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九儿是我娘

　　一直想写写＂母亲＂这个角色，却找不到头绪，今天以小说《九儿是我娘》彻底改编＂我的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也说说我的孩童……
　　那些年儿，是玩单干的前奏，生产队统一调配劳力，集体出工，每天的劳动算工分……
　　九儿虽然名义上出嫁过两次，却还是大姑娘，西屯一般人都知道。第一次以跳水拒婚；第二段血刃对她家暴的男人的根，法庭对施暴人刑法论处，她却头一次坐上吉普车，回到西屯。这段英雄女人的历史，在横山镇是典型的女烈，可入选县志女烈了。
　　九儿七八年腊月从苏仙镇离开董家算是人生的解放，那阵子她也才刚满二十岁。她没有被同为女性的同年人嫌弃，时常和一帮青年在西屯南门口古樟下，跟随社里的广播喇叭高唱，虔诚地歌颂毛主席，歌唱革命红歌。
　　一伙懵懂待放的少女，参加生产队公社劳动，在夏季的南风里嘻嘻哈哈的说逗，瞄着队里哪个能干的青年，九儿因为有过婚史，见识过男女之事，尽管她依然保持清白的女儿身。
　　午休打盹的时候，九儿梦里呓语，非谁不嫁，旁边的伙伴喜欢炒作，一伙少女向对面的山包齐声呼唤，＂十狗儿，九儿，想嫁给你！＂
　　声音拉得老长，不过多数山体没办法听清，尽管她们拖着长串的尾音，不肯停歇，似乎非要等到两个人亲嘴嘴儿。一群女流负责的山包最闹腾，茶子树也不种了，九儿挥舞着拳头左右追扑，却谁也没打着，气得不行。
　　＂不闹了行不？！＂九儿抱着头在坡地里哭，两根辫子齐整齐整的……
　　＂九儿姐，真哭了，还哭得忒伤心的嘛！＂一伙女伴咯咯咯地笑开了，调皮蛋非要追问到底，却轻视了九儿的佯功，被逮个正着，＂看我不撕破你这张烂嘴……＂，九儿嘻哈着眼里溜出几滴泪，一口耀眼的白牙在霞光里格外耀眼。
　　＂九儿姐，你芳心都许给东边人了，可瞒不住，啥时候的事啊＂，调皮蛋好奇，＂给大伙说说呗，我们也学学＂。
　　＂八字没一撇的事，妹妹万不许胡诌！真成事，九儿姐肯定会给大伙儿发芝麻糖，忙正事吧啊！小心操碎你们的心，老的快……＂
　　西仄的阳光跃出层云，直狠狠地打在山包上，有些辣背，尽管才四月份，清明节过去才没几天。
　　西屯的西山岭分部几十个山包，半个西乡生产队都来齐了，方才咆哮的叫声，十狗儿的那边根本听没见，他没工夫关心那头的事儿，即便是刚蒙恋意的九儿，那也是工夫之外的事儿……
　　帅气高大的十狗儿，是太平方向东边村的未婚青年，和着生产队到西屯帮忙种植茶子树。队伍拉得长长的，头儿都到了山包里，后头的人还没出西屯。
　　那天，九儿起得早，天蒙蒙亮就出门收牛草了，＂咿呀咿呀＂担着满篓的草，沉沉的，逆着男男女女的队伍赶路回村，担心撵不上队伍，怕挣不到今天的公分，又被母亲数落。
　　＂妹子，注意你的扁担，怕受不住＂，路人关心的提醒，她听得懂东边来的话，＂没事，已经这样担半年了！＂担里牛草整齐分层，码得很结实……
　　突然，一边担篓条却脱开了，半边牛草溜塌下来，九儿急死了，全脱开嘛篓条不会装，不脱开吧，也是担不回去。
　　＂妹子，篓底筋断了吧！＂一叔肩着羊镐边走边门，九儿满脸冒汗，焦虑地回问大叔，＂嗯，大叔可以帮帮我吗？我也要种茶子树，怕迟到赶不上队伍。＂
　　＂喂！……十狗儿，快点儿，这里有人要帮忙……＂老叔声音洪亮，半个西屯听得见，东头队伍里有人在招手。
　　＂我帮你叫了个小伙子，他绝对拿手。别急哈……＂老叔微笑着，走远了……
　　＂我帮你瞅瞅，哪里不行啦？＂一个高个的小伙跑着赶到九儿跟前，憨憨地漏着一口白牙，羞涩的脸泛着红光，胸前一口布袋，放着刮刀，手里一柄锄头。
　　他看到篓底的竹筋崩断了，不假思索地开问：＂你们西屯哪里有竹子，要这么粗根的＂，手里横出中间三根指给九儿，边问边把断在篓底的一节旧篾拉出来，两只浓眉黑的发亮，一直盯着篓底的方向。
　　＂噢，这边来……＂九儿一时发愣。她一眼便对眼前的十狗儿许了芳心。他上身穿着白色背心，镂着一个个小洞，肩膀结实着肉，胸脯宽敞坚挺，上臂结着隆起的肉瓜瓜，前臂凸着血筋，下身是绿底发白的65式军裤，腰间红色的皮带头银光闪闪。
　　十狗儿在竹蔸里挥刀两下就是一根三指宽的长竹，他拿着新竹比对着，刀在竹壳上绕了一圈，砍成了两节，然后从中间啪啪两破四瓣，取其一，销尖销扁两端，留扣，中间的部位再销薄，最后，把两头扣进篓底，十狗儿一脚踩进篓底，一手向上拉紧锁扣，篓就修好了。
　　＂看看，可以不，＂十狗儿拎着把，示意站在身边的九儿可以用了，拿去吧，自豪的样子，好帅，前后不到十分钟，把九儿看傻了。
　　＂谢谢你……十狗儿！？＂九儿长大了，羞着脸、咬着唇接过篓柄，飞了出去。
　　十狗儿埋着头擦了擦手，突然被＂我叫九儿……＂的话吓到，还没愣过神，两条乌黑的辫子拍打着肩膀又飞走了，急得要投胎似的。
　　九儿正码着牛草，突然肚里跳出话来，要当面对这个憨的可爱的男人说，便折返大叫了一声，还给十狗儿使了个媚眼儿。
　　十狗儿挠了挠头，发现刚才紧张得憋出了一泡尿，便躲竹丛方便去了，然后急冲冲地带上装备，冲进了队伍。方才九儿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像极了乌楂溪的野葡萄，他暗自笑了笑，一路迈着阔步赶路。
　　好几个日子里，和气的太阳都坚持出工，完整地陪伴西屯的茶子树种植，也总算完事，既然个把礼拜没落雨……
　　听郭大叔说，＂清明不落雨，整年好丰收＂，十狗儿够不着高妙的天上学问，却只知道把一身蛮力使出去，不让他们组拉了后腿，郭大叔要他怎么干，他就怎么干……
　　十狗儿的组最优秀，树坑挖的最快，茶子树种的最专业也最直溜，横竖一个整齐，大伙都回去了，他还在山包头查看树况。
　　九儿，从那天起就在西屯的半路上守着十狗儿，一边打着毛衣砍肩，可是好些天没看到他人影儿……
　　她一直守了几个夜，没有去唱红歌，恰恰月亮最好的那几天……
　　最后一天整个西屯提前收工归队，圆满完成种植任务，庆祝大会上十狗儿被公社书记夸奖，满满的十个工分，九儿在队伍里为他拼命鼓掌，小手红彤彤的。
　　＂十狗哥，你最能干，也最傻，看你里边这身衫衣，都破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在山包头披它干活……＂终于在西屯的路上把十狗儿截住，要他把里件扔了。
　　九儿的爹和娘坐在火坑边取暖，两老互相瞪眼，他们看出来了，九儿是真喜欢十狗儿，看着十狗儿也是真够憨实，老两口盼着早点儿过门。鲁老儿给闺女狠狠吹上一曲呢嚷（唢呐），送她去到东边村，也算是了了心头的一桩心事。
　　＂十狗儿啊，你是二十有六的年轻，九儿从十六岁就开始有人来说媒，七个年头了，鲁家的门槛快招架不住了，你看你能降得了她，＂鲁老头一股脑说了一通。
　　毛主席逝世那会儿，七六年的九月九，燕山镇的冯家，解放前可是大地主，强塞彩礼百张十元，那会儿超过普通工人三年的工资，西屯鲁家鞭炮放了十八垄，从隔壁李家庄开响，炮花红透了西屯巷。
　　可是没等天亮，九儿就跟爹说闹肚子上茅房，鲁老头一支水烟的工夫，再也没找到闺女，后来在狮子口水库跳水差点没死，鲁老头在众人堆里哭着答应九儿，燕山冯家的彩礼一分不差，原银奉还。九儿之所以寻短，就是不嫁冯家的四十岁还尿床的傻子。
　　再一个是苏仙镇的董家，也算是有钱的大户，亲家可是公社大队干部，九儿在相亲时候，觉着也满意就嫁过去了。哪儿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日子，那年整个苏仙镇最热闹的婚礼非董家莫属，董家可没少给鲁老头彩礼，两百张十元大钞，外加十担米，十披布。
　　后来，九儿发现董家公子为了传宗接代取了三个老婆，都没给留后，整天在外吃喝嫖赌，家外有家。每次回来一身酒臭，进屋就向他大施拳脚，说九儿没给他生半个子儿，九儿身上遍体凌伤。
　　九儿发现董家公子就是拿自己当性玩具，他实际秕谷一个，每次行房都是望门缴械。一次非要和九儿同房，九儿趁其不备，从枕头里掏出剪刀血刃董家那坨肉。九儿逃出来后，直接到派出所报案。
　　九儿一个女人家，在法庭上对有权有势的董家大发攻势，董家欺瞒事实、虐待家暴的事实铁证如山，九儿打胜官司，派出所对董家的论法处置。
　　那是七九年腊月，快要过年的时候。苏桥派出所所长驾着绿色吉普，把九儿送到了横山镇西屯鲁老头家，对善良又愚蠢的鲁老头开展普法教育。鲁老头儿背地里给自己的老脸狠抽了一大巴掌。
　　进鲁老头家门前，九儿给十狗儿打了预防针。＂我九儿，不是没人要，虽然跨过别人家的家门，但是我九儿还是红花闺女一枚。苏仙镇派出所的判决报告可以为证。法律面前，不说瞎话。＂
　　＂十狗儿，我是敢爱敢恨的烈女，就是公开追求你＂，九儿对十狗儿下战书。
　　＂九儿，俺娘可不一定会同意，拿不出钱娶媳妇。＂十狗儿家里兄弟姊妹多，所有的公社劳动工分没法供养家庭，所以母亲莫氏一段时间就得上桂林问大姐讨米……
　　十狗儿进了九儿家，望着两老他羞愧难当，他告诉两老，＂叔婶，我和九儿的事，容你们多想想，咱爹手僵着吃饭也难上手，咱娘一个人顶一个天，差点没把我送人。＂
　　整个横山公社都知道了东边村的十狗儿，包括腿脚不便，三条腿走路、临进棺材的的鲁老头。
　　＂尽胡说八道，快吃，吃饱了再好生交待，哪天娶我作媳妇！＂八仙桌下，九儿狠狠给十狗儿使了脚尖儿，她认准了他。
　　九儿给他盛了碗热粥，亲手剥了十个鸡蛋，还添了十个红薯，十个芋头，一边给送十狗儿的砍肩收尾巴儿，一边盯着十狗儿吃饱，＂不吃完，可要塞耳朵＂，九儿打趣地说。她自己吃了五个鸡蛋、五个红薯和五个芋头，十狗儿那么大个儿，翻倍的量准能消灭。
　　鲁老头是孤儿，三十年前被日本鬼子抓了当壮丁，一直被押到了越南，直到解放后才设计越过中越边界线，偷偷溜回了桂林，实际上他在越南有个家。1945年日本法西斯战败，越南的日本军队归国，鲁老头逃出牢笼四处流浪，学会了越南语。
　　越南海防一阮姓富人家，见其懂越南语，开始招为汉语翻译，后作了女婿，生了一儿一女。
　　回到桂林已经是四十岁的人，西屯的农舍修葺一番，本想这辈子恐怕就此一人终老，人生的盛与衰，幸运或倒霉，终难未一管而窥。人生的下半场，鲁老头儿半傻半痴地，带着一柄唢呐，再携一本《葬经》，呢呢哝哝地超度灵魂，吹吹打打地送走个个朽体。
　　一日，那南乡的郝伯翰公暴亏商行，资不抵债，宅迫贱卖，终差百钱，债主苦苦相逼，债不清妥，厝不入土，其女求于鲁，鲁老便四处筹钱助其度难，柩得安卧。
　　郝女家已变卖，无处可归，见鲁公独自一人，决定许身为室，尾随到西屯不肯离去。几辞未遂，鲁郝为亲，耳顺之年，便得一女，名唤九儿……
　　九儿和十狗儿终于成亲了，那会儿归冬季，1980年腊月十八。十狗儿的娘莫氏决定亲自去往西屯拜访亲家。
　　天寒地冻的一天，鲁老头在屋里围着火坑，悬壶热酒。十狗儿娘寻门扣环，儿女亲家头回见面，莫氏大抒愧意，＂自古无礼不成婚，改明儿我们真就是一家人了，这是我方家的一点儿心意……＂，方家母从袄子里掏出一对翠玉手镯，那是十狗儿爷爷辛亥乱世积攒的物件儿。
　　＂大嫂，哦不……亲家母啊，万万使不得，鲁家嫁女匪卖女。况小女在镇上名声屎臭十条街……＂，十狗儿娘见状，再从袄子里掏了一荷叶釉彩杯。好歹半个江湖的鲁老小识文器，他两眼儿冒光地看了看亲家母，干枯红润的双手，小心托起杯底儿，朱笔赫然：明弘治三年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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