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家原本是满人的包衣,后来因功入旗,封地在雄县,也就是现在雄安新区。 他们的经济来源主要是收租,然后负责一些宫里胭脂水粉的采买,在北京开化妆品店,以及当铺。 我奶奶的童年,在雄县,过的是很旧式的地主家庭的生活。 男人架着鹰出去打猎,打回来的兔子只有男人有资格吃,女人只能吃腌制的兔子酱。 我奶奶的父亲是长房正出,是整个家族的大家长。他和正房十分恩爱,并没有纳妾。 也因为这层缘故,我奶奶对"妾"、"庶出"有一种深入到骨子里的鄙视,这种鄙视也深深地传染给了我。 · 我奶奶的叔叔,常年在外面领兵,家里娶了四五房姨太太。 三姨太太有才,会作诗、弹古琴,五姨太太是戏子,年轻漂亮,这两位最受宠。 每次叔叔回来,都彻夜点灯喝酒谈笑,哈哈的笑声飘的几个院子满是。 这时候大太太就会去听墙角,在三姨太太或五姨太太的窗下站大半宿,回来就拿自己的小丫鬟撒气。 小丫鬟才十二三岁,经常尿床,大太太就打骂她们,拿剪子铰她们的肉。 · 我奶奶的哥哥,长兄,最先在南开读书,后来加入国军,成为北京一带的一个小军阀。 我奶奶十六岁的时候,好像因为时代和军阀封锁的某些缘故,她跟随她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乔装从雄县步行到北京,和哥哥团聚。 在那草木动荡、暴土扬尘的一路中,我奶奶经历了她的初潮,拿母亲的一块大丝巾垫着行了一路。 他们在北京的公馆,是用十六根金条买的位于铁拐李斜街的一处院落。 在北京,他们的生活又继续放大了。 我奶奶九岁开始上牌桌,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牌打到半夜,然后睡到中午十一点多起。起来吃完饭,打扮好坐着车去看戏,回来继续打牌。 我奶奶对麻将的喜爱近乎痴迷,她哥哥去哪里打仗,都会给她搜罗当地的麻将牌,乌木的,象牙的,各式各样。 · 奶奶说,这位哥哥特别帅,身高将近两米,然而嫂子却奇丑无比。 不仅黑,脸上还有一团一团的黑疙瘩,斗鸡腿,两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然而这位嫂子的父亲和奶奶的父亲是好友,订的娃娃亲,非常有文化。 她可以讲全本的三国志,还可以陪公公谈论天下大事,丈夫回来后,端着毛巾站在旁边伺候吃饭,天热给扇扇子,伺候的滴水不漏。 就这样把丈夫感动了。她不能生养,家里几次要给哥哥纳妾,哥哥都拒绝了,她也主动提出纳妾,哥哥也一并拒绝。 后来哥哥在战役中被围困饮弹自尽,这位嫂子在家中得知消息后也上吊自杀了。 她就是一个标准的,封建社会颂扬的女性样板。 · 奶奶的母亲是一位个性女性,名字叫"春晖",喜欢戴花。 奶奶的父亲专门给她造了一座花房,让她在北京的冬天也能天天有花戴。 奶奶的外婆去世了,母亲没有按制穿孝,因为那天花房开了一朵颜色娇艳的红花,而孝搭红花不好看,她就穿了一身灰衣。 在一百多年前,有那么个淹没在历史中的不为人知的女子,干了这样一件颇为行为艺术的事,让我觉得十分值得一写。 奶奶说她的母亲乐善好施,经常端着一簸箕白米给街上住的穷人家送去。然而我觉得这种乐善好施有点像现在的放生,仪式性大于本质性。 她家有些年老的女佣,头发都掉没了,每天就是在厨房吃一些剩饭。 有时候剩的那些大鱼刺,老婆子们分分,一人含着一段鱼刺嚼。 她们都没牙了,然而还是能把鱼刺嚼烂吃干净。往往这时主子们看见还要骂她们,嫌她们不成样子,没有出息。 · 奶奶的保姆姓盖,叫盖嫂,从奶奶出生就带她,后来不用奶妈了,就在家中做活儿。 盖嫂后来老的干不动了,头顶一根头发都没了,后脑勺的杂发绾成一个小纂儿。 她站在奶奶母亲的门口,一遍一遍求:"太太,别让我家去,让我在这儿吧···" 然而还是打发她家去了。 她在奶奶家待了二三十年,回家和儿子媳妇并没有什么感情,据说后来掉进院里的大坑里摔死了,死前还在哀求:"给我块饽饽吃吧···" 每当听到这些,我就会由衷地想,果然是万恶的旧社会,阶层之间的爱都是虚伪的,难怪要推翻它。 · 我奶奶的兄弟姐妹们读的都是"洋学堂",她哥哥在南开大学,妹妹在天津大学,她小时候洗澡受风,患上风湿性心脏病,因此没有出去上学,在家上新式的私塾。 所谓新式的私塾,就是请了两位北师大毕业的女生学,来家里做住家的家庭教师。每天升旗唱国歌排课,跟学校完全一样。 我的奶奶有一位堂姐,名字叫"楼薹",字"月仙",她是二十多个叔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 据奶奶说,这位大姐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苟言笑。 但是这位大姐嫁给了一个傻子,也是娃娃亲。 据听墙根的回来传,大姐和傻子的房事,还要她教他。然后这就成了娘家女眷们当众编排她的笑柄。 后来说这位大姐得了疯病,每天不吃饭,就是坐在桌子前面哭,后来就疯死了。 现在看来,这不就是抑郁症吗? · 奶奶的三堂姐,远嫁给了韩复榘的侄子,还有一位,也是和当时的军阀联姻,忘了是哪位了。 还有一位带着女儿在当院站着,一群人拎着她丈夫血淋淋的人头闯进来,扔在她面前,当场吓疯。 总之时代变换和动荡,死的死,散的散,南的南,北的北,有耻辱柱上的军阀,也有烈士陵园里的烈士。 新时代有一段缓冲期。 我奶奶代表街道参加过开国大典,在大街上见过溥仪扫大街,她说刚解放时北京流行过一段时间穿短裙,大冬天,穿着不到膝的棉短裙,然后及膝长袜,露大腿,跟JK制服似的,一上街冻的嗖嗖跑。 · 后来时代紧张起来,北京的房子只剩我姨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妹妹,和她父母。 我姨奶奶那时候只有十七岁,有天突然街坊来叫她,说她爸爸没了,她就匆忙赶回家,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给她爸爸办了丧事。 然后听街坊说,有个男人要去内蒙,找个老婆带着一起去,我姨奶奶连相亲都没有,问过男方同意她带着老母亲后,就打了一个包袱卷,几块大洋卖了房子,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去了根本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 那个时代下的人,太不容易了,也太坚强了。 我姨奶奶说,她丈夫一辈子不知冷不知热,没说过一句体己话儿,然而人还是不错,给她母亲养老送了终。 · 我的奶奶,经历了我爷爷自杀,被批斗,赡养年老的公公婆婆,拉扯大三个孩子。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除了照顾一大家子,还要下地干农活儿。在村子里,什么不好干,让她去干,分东西时什么不好,分给她什么。 还要承受谩骂,侮辱,折磨。 记得我奶奶说过一个细节,她和村子里另一个孕妇一起推磨,推着推着,那个孕妇就家去了。没过一会儿挽着衣服回来,肚子没了,已经生了,然而继续回来推磨。 在广大的我们不知道的时间和地方里,有广大的人群承受着比牲口还要更甚的苦难。 他们就像尘埃,从来不为人知,一秒一秒的像沙漏一样忍受漫长无尽的碾磨。 · 我奶奶是长寿的,她去世时八十岁,身高也还有一米七多。 我姨奶奶从内蒙奔丧赶来,一进院子看见她姐姐躺在那里,包都没放下就放声痛哭:"你受的这些罪呀,生小月的时候,连个鸡蛋都没有,吃了块红薯就把月子过了···" 哎呀,说不尽。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求大家别在评论区过激讨论特殊时代,让这篇文章活的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