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在傍晚响起

　　01
　　昨天傍晚，爸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一看号码：13837xxxx58,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这是谁的电话呢？＂
　　妈说：＂你接接不就知道了。＂
　　电话通了，是舅的声音：＂......振军走了。酒后驾驶摩托与一辆货车追尾，当场车毁人亡。＂
　　＂啊？＂妈在一旁惊呆了。活生生一条汉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好不令人痛惜。
　　妈哭得泪人似的，爸坐在沙发上，眼圈虽然红了，但却不合时宜说了一句：＂成天烧包，不知自个是老几。这可好，一回治改了，再也烧不成喽。＂
　　妈听了不乐意，收住泪眼，瞪着爸，＂人都死了，还说这个啥意思？要不，咱俩去一趟吧？＂
　　爸亦觉失言，叹口气，道：＂唉！不说了，毕竟人不在了。你一个人回去吧，代表咱全家，表达一下心意。十几年了，这个弯，我总也转不过来。我就不去了。＂说完，起身走出了客厅。
　　望着爸的背影，妈无奈地嘟囔一句：＂这个死脑筋，一辈子，咋就这样倔呢？＂
　　＂是呀！爸咋恁倔呢？倔得有些不近人情。＂我也纳闷。
　　妈叹了口气，说：＂唉！说起来话长。还不是因为十几年前的暑假，你哥在你舅家发生的那件事，在你爸心里挽了一个结，到现在还觧不开。＂
　　见我不解，妈就讲起那段往事来一一
　　02
　　那年我哥十岁。学校放暑假，爸对妈说：＂好些娃在城里呆久了，往往长大会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坏习气。我想让秋生去乡下他舅家住段日子，体验体验农村生活，开阔一下眼界，对孩子今后走上社会有好处。＂
　　妈以我哥年龄小，未出过门，不会照顾自己为由，不让我哥下乡。最后，爸与舅挂通电话，千叮咛万嘱托，说乡下坑坑塘塘多，干万不要让孩子洗澡。
　　舅满口答应会照顾好我，妈解除了顾虑，爸把我哥送到了乡下。那天，舅和表哥振军到公路边接我哥，那年表哥十二岁。
　　初到乡下，一切都很新鲜。天，是那么高那么蓝，云彩白得像一团团雪絮。空气清新，吸一口，清凉透心。地里的庄稼高高低低，绿油油透着生机，叶子在风里跳舞。
　　表哥领着我哥，到处跑，找小朋友玩。踢踺子，扔沙包，跳绳，捉迷藏，捉小鸟……我哥开心极了，很快，就成了无拘无束的＂疯＂孩子。
　　一天，一个叫小兰的小妹妹在吹肥皂泡，一串串大大圆圆的泡泡慢慢飞上空中，在阳光映衬下，闪着晶莹的光。我哥很好奇，就凑过去看。小兰妹妹把装肥皂水的杯子递到我哥面前，怯生生地说：＂小哥哥，给你玩玩吧！＂我哥就接过来，学着她的样子玩起来。
　　这样快乐的生活，不知不觉过去了十几天。
　　那天，吃过午饭，我哥随振军表哥来到村南一处坑塘边，见外爷、舅及村里大人、小孩都在这里洗澡。
　　外爷、舅喊我哥下去洗澡，哥说：＂俺爸不让洗澡。＂
　　外爷说：＂嗨，你这个爹也恁不懂理，既然把娃送过来，会不管你？没事。＂
　　我哥有些犹豫，舅说：＂秋生，下来吧，水不深，让你振军哥教你游泳。现在不学，啥时候能会？＂
　　听了外爷、舅的话，振军哥就过来又拉又劝。就这样，我哥经不住劝说，最终，随表哥小心翼翼下到了水里。
　　他们在深水处洗澡，我哥找了片浅水练习游泳。
　　正游之间，忽然，脚下一滑，我哥整个身体竟顺着水底光滑的斜坡，滑进一个深潭。潭约有一人多深，下面尽是淤泥。水迅速呛进鼻孔、嘴里。眼晴看不见周围的东西，死亡的恐惧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得我哥喘不过气，整个人几乎快要窒息。
　　求生的欲望，使我哥拚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浮出水面，呼喊求救。听到喊声，表哥迅速游到我哥面前，迅速抓着他的右手，往岸边拉。无奈，斜坡太滑，表哥周围没有固定物可抓，无法用力把我哥拉出深潭。
　　此时，外爷、舅他们都回去了，水塘只有我哥他俩。两个人手紧紧拉着，僵持在水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极度的恐惧、绝望，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我哥的心头。
　　正恐惧无计，忽然，远处传来了人声，由远而近。恍惚听见是春锁、狗剩两个小伙伴的声音。眼前闪过一丝生的希望，我哥要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于是拼命喊：＂救命啊！救命啊！＂
　　只听一个说：＂城里娃，救他干啥，咱走吧！＂随着话音，又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愈走愈远。
　　就在他俩彻底失望的时候，铁旦哥背着一捆青草从水塘边走过。他看见我哥他们，二话没说，解开捆草的麻绳，用树棍将麻绳递到表哥手里，铁头把绳子另一头固定在一棵柳树上，表哥一手拽绳，一手拉我哥。就这样，我哥和振军表哥很快从水塘里出来了。
　　由于我哥连呛被吓，瘫倒在水塘边。表哥赶紧一路小跑回村报信，舅很快牵来一头牛，把我哥头朝下放到牛背上，不停地在岸边转圈子，给哥控肚子里的积水。
　　哥被接到舅家以后，发烧，流鼻涕，打喷嚏，卧床不起。舅到村里诊所口述病情，医生当感冒治疗，输液吃药。
　　这件事，舅一直瞒着没敢告诉我爸。
　　夏季雨频繁，一连几天阴雨，下得村里沟满河平。爸听说了，不放心，就打电话给舅，要他把我哥送回来。
　　那天，我哥临走前，舅又包了几包药，反复咛嘱：＂回去以后，可千万不能对你爸说你洗澡被淹。＂我哥点点头。
　　这事就这样一直瞒着爸、妈。回家以后，哥发烧、流涕等症状依旧。爸去找大夫开药，经过几天治疗仍未见效。大夫对爸说：＂回去问你儿子，这病的起因是什么？找到病因，方能药到病除。＂
　　经不住爸再三追问，我哥把在乡下洗澡被淹，舅让瞒着的过程讲了一遍。医生说：＂这是水瘟疫，本来好治，但现在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即使痊愈，将来可能会落下头痛，脑子迟钝等后遗症。＂
　　爸听了，大吃一惊，埋怨舅他们不该瞒着他。从此，在心里便陡生一个怨结，以致后来外爷去世，他也未去送别。
　　03
　　时光荏苒，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表哥长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虽然，初中未毕业，但赶上改革开放好政策，且有经济头脑，敢想敢做。他在乡里开办了砖厂，整天骑着摩托到处跑业务。
　　一天，他在街上弄了几个小菜，到学校找爸喝酒。酒酣耳热之际，说：＂姑夫，侄子开个砖厂，以后你盖房，侄送你4万块砖。来，侄子敬你三杯。＂爸也兴奋，说：＂啊！这感情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表哥话锋一转，说：＂姑夫，我今儿找你，是想让你给我贷点款。＂
　　爸一愣，＂啊，是这样啊？贷款？你看，我一个教圈子，一没财产抵押，二没人脉背景，哪个银行肯给我贷款？＂
　　＂哦？贷不来啊？那……？＂此时，正在兴头上的表哥表情凝固了，举杯的手停到了半空，喝酒的兴致随之消散一空。此时，不知爸有没有觉察到。
　　爸一辈子实诚。表哥酒场随口一句话，老爸却当成了真。其后，家里盖房，爸还真派车去表哥的砖厂装了4万块砖。
　　那天，表哥未在砖厂。等砖车到家，表哥的电话也跟来了，他对爸说：＂姑夫啊，这砖，对外每块五分五，咱是亲戚，就按每块五分吧。你准备下钱，改天我去取。＂
　　挂了电话，爸半天未缓过神，嘴里嘟囔着：＂这娃真是，说话不算数。一点诚信没有。＂
　　大姑知道了这件事，笑着埋怨说：＂哥啊，世上哪有你这实诚人？人家开砖厂不赚钱白送你，喝西北风啊？＂
　　爸一听，也是这个理，就是心里的结又添了一层。
　　表哥胆大，有一次，他竟不吭声把表姐家里的货车开走跑了趟业务。表姐说：＂振军没学过开车，更是无证驾驶，万一？＂表姐着急死了，一家人四处打听，渺无音信。
　　就在大家万分焦急之时，当天晚上，表哥把车安然无恙开进了表姐家。唉！虚惊一场。
　　表哥总是这样，办事鲁莽，酒后骑着摩托到处联系业务，一家人常为他担心。
　　这一次出事，起因仍是他中午喝了酒，趁着酒劲骑摩托上路，结果与前车追尾，酿成了车毁人亡的悲剧。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04
　　现在，我终于明白，爸为什么不愿去舅家了。唉，都十几年了，爸心里的那个结，为啥不能随着岁月而云消雾散呢？
　　爸脾气倔是出了名的，一生耿直，说话从不会拐弯，在单位见不得邪门歪道，也因此得罪不少人。人们知道爸的秉性，对他多是敬而远之。
　　妈最了解爸，只要是他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八匹马也拉不回，除非撞到南墙上。
　　妈知道，这一次，又无法说服爸，只好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舅舅家。我由于公司通知到外地参训，不能参加表哥葬礼，我哥在深圳，请假坐飞机回来。
　　一大早，妈就起床漱洗。我做好早饭，等爸起来一起吃。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吃完饭，我刷锅。待一切收拾停当，妈看看墙上的挂钟，对爸说：＂老伙计，一会儿，出租车来。闺女出差有事，你在家这几天，要照顾好自己。出去玩，不要走远。街上人多车多，走路要当心。＂
　　爸没有吭气。
　　这时，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妈开窗望一望，说：＂出租来了。我走！＂说着，起身。
　　将到门口，被爸爸喊着：＂嗨，你个老家伙，不等我？＂
　　＂你？＂
　　＂你什么，你？没听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一个老婆子出门，我还不放心呢。谁叫你拐走咋办？走！咱俩一起。＂
　　＂嗨，早说啊？你个别倔楞。我就说嘛！＂妈破涕为笑。
　　爸笑，我也笑。这笑声，笑落一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