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林下煮酒,感谢诸君围观评论,点赞关注。忠于内心,清醒生活;有君同行,幸甚至哉! 01、那是个卧床不起的夏天,贫困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年少的肌体。那个被迫躺倒的夏天,却永远地立在时光的深处,提醒我不要忘记那一双带着浓郁草药香味的、修长枯瘦的圣手。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面容清癯,颧骨高耸,高高的眉骨驮着两撇长长的花白色眉毛,方毅的下颌上挂着一帘大约十五厘米的花白胡子,整张脸端方严肃,飘逸出尘,见之忘俗,惊为天人。 在老人家逸世高蹈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腔悬壶济世的热怀。在长达95年的漫长生涯中,他望闻问切,救人无数。 出入白云深处,采得百草千花;架起陶罐瓦釜,炮制灵丹妙药。坐馆问诊,送医上门。怜贫惜苦,不计报酬。 对于家境贫寒的患者,他常常免费诊治;能用几毛钱的便宜药材治好病,就绝不用一块钱的贵药;能用一副药治好,就决不用两副。是故,他被十里八乡的百姓,视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幸甚至哉,与有荣焉,我就是这"活菩萨"的外孙女;并且曾受过他老人家悉心的照拂和精细的诊疗。 图文无关 02、 那是我念五年级的暑假。由于家贫没有凉鞋穿,每到夏天,常常"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体内积滞大量邪火;兼之喝生水,洗冷水澡,湿毒淤积。终于势不可挡,毒气在我年轻的肌体上攻城略地。浑身上下,长满毒疖。尤以左腿上的大疮最为严重。不红不肿,只隐隐地隆起,坐卧剧痛。 母亲请来大队部的张医生来家里诊疗,他是一个专攻外科的老中医,结果张医生一看,就皱眉摇头,说这是一种阴疮,难缠得很,搞不好得锯腿,他治不了。赶紧上山找我的外祖父吧。 母亲一听吓得哭了,当即收拾行囊,带着我坐车去往七十里外的外祖父家。兄长、姐姐们和小弟,目送着破旧的红白相间的客车远去,满眼的不舍和惶恐。 未来的一段日子,母亲再也不能给她的其他儿女做饭洗衣了,她暂时专属于我一个人,就连最常跟着母亲去外祖家省亲的小弟,也只能留在家里了。我要完整地享受母亲的独宠啦!这真是一件甜蜜无比的事情! 想及此,趴在母亲腿上休息的我,咧开嘴笑了。我一边轻拍着左腿,安抚着那块醒目的疼痛,一边畅想着在外祖家吃香喝辣的贵宾生活,幸福得几乎要感激那微微隆起的阴疮了。 03、 但幸福生活还没像画卷一般在我的面前展开,半道上就先摔了一个泥水淋漓的跟头,这预示着客居养病的生活,也许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当时,母亲和我在南河店下车后,距离外祖父家还有18里山路,不通车。平时,母亲回娘家时,都只能辛苦步行18里,她无法带上她的孩子们一起省亲,至多背上年幼的弟弟。 但这次,我因病无法行走。所以,母亲到南河店后,就设法往外祖父村子的大队部打了电话。然后,大舅家的大表哥就骑车来接我们了。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母亲坐在后座上。 山路十八弯,水田九连环。饶是大表哥骑技高超,也架不住山与水的联手考验。终于,当破旧的车轮,胆战心惊地行进在一道狭窄的水田土埂上时,它乱了方寸。我被惊惧不安的车梁,不负责任地摔进了高高的土埂下面的水田里。那是名副其实的水田,水亲热地拥抱了我大半个身子。大表哥歉疚地从水田中把我捞出,浑浊的泥水像是水田掏心掏肺的挽留,呕心沥血,淅淅沥沥。 一路小心翼翼,耗时三十多分钟,总算抵达了养育了母亲的那个位于群山深处的小山村。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外祖父家。当我以无比新鲜的目光,投向母亲长大的这个小山村时,一下子就顺理成章地爱上了它。 村子分上下两片,各自依傍着一道山梁,围合成一个安详宁静的小小村落,中间隔着一条布满鹅卵石的明净的山溪:美成了一幅画。与沈从文怀想不已的桃源相比,也不遑多让。 我游目骋怀,逸兴遄飞;但见青山妩媚多情,脉脉地立在我的身边,任我以滚烫的目光细细打量。我在心中发下宏愿:等腿治好了,一定要踏遍四野的青山,历遍周遭的溪泉。 我和母亲被安置在了上村的大舅父家。大舅父是一个小学校长,性情火爆严厉,但不失忠厚敦诚,稍稍有点大男子主义。大舅母却性情平和风趣,待人实诚,与母亲素来亲厚。几个表姐、表哥,都随了大舅母淳朴善良的性情,待人友善赤诚。 外祖父和外祖母与小舅一家居住在下村。时年八旬有余的外祖母已罹患胃癌,卧病在床。所以两位老人家没有单立锅灶,而是轮流在两个舅父家吃饭。我和母亲也只能随着他俩一起轮流在两个舅父家吃饭。 当时我不能下床,轮到小舅父家时,都得被母亲或者表哥们抱来抱去,甚是麻烦。所以很多时候,大舅母总是热情地留我们在她家吃饭。在那个捉襟见肘的年代,因着我们的到来,委实给两个舅父家平添了很多麻烦。 外祖父每天喂外祖母吃完药后,就过河来到大舅父家,悉心给我疗治。他精通医理药性,常年自备药材,将之制作成长长的药捻,即把药物卷进褐色的桑皮纸里,插进疮口,把药物直接渗透到疮口内部。 由于我生的是阴疮,发作得慢;如果任由其恶化下去,腿可能真的就废了。外祖父就每天点上一盏灯,燃起一根药捻,对着阴疮熏烤,以图它早日化脓排出。 熏了大概有半月之久,阴疮收成核桃大小的一个鼓包,摸着软软的,憋了一肚子坏水。终于有一天,鼓包变得油亮亮的,灿若云霞。外祖父摸着说:瓜熟啦!就用锋锐的刀片 ,轻轻一刺,嗞的一下,喷出一股红白交加的脓水。 腿部的重压顿时缓解了不少,但依然很疼。外祖父清理淤创后,又往伤口里插入一根药捻,没入的药捻足足有两指宽的长度! 在大疮的影响下,我左脸颊、右眉峰、头部、小腿、臀部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毒疖子。外祖父一一熏疗,药到病除。 长日漫漫,知了那呕哑嘲哳的嘶鸣,顺着呼呼的山风,暴雨一般地敲击着我的耳鼓。我每天躺在临窗的一张木床上,望着窗外如染的青山,分外怅然: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抱那油画一般的绿呢? 那可是雨后我站在自家门口,就能历历可见的青山啊。 小时候,每逢雨过天晴,外祖父家附近的五朵山,便隔着六七十里的距离,遥遥地向我们致意,慷慨地把蓬勃的绿,送到我们的眼前。五朵山峰,如五朵硕大的绿花,盛放在苍茫云海间,青翠如染,宛在眼前。 母亲就会指着那分外清晰的十里翠微,温柔地对我们说:"你外祖父家就在那山脚下。"我恍然大悟地叹道:"哦!原来我外婆家离咱这么近啊。那以后我们自己就可以走着去走亲戚了呢。"母亲笑了,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看山累死马。五朵山离咱家六七十里呢。" 如今,我终于来到五朵山下,却与它咫尺天涯,怎不令人遗憾叹惋!表姐看我怏怏不乐的,就找来一本故事书,很厚很破旧,首尾都已散失。酷爱读书的我,刚一打开,就沦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从这本没头没尾的故事书里,我第一次读到了灰姑娘、白雪公主、青蛙王子等浪漫美丽的故事,对于逼仄困窘的人生有了朦胧的期待和幻想。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盼望自己也能在午夜时分,穿着漂亮的水晶鞋,驾着由南瓜变成的漂亮马车,去参加胜友如云的高雅舞会,并且能得到一位英俊非凡的王子的赏识。 我不知道贫瘠闭塞的大山深处,何以会有如此有趣的读物,它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苦闷孤寂的养病生活;也照进了我幽闭狭隘的灵魂,埋下了一颗唯美纯真、浪漫多情的种子,也埋下了我对于文学最初的一点梦想。 04、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外祖父医术高明,尽管母亲和舅父舅母们对我悉心呵护,但直到暑假结束,我的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 开学已经半个月了,同村的小姐妹们包括我的五姐,都升入了初中,我再也等不及了,哭着央求母亲,快快带我回家,我要跟她们一起上初中,我不要一个人被落下,再念一个五年级。 母亲拗不过我,外祖父只好给我配制了大量的膏药、外敷的药粉、药捻等,仍旧由让大表哥骑车送我们去十八里外的南河店坐车返家。 走时,我被母亲抱着来到外祖父的屋里,辞别病体支离的外祖母。她已口不能言,意识模糊。 母亲流着泪辞别外祖母,我也自责地哽咽难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母亲的一颗心,被亲情撕裂的痛苦。 青山隐隐,我终究未临;山溪迢迢,我到底难涉。依然是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我目送着一座座青山离我而去;那个温暖美丽的小山村,以及站在村口遥遥挥动着的苍老的手,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我迷离模糊的视线中······ 05、 我以为此生总有机会再走近青山,去握住那一双带给我温暖和健康的神奇的手,去抱一抱那缠绵病榻的衰老的病骨,未料此一别竟是永诀!翌年,沉疴难返的外祖母病逝!十年后,积善成德的外祖父亡故。而我,负笈他乡,竟然都未能抚尸尽哀,凭棺痛哭!我终是错过了那一双奇妙而圣洁的手,错过了祖孙之间本该融融泄泄的亲密时光。 当年的暗疮,留下了一朵浅浅的明疤,幽闭的纹理下面,封存着那个卧床不起的夏天,以及关于那个夏天的所有温情的记忆。那双手在彼岸是否依旧在杏林耕耘? 清明将至,已经大行的母亲,是否已魂归故里,承欢于双亲的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