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将大地黝黑的脸庞妆扮得粉妆玉砌,日出消融,滴滴答答地跃落尘埃,汇成细流蜿蜒到雪下,春潮涌动。孩子们在雪里嬉戏,大人三三两两诉说着今春的墒情。大雪渐融,大地湿润润的泛着青光,偶见一小簇青蒿嫩芽,几朵淡兰色不知名的小花,迎着春寒,昭示着鲜活的生命,多蓬勃的黑土地! 雨雪众卉新,耕种从此始,立夏到小满,种啥也不晚。人们整理农机具,晾晒种子(经过阳光照射的种子可提高出芽率),耙过的地洋溢着泥土的清香,黑亮黑亮的,捏一块软软的化进心田。村里的大喇叭这时侯也成天嘹亮地响着,时而是铿锵有力的春耕号子,时而是人们爱听的传统二人台小曲,偶尔夹杂着村里杂七条八的琐事。虽说现在通讯水平日新日异,了解大事小情,一键都可解决。可人们还是习惯了大喇叭的吆喝,一声令下,男女老少,大车小车,雄赳赳气昂昂下田去! 三软其实一点也不软,因大哥出生时身体软弱起名大软,兄弟排行老三,粗短身材,处事强悍,打遍本村无敌手,人称三软虎,是个村人谈之色变,治家有方,种地有道,爱妻女如命的黑汉子。东方刚刚透出点鱼肚白,三软就摸出被窝,去闲房里将化肥农药种子一一搬到四轮车上,挂好车厢,整装待发。妻子呵着热气招手,三软麻溜地跑过来:"咋不多睡会?""我做好饭了,炒莜面,煮鸡蛋。"看着妻子晶莹的眸子,期盼的眼神,三软扔下手里的活计,吃饭去了。 今年三软种了三百亩地,村里年青人长年在外打工,为了不让地荒着,三软就尽力将他们的地包过来,现在机械化程度高,不要说几百亩,就是上千亩也种得。三软这点地根本不够他扑腾的,每年农闲时,三软和媳妇就去附近城市打工,也能赚个万把块钱,补贴家用。三软奔忙于农村和城市,成为社会转型期的尬尴儿,美其名曰"农民工"。对于城里人来说,无论如何奋斗,他都是不入流的农民,总有一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三软开着播种机,媳妇开着拉种子化肥的四轮,突突地穿过村庄主路,不时有村民摇手打招呼,大声吆喝着寻问种什么呢。出了村口,一直往西南,与河北交界的地方,有一大片沟地,俗称马四平沟,据说很早以前住过人,后来荒废了,一人来高的草,野狼群出没,是个危险的地方。小时候,三软不听话时,爷爷就讲马四平沟的狼专吃不听话的孩子,三软立马就蔫了,如同小绵羊般温顺。时光荏苒,如今三软承包了这里的一大片土地,土质贫瘠,没人愿包,三软以极低的价钱拿下这片地,那时几乎人人笑他"傻",三软心里有数,这里的土质适合种土豆,耐旱涝,保丰收。几年下来,三软赚了不少钱,有的村民开始眼红,可是眼红归眼红,却还是没人愿意去包,因为他们知道,这块地只有三软能伺候好。 今春,三软不打算在这种土豆,他盘算着种黄豆,地里出产可能少些,可国家补贴多,总不至于赔本。这地必须换换茬口,养养地。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地前的树带边上,麻利地装种子,倒化肥,待三软嗒嗒地顺垄播种时,他的媳妇靠在车厢旁昏昏欲睡,自从两年前一场大病后,身体大不如前,三软也不再对她发脾气,变尽法子哄她高兴。四轮吼着欢快的调子,不久,就种了一大片,期间,三软加了几次种子化肥,看着酣睡的媳妇,他没舍得叫醒,脱下外套,悄悄地盖上,粗糙的大手轻抚过媳妇泛红的脸庞。 三软的媳妇是山那边河北的姑娘,姓王,兄弟姐妹排行老四,人称四秀,柳眉杏眼,樱唇紧抿,瓜子脸,皮肤白皙,身量中等,活脱脱一个小家碧玉,学识更是超过村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她是高三的落榜生,由于家里困窘,哥哥要娶亲,弟弟要读书,她便没有了复读的机会。那年秋天,落叶满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四秀满眼凄凉,丝毫感觉不到秋收的喜悦。窗前那棵歪脖老榆树还顶着几片半黄的叶子,固执地牵手,一天二天,终是熬不过肃杀愈重的北风,悲悲切切地飘落。四秀十二年寒窗苦读,十二年风雨飘摇,从不曾退缩,而今所有的付出化为泡影,来不及抚慰滴血的心伤,面对村人质疑的婉惜的嘲讽的唾沫星子,四秀只想呆在角落里,一辈子都不出来。"四秀认命吧,你没那富贵命!"母亲轻叹一声。是呀,四秀成绩一直都很好,她知道父母供她不易,母亲总是把卖鸡蛋的钱偷偷塞给她,嘱她饭要吃饱,正长身体呢。她昏天黑地的学习,她要出人头地,走出农村,对得起父母亲人。天道酬勤,这是莫大的讽刺,她落榜了,一日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大的笑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为了生计,人们忙忙碌碌,四秀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年后,二哥哥要结婚,父亲却终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女方家又加了彩礼,少一个子都不行。"四秀,妈给你找个婆家吧!"四秀知道这是在用她救急,母亲早已饱经风霜,孩子们偷走了她的青春,揉白了她的鬓发,四秀不能也不忍心拒绝。三软一眼就相中了四秀,不管多少彩礼,就是不松口。三软父母没办法,只得东挪西借,给他完婚,婚后立马分出去单过,还领了二万元饥荒。 想着自家媳妇的苦楚,三软心揪得生疼。正午的春阳,柔柔的软软的撒下光辉,风,轻悄悄地拂面而来,四秀醒来,手里一团刚从鼻尖抚下的柳絮。"该吃晌午饭了,"四秀忙去车上掏出一个纸箱,就地盘坐,一罐鸡蛋酱,六个二和面馒头,这是名副其实的野外大餐。三软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闺女还没来电话呢?"四秀倚着车轮子,望着辽阔的天空,喃喃细语。 想起女儿,四秀漾起了满脸的幸福,三软则是满心的愧疚,作为一个父亲无能为力的颓丧,无可奈何的惶恐,魂牵梦萦的不舍,多少个阴晴圆缺的夜晚,三软辗转难眠。 刚结婚那会,父亲告诉三软要做一家之主,先要管好老婆,树立威信。怎么树立呀?先要让她怕你,没有畏,何来敬?家里的财政大权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头几年要防着点媳妇,如果她和婆家这头有矛盾了,一定要站在自己父母这头,总之就是我们要齐心协力治得她心服口服"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等他给你生了孩子,才可放心。母亲虽然生育了六个儿女,却始终对父亲言听计从,从不违拗。大哥大嫂针尖对麦芒,吵吵闹闹,三天两头打架。二哥绝对强势,二嫂只埋头干活,从不敢斥责二哥半句。父亲希望三儿子有自己的遗风,不可堕了赵家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因此,三软不论大事小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四秀知道了,有时会说说自己的意见,但从不固执己见。几个回合下来,四秀的办法总是更实用,更有效,三软打心眼里佩服媳妇,遇事也乐意找媳妇商量。四秀怀孕后,娘家妈送了一只老母鸡,让四秀补补身子。四秀没啥得杀,留着下蛋,家里除了两人,总算有第三个喘气的活物。四秀眼看要临盆了,三软拎了老母鸡让母亲杀了,炖了,给媳妇吃,要当爹了,三软兴奋得走进走出,坐不住板凳。 三软喜得千金,白胖胖的娃儿,看着瘦削憔悴的四秀,四虎有些怀疑不是四秀生的。大嫂送来一大碗鸡汤,"肉呢?""肉,我们吃了呀!""那是给我媳妇吃的呀?"三软跳起来,"妈说,刚生完孩子不宜吃肉,留着怕坏了,我们就吃了。"三软从未听过这样的理论,气得转圈圈。"吓,矫情啥,谁没生过孩子!"大嫂摔门而去。生完孩子后,饼子粥咸菜,四秀的身子一天天亏空下去,眼晴更大,手纤细得如同扒了皮的麻秤。孩孑长得水灵灵的,骨碌碌的大眼睛,黝黑锃亮,透着灵气。胖嘟嘟的脸蛋,亲上一口,软滑软滑的,婴儿特有的奶香沾在唇上,三软能回味一整天。 四虎自认粗人一个,起名字这种文绉绉的事就交给了媳妇,媳妇斟酌半晌,叫秋吧,孩子在秋天出生,秋实累累。寓意也是极好的。三软的两个哥哥头胎都是儿子,只有三软生了个女儿。父母觉得晦气,嫌四秀生了个赔钱货,是个没福的。从不去三儿家。三软四秀下地,就把孩子带到田间地头,怕孩子乱跑,就用一根麻绳拴在大树上,孩子淘累了,就睡在大树下。这样天生地养的孩子,倒也结实。 渐渐地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三软要让孩子在村里小学念,四秀要把孩子送到县城上学,三软觉得自家三代都是地里创食,也不奢望孩子飞煌腾达,平平淡淡就好。四秀对孩子寄予厚望,决不让孩子重蹈自己的路,这些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让孩子上好学校。在二人吵吵闹闹中,四秀妥协了,孩子太小,她也是万般不舍的,秋在村里上学了,四秀得空就教秋一些更深的知识,六年下来,小秋个头己撵上了三软,婷婷玉立,如一朵白莲,摇曳生姿,小秋的成绩在全乡里都拔尖的。 小秋要上中学了,这次四秀不让步,在三软恋恋不舍的眼光中,四秀把秋送到了县里的初中,那是一所寄宿制学校,不用陪读。自此,四秀拼命的养鸡养猪,养大了也不卖,全部杀掉。除了留几只给闺女补身子,其它全部送人,班主任,科任,宿舍管理员,甚至看门的老翁,人人有份,不为别人高看闺女一眼,就怕闺女受气。村人戏谑:"三软,接下来,该把媳妇送出去了吧!"大嫂也说:"别白废劲了,你以为鸡窝里真能飞出金风凰呀?"苦心人天不负,小秋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看着艳红的录取通知书,四秀泪流满面。夫妇俩决定去县里培读,于是他们在乡村与县城间奔忙,风雨兼程,因为有女儿有希望有奔头,他们从未动摇。 又三年下来,小秋出落得花一样,她己经高出父亲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修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遗传母亲优秀的基因,瓜子脸粉嫩粉嫩的。三软觉得秋儿越来越不像自己的女儿,不过三软高兴。小秋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内蒙古工业大学,那一天,四秀带着女儿,虔诚地祭拜母亲,告慰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母亲去逝时最放不下的就是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三软想到这些年来,四秀以孱弱的身子,与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将闺女培养成大学生。四秀从不曾抱怨,从不曾放弃,三软犯浑时骂过她,甚至也打过她,她默默承受,从未想过弃三软而去。抡在四秀身上的巴掌,咯得生疼。那一刻三软的手在颤抖,才恍然,四秀跟着自己受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辛酸往事不堪回首,三软的心在滴血,为自己的无能无力,为那些不曾珍惜的点滴…… 如今,秋儿己大学毕业,秋儿学的是建筑,找工作时难上加难。人托人,终于可以让秋儿到市某研究院上班,需要三十万打点费,三软拿不出,一夜间白了头。四秀正儿八经地跟秋唠了半宿,第二天天麻麻亮,秋儿就踏上了去省城的列车。三年来,秋儿在外打拼,再苦再累再多委屈,她都咽进肚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秋儿在公司业绩出众,深受赏识,现在月薪也有一万多了。 人人说三软好福气,娶了个好老婆,养了个好女儿。人人说三软,闺女挣钱了,该孝顺你了,你咋还种地?人人说三软一身贱骨头,养了个闺女还拼命干活,拼命攒钱。三软不管不顾,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前半辈子委屈了妻女,后半辈子定要让她们幸福。挣好多钱,过舒适温馨的小日子,管他妈别人说啥!用文雅点的词说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三软狠狠地抽了两口手卷旱烟,一扬手,烟蒂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三软嘿嘿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腮边的洒窝漾出盈盈的笑意。猛踩油门,四轮车撒欢地耕耘在广袤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