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我的童年

　　走进我的童年
　　作者 | 张玉奎
　　张永仁的北屋当时盖得比较宽大，那算好房子，兄弟分家的时候留给他，为的是好使他早找上对象成个家，他却是老大不小了还打光棍。有一次无意中在他屋里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英俊的小青年，留着长发，一身上下是制服褂子制服裤子，脚着黄球鞋，往前迈出一步的架势，我无论如何是看不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竟是这等英俊？一点都不像，还这等浪气加洋气，说是城里青年都相信。然而，就是他，的的确确就是他。他也有个好时候，冶源水库鱼种场干过工人，照片可能就是那段历史时期拍的吧。听有年纪的人讲，张永仁在鱼种场时，领回来家一个大闺女，姓黄，叫她小黄，人长得够漂亮，后来还是散了手。那时女青年出嫁，看重东西和财产，这一点上没有达到人家的要求。庄里人都为他惋惜，耽搁了他的一桩好姻缘。
　　刚解放那阵子，特别是六七十年代文革时期，村庄里大唱革命样板戏，组建剧团，张永仁就在其中，他会拉二胡，那是自己买的私有乐器，随身带着，以后直到很晚了，那把二胡还挂在他北屋的墙壁上。那些年里，曾有人家兄弟妯娌纷争，矛盾闹大了，吵吵嚷嚷，那老大跑下去，借了张永仁的二胡，说是借，一把从墙上薅下来，拿着就走，一路急走，一路乱拉，他根本不会拉二胡，而且不会唱，满肚子没有音乐细胞，半首歌的曲子都存不下。唱什么好呢？他很有力气，拿出干活的猛劲拉二胡，吱嘎吱嘎来回拉，使劲拉，疯狂拉。看的人格外多，他家门口里挤满了，崖头上站满了，墙头上都趴上人了，听他在当天井唱。他坐一把凳子，翘二郎腿，一边拉一边唱，＂张大嫂李大嫂吆，脱下裤来拿咬咬，拿咬咬！……＂，顶多唱三两句，别的不会，反复唱这一句。
　　张永仁北屋进门口对着后窗，挂一幅中堂，两边是他用毛笔写的对联：＂土豆炒熟了，不须放屁＂。似乎有印象，他说过是毛主席语录，我却从没看到过，长大了也鲜有见闻。中堂前面一张方桌，方桌东北角上摞着一摞书籍，有本纸张发黄了的书，挺厚重，揭开里面很多画，青蛙，蝉，蜻蜓，癞蛤蟆，什么都有，我极感兴趣，常去揭揭，等我以后上学了，才知道是本生物书。
　　他的北屋西山墙下有个旋门，那是烟炉的旋门口，炉头建在这里，从这里添碳，烤过烟，我能看出来，尽管那个旋门口几乎全埋在地下。后来，听村庄里有年纪的人讲，五八年前后烤过烟，已经嫁到西山里的三爷爷家的二姑他们一帮大闺女，从北崖上挑着烟叶来装炉，用花篓装着，每个人都很能挑，很能干，挑一百多斤，个个都是好样的。我于是想，上边三爷爷家西南角上的那口小烟炉，也该是那时期应用吧？与这里很近，两口烤烟炉挨一起，挺方便的，唯一的不足就是建在沟里，不方便，多使用力气。
　　后面是老三张永恩家，在张永仁北屋后隔一条二十米长的小胡同，他家门口建在胡同东头，门口朝南，有过道，过道里支着烧火做饭的炉子。他家张乐省小我一岁，我常去他家一块玩，一时的好伙伴。我俩凑一块，也不惹张永仁好气。有一次张永仁要赶我们出去，他想清闲清闲睡个好午觉，我俩偏偏不打盹，淘气得人人烦。好不容易把我们赶出来，关上屋门我俩就跑回去撞，撞着撞着就把门撞开。俺用腚倒退着撞，一人撞一扇门，劲很大，他门关不住了，就想出了损的法子。当俺俩一腚把门撞开了，一支红缨枪尖尖的枪头从两扇门缝里刺出来，俺叫耍枪子，连枪杆都歪倒在门槛上，他在里面顶在两门之间的缝里了，要戳我们的屁眼，好险，戳在腚上那还了得！他躲在里面看着，见门开了没戳着俺俩，一蹦跳出来撵，他是大人跑得快，腿长，俺俩真害怕跑不过被他抓住，让他撵上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一阵快跑，心都快跳出嗓子口了。从张永仁北屋和东屋间的夹古道子里窜出去，折向北，拐过来爬小崖头，上去有块地，石头砖头从后面打过来，非常危急。俺俩跳进一个萝卜窖子坑里趴下，他追不上俺俩，气咻咻地走回去了才放下心来，真正见识到了他的厉害，再不敢轻易招惹他了。
　　张乐省门前小胡同西头，下去三两米深一块小长地，他家叫小地。小地北头盖了一间屋子，门口朝南，打塈垒的，没有泥墙，没有门子，用甘草勒了个半门子。小屋东边崖头上，相距五六米一南一北有两棵老么芝树，很粗壮，弯弯曲曲，到老长不成才，夏季里开红花一串串的，结的果我们叫老么芝，树体高大，看来很有些年头了。
　　冬天下了大雪，打扫出一条小径，下去钻进小屋子里，俺们坐小板凳，有的蹲地上，张乐省母亲坐床铺，一群孩子晒着太阳听她啦呱。
　　屋子外面一片大雪，全覆盖了地面，河南沿陡峭的土崖头凹凹凸凸，壁立数丈，些许地方挂不住雪，裸露着土崖斑驳的本色。莞芭地上的沟沿边，一个人抱着土炮逛游，寻找着野兔，下了雪有迹可寻，正是打兔子的好日子。
　　张乐省母亲说，桑树为什么破肚子？是气的，气破肚子了。
　　传说，很早以前，有个皇帝带兵打了败仗（似乎是说刘秀），躲进深山里，天近中午，又累又乏，饥渴难耐，随从给他采来桑椹，一吃口感特好，以前在皇宫里怎么没有见到这么好吃的水果呢？待到这个皇帝打下了天下，海内升平，高枕无忧了，身边的大臣跟他讲到当年的桑椹，救过他的苦难，于是龙心大善，要人引路，重回那片山区，他要亲封有功的桑树。到了那里，并不认得哪是桑树，哪是臭椿，六月季节，臭椿满树开花，淡黄的夹儿一嘟噜一噜素，挺美丽的，于是就问，是不是就是它当年救过朕，为国家做出贡献？身边的大臣们也无人识的，从小都没下过庄户，为了表示知识丰富，哪个说不是？齐声附和，＂太对了，皇上，您记忆真好，一点没错，就是它＂！皇帝封臭椿为一品大夫树，树中之王，没有压住它的树，树底下都能生长起来。桑树当然委屈了，救过皇上，立下大功的是它，受到封赏的是臭椿，臭椿树不讨人喜欢，臭名昭著，却是白拾了个好事，封了树王。桑树越想越气，一直气破肚子。她说，你看看哪棵桑树老来不是气破肚子呢？我想想也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桑树也是真委屈呢！我却突发奇想，询问老人家，桑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气不破肚子呢？老人家告诉我，桑树年轻的时候，就是桑孩子，就像你们，哪能知道生气呢？天天快乐着，疯长！
　　太阳升高了，外面一片明媚，雪地里照射的阳光耀眼，看过去都得眯缝着眼睛。屋檐上滴下水来，雪开始融化，吧嗒吧嗒滴。屋檐下一条小水沟，水沟里的雪被水滴穿了一个个洞，洞洞相连，重复滴水，水沟里的雪就化完了，露出泥地来，积攒了雪水，像下雨天一样，在水沟里滴成水泡。
　　张永庆家门口朝西，过道是西屋改的，他家也在过道里烧火做饭。他家过道不是一间，似是二到三间，延伸到张永恩家院子里。他们本是一个家院的，兄弟俩都结了婚，中间里打起一道墙，青砖垒的，南河里二队砖窑上买来的。分家时张永庆分着北屋三四间，外加一溜西屋，西屋南头在张永恩院子里，张永恩分着东屋和南屋，一间猪栏，他家的东屋北头也是延伸进张永庆院子里。
　　张永庆家的猪栏在宅子外面，后面是一条水沟，水沟边上生长着三棵柳树，南北两头的柳树长得粗壮，比梁还粗，中间一棵小小的，没有磨棍大小，据说一时栽下的，被两边的柳树压住了，长不起来。有人告诉我＂人下好为人，树下难为树＂的道理，我深以为然，牢牢地记下了。
　　栏圈南旁有个小崖坡，出出来的猪栏粪就扬到崖坡上，生产队集中劳力推到坡里去种庄稼。后来我才听说，家家必须养猪，攒粪，图使个粪钱。一般年份，一车子土肥一块钱，是很值得的，干一天活，一个工值才三两毛钱，谁不拼命攒粪？可是队里也有控制，称猪，根据猪的体重积肥，猪大了拉尿多，可以多攒粪，猪小了拉的尿的就少，攒多了就不壮，上到地里不中用，因此制定一定比例，想多攒粪也不能。我想事起，一两个月队里就组织三几个人，挨家挨户到栏圈里称猪一次，绳子拢在猪肚子底下，挂在一杆大杆子称钩子上，两个人弯下腰用肩膀抬起来，一个人码秤砣，看称、记录。现在我只记得称猪的人中有张乐平，每次都少不了他。
　　春天野巧（喜鹊）抱（孵化）出第一窝来的时候，张永庆家猪栏前边那片杨树林子里，俺队里推粪的人把车子放一边，牵驴的把驴拴在树上，三五人一簇，在树林子里休息，一只老野巧从树顶上飞下来，逮着一只小鸡飞上树去。我顺着看去，高高的杨树上一个黑乎乎的野巧窝，直接叼着就钻进窝里了。＂操它娘，吃小鸡来！＂有人就喊。又有人说＂上去捞了它＂，＂对，捞了它！看来小的也不小了，上去捞！＂
　　那棵白杨树真够抱过来的，张乐平像个猫一样，肚子不贴树，噌噌就爬上一截，再往上他能抱过来了，两手撸着，有了树枝子的地方就省劲多了，捹着树枝上。快上去了，摇晃的那树动弹，一窝野巧感觉不妙，老得飞出来，一看下面爬上人来，绝对的飞来的横祸，要报复它！喳喳地叫，两只老野巧围着张乐平飞来飞去，像要拧他的样子，不时一个俯冲。张乐平也是害怕，那时时兴葫芦头，就是一根毛不剩，剃成个葫芦样子，俺叫＂光明蛋＂，尽管还没见回电灯，也叫＂电灯泡＂，没遮没护的，一咛就起个大疙瘩。
　　树下的人一边看着张乐平爬树，一边议论纷纷，说野巧真的攻击人，这个时候会不要命的，刚厉害，一口啄个大胞，拧在哪里都不好受，在这样高的大树上，很危险。他应该把头上蒙个红包袱，披在肩上也好，野巧害怕红色。
　　张乐平还是顶着两个老野巧的袭击捞出小的来了。他把手伸进野巧窝门里，摸出来一个小野巧，差不多长够身量了，翅子和尾巴上的羽毛都很长，黑的白的组成花花的，挺好看。老野巧更加疯狂，小野巧惊恐不安，喳喳地叫嚷一团，比＂野巧窝里戳了一竿子＂厉害得多。张乐平拿出一个小的来，没处搁，扔下地来，随后不断地往外掏，往下扔，一个一个小野巧能飞刚远，落在地上跑的不慢，像个小鸡一样跑着，有的跑过河沟子，跑到西面的崖坡上，那是老二队下来的崖坡，一条斜坡路通西河，半崖坡子里分岔，斜通刘开帮家。树下的人快撵到刘开帮家了，一个不剩，全都逮着，一窝六个。我眼馋，也是干眼馋，很想要个喂着，谁会给我呢？人微言轻，也没张口，张口也没用。
　　张永庆家宅子外面猪栏那里种了蒜，当年户里种蒜的不多。张永庆往蒜畦子里浇尿，他提着尿罐，每天早晨起来都浇，后来他说，浇坏了，蒜不长了。其实，我听了记在心里不忘，也不知道他这么说有没有道理。尿含氮量高，是氮肥，对很多蔬菜促进生长有用，特别是阔叶蔬菜，如菠菜一类。难道唯独不适应大蒜？
　　他家的栏里抱燕子，檩条上做了个敞口的泥窝，好几只黑色的小燕子蹲在窝沿上，老燕子不时飞进来，一闪就把嘴里衔着蚂蚱送进小燕子嘴里。小燕子们时刻在盼着它们的爸爸妈妈打食归来，小燕子总是发出一阵欢快的唼唼声迎接，一个个在窝沿上排列整齐，张着大嘴等着喂，嘴边还显嫩黄。得到进食，掉过腚来，小尾巴一撅，拉下一摊白屎就躲进窝里了。我们村里人管这叫栏燕子，专门在栏里生养，人住的房间里也有燕子做窝，那种燕子叫屋燕子。张乐金家北屋里有窝燕子，那燕子窝年月久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泥做的窝在两条檩杆间弯曲着排出很长，大约有七八十公分，门口圆圆的一个小洞。有人说，屋燕子拉屎都叼出去，小燕子的屎也给叼出去，很讲究，很干净，因此要爱护燕子，不让孩子戳燕子窝，说是戳燕子窝瞎眼。那时我们接受的教育是，燕子吃害虫，是种益鸟，而且食量惊人的大，对农业生产很有帮助。
　　张永庆屋后有块小地，东西向，中间一棵大楸树，树干挺直，满园子里都种了洋姜，园子西边磊着石头，一人来高，不用泥不用灰，干插起来，预备将来盖房子打地基用，他家三个小子呢！
　　园子中间北边一道小豁口，豁口西边长者棵小桕树，上去一米多高隔了块小地，一道小路通西井，西井台子那里分叉，一条向北，一条向南，都是爬坡路，往西崖去了。北去的路上半部分铺了石头，边上砌了石墙，样子比较美观，那里是二木匠的家前。
　　水井东边，这条沟里还有一户人家，主人叫张永森，干过贫农主人，早期的刘家东庄村干部。过去闯关东，他围着中国转了大半圈，生活所迫，一个儿子卖到东北，忆苦思甜的年代里是个老话题。他家就在我家门口的崖头下面，正对着，我非常熟悉，现在想来，地上哪里有个坑、哪块墙皮掉了去我都能回忆起来。
　　有一年村里进了一批蒙古绵羊，个个体壮，二三百斤，毛也好，长着大角，弯弯的，很凶猛，一般人都放不了它，发起脾气来，张永森也拿它们没办法，比人的劲大。在破头山那里放羊我见着了，两只大羝羊各自倒退，倒退着，一定程度后同时发起进攻，头对头，角对角，猛地一撞，山摇地动，一次次地碰撞，半天不停歇，破头山上的岩壁都每每发出回音，震荡在两山间。那可真是一对大家伙，动静真够大！后来听地说，上级要求这么办，很多村子都买了，为了杂交改良当地绵羊品种。
　　张永森家西北角屋后一条通道，路边放了一堆北山石。那年秋后，槐树已经落叶了，不少干枯发黄的槐叶被风卷进石头空间，我一个人在石头上玩，无意间发现石头缝里落下一块小月饼，在槐叶中。我一下眼睛发光发亮，盯着看了一会，确定没看错。太幸运了，我家孩子多，生活困难，八月十五买回一包月饼，也就一个两个，一人分到一角，只能勾起肚子里的馋虫。这回得到属于自己的月饼，虽然仅是一小块，厚厚的，里面有金银丝，红的黄的绿的都有，还有炒熟了的花生瓣，咬一点尝尝，虽然干硬，过时了，八月十五到这，好长时间了，还是那样清香，味美异常。我不舍得吃，一点一点啃着，慢慢品滋味，那真叫一个美！回家说给大人听了，一致认为是张永森家的，不知怎么扔到石头里去了。家中大人说，数着张永森富有，有时都吃上大桃酥了。
　　张玉奎 ，临朐东城人，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