在屋子的中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穿得干净利整,挎着母亲做的新书包,显得很精神。好像要出远门似的,母亲不放心的一边给她们整理着衣服,一边小声叮嘱着什么。 我感觉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呆呆的站在旁边看着她们。看了一会儿,自觉没趣,便打了个招呼到外面玩去了。 往日和小朋友玩总是玩不够,肚子饿了才想到回家。今天玩什么都没了兴趣,往日的玩法对我突然失去了魔力,我总想着姐姐们那边的情景。 "怎么不找小朋友玩了?" 母亲看我满脸不高兴的回来问道。"不好玩。"我没好气的回答。 母亲接着说:"快到外面找小朋友玩吧,我还要干活儿呢。"我固执的说:"不去。"就这样,我拽着母亲的衣服,纠缠着母亲什么也干不了,母亲一气之下把我给打了。我内心感到有点委曲,可又觉得说不出口,哭闹着睡着了。 当我一觉醒来,已是吃晚饭的时候。姐姐们小声的问母亲:"弟弟怎么了?""不知道他病了还是怎么的,"母亲心烦的说,"今天他哪儿也不去玩,缠着我什么都做不了,一气之下把他给打了。" 姐姐们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似的,不再吭声。 家里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明日会发生什么呢? 当当当,上课堂!当当当,上课堂!清脆而又急迫的钟声又一次在村子上空回响。 听到钟声,我感到了时间的紧迫,拽着母亲的衣服哼哼叽叽的声音更重了。逼得母亲实在没了办法,母亲发火地说:"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呀?你到底想干什么?" 问题到了关建时刻,我心里虽然觉得有点过分,但不愿再承受昨日的痛苦折磨,就大胆的说:"我要找我姐姐。"听我这么一说,母亲真是如释重负,原来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啊!母亲立刻向两个姐姐下命令道:"今天你们俩把他给我带去。"姐姐们争辩着说:"我们去上学,又不是去玩?""上学也给我带去,"母亲不讲理的说,"他这么大了,你们学你们的,他玩他的,有什么不行?" 姐姐们不高兴的撅起了嘴。 二姐和三姐只差一岁,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母亲就给她们俩报了名,也好有个照应。 在上学的路上,二姐和三姐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就分开,各自快步向学校走去。我先是小跑着跟着二姐,二姐加快了脚步,把我给甩开了。然后我又小跑着去找三姐,三姐也加快了脚步,也把我给甩开了。我在她俩之间跑来跑去,生怕她们俩把我给甩掉。还好,最后跟着她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学校门口。 学校是一个四合院,解放前这里是有钱人家的住宅,朱门,砖墙,绿瓦,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土改中把西厢房和南边的房子分给了别的人家住,门都改为朝外开,进出不再经过原来的院子。解放初主人家跟着国民党跑了,房子常年无人居住,少了人气,就显得荫森,还有点恐怖。我们小孩从不到这里玩,即使经过门口,也不敢朝黑乎乎的门洞看一眼,会加快脚步走过去。现在,北边的堂屋当作了教室,东厢房作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 姐姐们也很为难,带弟弟上学既怕老师说又怕同学笑。所以,一进学校大门,姐姐们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乐开了花,庆幸自己的大胆决择。只见几十个学生聚在一起玩,有的跳绳,有的踢毽子,有的打球,好不热闹。我高兴得冲进了他们当中,伸出两只胳膊当作翅膀,像老鹰一样变化着个各种姿式,在人缝中飞来飞去,快乐极了。 当当当,上课堂!当当当,上课堂!当清脆的钟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钟声刚毕,整个院子变得死一般的沉寂,若大个院子孤零零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不知该怎么应付这尴尬的局面。出于本能,我快速的向西墙根退去,恨不得自己能有隐身术,从院子中间立刻消失掉。我用身体紧紧的贴着墙,睁大眼睛注视着前方,同时想着一旦被人发现该怎样应对。 一会儿,老师迈着轻快的步伐,目不斜视的向教室走去,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什么似的。我猜想着:也许他没有发现我,或许他发现了我,但容忍我在这里了,否则他会赶我走的。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我就玩起来。 琅琅的读书声像巨浪一般从教室里一波一波涌出,我再也抵挡不住这声音的诱惑,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我开始把"玩具"往教室门口搬,我的"工程"需要我到教室门口,我并不想偷听什么,也不想占谁的便宜,我为自己的行动找着各种理由。 当老师拿着书本边领读边走着来到教室门口,只是不经意的向我看一眼。老师那目光真厉害,能看透人心肺腑。我静静的玩着,耳朵却听着教室里的动静。我不敢抬头直视老师的目光,心虚啊。 下课了,学校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我又在人群中奔跑着,飞翔着。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给紧紧的抓住,使我动弹不得。我抬头一看,老师正板着面孔盯着我,问道:"谁让你来的?"我不回答,挣扎着试图逃脱,可是不能。"你是谁家的?" 老师更凶狠的问,"不告诉我就把你关起来。"看着老师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害怕起来,红着脸理直气壮的说:"我是来找我姐的。" 老师随即在院子里大声的呼叫着我姐姐的名子。姐姐笑吟吟的跑到了老师的跟前,老师却哈哈大笑起来,抓着我的手也放开了。我心里觉得姐姐真厉害,连老师都害怕,有姐姐在身边没有人敢欺负的。老师并没多问什么,哈哈的笑着说:"玩去吧。" 这时我才意识到老师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闹着玩的,可我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无拘无束的飞翔了。我搞不明白,为什么非得用那种恶作剧的方式开玩笑呢?多可怕呀。 晚上回家我还在想着学校发生的一切。母亲若有所思的说:"老师到家里来了,劝我把你送到学校里去。"我急切的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同意,"母亲若无其事的说,"我说你还小。"我有点失望,但相信母亲的决定是对的。 那块天地还不属于我,但我向往着它。我渴望着能有一片自由飞翔的天空。 每当我想起在学校那短暂的欢乐,不由自主的就会朝学校走去。学校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我像个幽灵似的绕着学校转悠,听到读书声我就停住,努力分辨着什么。小小的书本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琅琅的读书声总是让我神往,直到读书声长时间的沉寂下来,我才悻悻的离去。 姐姐们放学回家,我试探的问:"学校上课为什么要把大门关上呢?" "有些家长经常到学校叫学生去干农活,老师怕影响同学的学习,"姐姐们回答。母亲随后补充道:"听说老师和生产队领导的关系不好。""为什么?"我不解的问。"队长叫学生去劳动,老师坚决不同意。"我原担心是因我之故学校才把大门关上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下了。 文革前,村上的老师都是从县教委派下来的,拿的是工资,不受村上领导的制约,所以老师才敢站在学生的立场上说话。当时村上只有小学一个班,上中学就要到公社或县城去上了。语文,数学,唱歌,绘画,体育等由老师一人全包。在我心目中,老师多才多艺,很了不起。谁家要是有个困难或什么的,就会找老师出主意想办法,村民们对老师非常尊敬。 一天下午,我看到老师在往车上搬行李,有人送行。回家我问母亲:"还没到放假的时间,老师怎么就走了。"母亲心事重重的说:"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师一走,学校的大门就关上了,这一关就是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