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浔阳江头的人都说,那里的夜色无比凄凉。 白日里,那儿是迎来送往的渡口,见证了人间不知多少悲欢离合、匆匆聚散。 到了夜晚,所有的喧嚣热闹都散去,只余下一片岑寂,冰冷的岑寂。 月光白得像霜,照在江面上,江水寒凉;照在空荡荡的船舱里,照出我心的寒凉。 粗弦嘈嘈,细弦切切,我又一次弹起了琵琶。 有时是疾风骤雨,有时是泉水叮咚,有时又传来花底黄莺婉转的歌唱。 我手中的琴弦好似有了意识,疯魔了般,不休地响着。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月色、江水、船舱,都变得苍茫。 时光飞速倒退,从前的光景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 好似一眨眼间,我重又回到了那个春色如许的三月,回到了那个繁华鼎盛的长安。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四海臣服,万国来朝。 我正身处自己最好的华年里,两鬓间的青丝还未泛白,娇嫩青春的脸上还未偷偷爬上皱纹,嗓子依然是那样清亮动听。 我穿着一袭华美的罗裙,云鬓高耸,翠绕珠围。 那时我是京城负有盛名的歌女,13岁就已学成高超的琵琶技艺。 多少次,我弹奏的曲子令艺术大师们为之叹服。 多少次,我娇美的容颜令同行的歌女们为之嫉妒。 京城的富豪子弟们为我一掷千金。 每每一曲唱罢,我都能收到数也数不清的锦帛、红绡。 燕歌赵舞,鬓影衣香,清歌婉转,佳气红尘。 那曾是多么欢乐恣意的日子呀,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可我错了,我低估了时间,高估了人性,也高估了自己。 一年一年,秋去春来。 在无数个欢笑打闹的日子里,美好的时光、青春的时光,就这样被我白白消磨了。 我眼看着自己的年岁一日日变大,镜中的容颜一日日衰老。 我眼看着门前来往的车马一日日稀少,五陵年少们重又捧着新人,忘了旧人。 我眼看着同行的姐妹嫁给了军人,照料我们的妈妈也已辞别人世,艺馆一日日沦落破败下去。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今日当年,恍如隔世。 我嫁给了一位商人,想要过些寻常烟火的日子。 可这样的日子,也终于成了泡影。 朝朝暮暮,长相依偎,我没能盼到这样的日子。 他留给我的,总是无穷无尽的等待。 从清晨等到日暮,从初春等至严冬。 我怕等,也怕不能再等。 后记 读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猜到这个故事的由来? 它来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篇歌行体诗歌《琵琶行》,讲述的是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后,一次送别友人,遇到一位弹琵琶的女子,于是创作了这首传世名作。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高中的时候,我们也都学过这首诗歌,但更多的是从白居易的角度,表达诗人被贬的愤懑,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之感。 但今天,诗词君想要从琵琶女的角度,来重新看这首诗。 琵琶女本是长安倡伎(古称以歌舞杂戏娱人的男女艺人),貌美艺高,有无数富豪子弟为她倾心。 然而随着她年岁变大、容颜衰老,那些从前为她豪掷千金的人,却再也不见了踪影。 "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 她嫁给了一位商人,商人逐利,总是轻言离别,迟迟不肯归家。 她每日里守着江口的一艘空船,长久地等待着。 等来等去,月明了,江水寒彻,午夜梦醒,满面泪痕,人犹未归。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琵琶女的遭遇,让我想起了李白的《妾薄命》,结尾四句这样写道: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意思是说: 昔日陈阿娇受汉武帝无尽宠爱之时,就好比芙蓉花一般娇美;然而在她失去武帝宠爱后,却如断根草一般可怜。 以美色来取悦他人,又能够得宠到几时呢? 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待到年岁渐长,红颜凋败,昔日的荣宠与风光也便不再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衰老的那一天,以色取人,以色事人,终难长久。 很喜欢爱尔兰诗人叶芝写给女友毛特·冈妮的一首诗篇——《当你老了》,他说: 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真正的爱情,爱的不是皮相,爱的是彼此独一无二的灵魂。 是在许多年以后,你我都佝偻了肩背,皱纹爬上了额头、眼角,彼此的眼眸中,依旧不减分毫爱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