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农村老家,要把村子里最牛的人排个位次,第一是我的祖父,他胜在辈分儿大;第二是小卖部"部长"老黄,在大家普遍不富裕的时代,小卖部老板是谁也不敢得罪的人,万一家中需要购买什么物件,又恰巧钱财不济,便只能找老黄赊账;第三才轮到村长,别看他身兼数职,成天在大喇叭里面喊这喊那,真要是见了前排的两位,他也不能造次。一个是本家的爷爷辈的老人,他要是敢对老爷子说句重话,立马会被全村人鄙视。另一个更不用说,村长家也不富裕,也时不时要求着老黄。 老黄是外来户,即和村中之人没有任何血缘亲属关系。老家的乡亲们不排外,硬生生地给老黄在错综复杂的长幼秩序中安了个辈分儿,使得我得管他叫大爷。 我曾经听爷爷念叨过老黄辈分的来历,听不懂也不想懂,村子里的称呼和年岁无关,有大几十岁的白发老人叫我小叔叔,直叫得我头皮发麻。我喊四十来岁的老黄一声大爷,反而符合年龄和称呼的挂钩,亲切自然。 老黄是个不称职的老板。他小卖部"部长"是兼职的职位,他的主业和其他村民一样,依然是种地和养羊。 老黄能开小卖部,是因为他县城里有亲戚在批发部上班。批发部是国营单位,我到现在也搞不清它具体属于什么企业,只知道批发部的正式名字叫"货站",里面烟酒茶糖蔬菜水果什么都有,而且它还能帮你去酒厂买到本地的散酒,去五金买到镰刀锄头等农具,类似于供销社,可又不零售只批发,真是个神奇神秘的地方。 有了在货站上班的亲戚,老黄的小卖部开得顺理成章。他不用东跑西颠地去各处进货,需要什么提前和亲戚说好,货站都能帮他备齐,且价钱比他自己去各处上货还要便宜一些。 尽管有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老黄的小卖部仍然商品寥寥,原因无他,村民们只买实用之物,日常所需,其它的东西,比如当时流行的麦乳精奶粉之类的,都被村民看做是乱花钱的无用东西,是领着工资的城里人才能享受的。 小卖部的商品均廉价,香烟只有三种:官厅、迎宾、山海关,前两种不带过滤嘴,是乡亲们自己抽的,山海关带过滤嘴,是拿来待客的。谁要是来老黄这里买山海关,定是家里来了稀罕客人。酒只有两种,一种是散白酒,一种是二曲,人们购买它们的理由同上。 小卖部开在老黄家的外屋,不大的屋子用木板割了个柜台和货架,柜台上放着算盘,货架一尘不染,靠着墙角处摆着三口大缸,一口装醋,一口装酱油,一口装白酒,颇有老式店铺之姿态。就是老黄不像个老掌柜,他经常满脸的灰,满裤脚的泥,满是补丁的胶鞋急匆匆的回家,给买货之人拿好货物,又急匆匆的赶回地里,没有丝毫老板的气质。 我最佩服老黄的是他装扮柜台货架的能力。按理说,就那么几件商品,柜台也好货架也罢,应该是空空荡荡,稀疏不已。可老黄有着自己的套路,能够把所有的空白处沾满。三种香烟,一样拆开一条,一条摆一层,这就占了三层,二曲酒拿上五六瓶,摆在货架最上面,算是撑门面的镇店之宝。小孩子的零食放在柜台上:散装的鸡蛋饼干放在纸箱子里,一个就占据了半拉柜台,几种糖块放在广口玻璃瓶子里,放在顺手处,这是小卖部最畅销的货物,柜台剩下的地方是一杆我从未见老黄用过的天平秤。 不多的商品被老黄摆弄得满满当当,只可惜商品的质量真心不咋地。鸡蛋饼干硬的得拿水泡开吃,我一直认为它早已过期,糖块甜的腻嘴,我觉得它是拿糖精制成,至于偶尔出现的泡泡糖之类,更是我从未见过的品牌,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嚼半天吹不出泡泡。只有瓶装的酸枣可乐一向质量颇佳,我认为是这玩意过了期有异味,老黄不敢卖。 我对老黄小卖部的诸多腹诽,丝毫不影响我光顾的次数。那些零食,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依然是生活在农村的孩子们不可多得,毕竟家长们很少给零花钱。 大人们喜欢光顾老黄的小卖部,因为老黄卖东西随意。比如买散白酒,你到了小卖部以后,不要直接买,要先和老黄聊聊天,说说家常,尤其是夸夸他在外上学的儿子,老黄一高兴,先是把你拿来的啤酒瓶子灌满,只按照一斤计算,然后再用酒勺盛一杯,端点咸菜请你喝。因为老黄的这个特点,当时村里人家都会找来好几个空啤酒瓶子,男人们打酒,女人打酱油醋。 老黄看到商机,曾经进过一批瓶装啤酒,结果一瓶都卖不出去,都被他自己喝光了,这倒好,老黄的家里也是用啤酒瓶装酒装酱油醋,形成了和村民的统一。 小卖部最大的特点是能够赊账。老黄有个自己装订的硕大的记账本,用尺子在里面画好横线,把全村的人家都写了进去。谁家买什么,只需在格子里记下,方便快捷。老黄赊账不赊给小孩,说是不能惯我们臭毛病。 记账本前几页的,是村里经常光顾老黄小卖部的人家,算是大主顾。可老黄却对他们颇为不屑,认为他们是好吃懒做之徒,少了农人的本分。 记账本的后几页,是很少光顾小卖部的孤苦人家,老黄年底清酒缸的时候,会主动给他们一家打一瓶酒送过去,说是对这么多年来乡亲们未曾欺负过他这个外来户的感谢。 也正因为如此,乡亲们能在他家买的东西,绝不去县城,有时买东西时老黄没有零钱找,也会随口说一句:"算逑。"转身便走。对于自家过日子锱铢必较的乡亲们,此举是对老黄"大方"的回应。 日常用品村民们尽量当场结清,赊账最多的是农业生产资料。这些东西老黄不经营,但是可以代买。买来后,老黄直接记账,他知道大家每人给结钱。到了秋收以后,村民们收了粮食,买了猪羊牛,会主动来小卖部还钱。每到那几天,老黄的家里坐满了人,老黄一手账本一手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 大家伙还钱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钱,一种是粮食。还钱的时候向上取整,比方说你欠老黄9块,那便还10块。还粮食的有胡麻油和莜面两种,这两种在城里是硬通货,均可去收购站卖钱,其中的莜面还能换大米。 还粮食是以市价折钱,自然也是取整。在农民眼里,粮食是自家出产的,给多点也无妨,所以还粮食的取整比价大,比如一斤莜面一块钱,欠老黄9块应该还九斤莜面,可现实中大家给老黄莜面从不过称,一还就是一袋子,一袋子足有十几斤。 还赊账时候的取整,是村民们心里应该给老黄的利息,还完赊账后,东家给老黄一块羊肉,西家给老黄一根猪蹄子,是村民们感谢老黄的人情。老黄家每年过年都不需要准备太多年货,尤其是肉类,吃到开春都吃不完。 老黄的小卖部开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村子里人口减少,老黄患病去世才宣告终结。如今的农村老家,已经没有了小卖部。仅剩的几户老人家,只需一个电话,子女就会开着车从城里给送些新鲜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家家有了冰柜,时时保持新鲜。 我们这些已经在城市里扎根的孩子们,每次聚在一起时都会说起老黄的小卖部,仿佛那些简陋的东西,才是我们最珍贵的童年;仿佛那些热闹的场景,才能抚慰我们渐已冰凉的内心;仿佛那个小卖部,在告诉着我们:我们来自哪里,我们的根在何方。 原创不易,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