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调查札记马启红

　　方言调查札记
　　马启红
　　今年是我承担 「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 的第三年。「语保工程」是从2015年开始，教育部、国家语委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以语言资源「调查、保存、网络平台展示和开发利用」为核心的浩大工程。2015、2016年我承担了太谷、祁县点的调查工作，太谷方言和祁县方言分别是我和我爱人的母语，做起来相对顺利。2017年承担介休方言的调查工作，我于介休的了解只限于与介子推有关的绵山，因而从接到任务起，心里一直充满了忐忑。发音人怎么寻找就是首要的难题。
　　常说迷茫之时考虑遥远的未来会看到新的风景，就在我畅想未来之时，山大余跃龙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一位叫冀成武的介休文化爱好者可以作为调查联络人。当时接余老师电话是在冬日一个下午的路途中，匆匆保存了冀老师的电话，想着回去再联系。没走多远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拿起一看是冀老师！心想这位联络人真热情，没等我摩拳擦掌，人家已经倒屣相迎！电话中冀老师几句话让我倍感亲切与踏实，当然心中的忐忑也早已消散在冬日的余晖之中。
　　也正是这位使者的到来，让我结识了一群介休文化人，他们为我的方言调查工作铺平了道路。也因这个课题的开展，前后有二十多位人员为其奔走努力，值我调查工作结束之时，允许我首先诚挚地致谢这二十多位人员，感谢他们为介休方言的传承不遗余力！他们如我记录的介休方言一般值得我记录与回忆。所谓「三人行必有吾师」，各位皆为吾师，且称各位「尊敬的老师」。
　　辛苦奔忙的介休文化人
　　都说介休是三贤故里，文化底蕴深厚，在介休调查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介休人不一般，尤其我结识的这帮介休文化人——冀成武、陈全、温旭霞、梁建龙、任兆琮、贾金虎、孟满喜、张复斌、宋立青，这帮介休文化人了不得！我用「帮」代指他们实不为过，因为他们为传承和保护介休文化已形成一种强势群体，他们的文化思想与设想、他们的小说、他们的书籍、他们的篆刻、他们的文化平台、他们的风俗协会……无一不让我赞叹！
　　当我介入其中时，他们对介休母语文化的渴求更让我为之一震，他们热爱自己的母语，认为介休话是他们最动听、最自豪的语言！他们保护语言文化的号角也早已经吹响，就在我刚到介休之时，微信中不断收到他们的方言资料：又是四字成语，又是方言段子；某天又是亲自送上的『介休民间歌谣集成』和『介休民间谚语集成』；不止于此，他们还不断向我探询方言问题，想知道为什么介休方言如此说，想知道某个方言本字的写法。我想，「他们对方言之热爱，是我之大幸，更是介休方言之大幸！」
　　最感动的是他们到处为我寻找合适的发音人。方言发音人是语言调查的重点对象，不仅要能说地道的方言，还有性别、年龄等具体要求，并且要求发音人声音洪亮清晰，有非常强的语言表达能力。我把这些标准说给他们，他们立即行动，无论他们多忙，无论我多晚发微信求助他们，他们都会立即为我主谋划策。在他们心目中，一定要为我找到最理想的发音人，需是介休的形象代言人——既能言善道，又具有文化气质；既了解当地的风俗文化，又知晓介休历史文化。我知道这也是他们的理想和至高标准，为此标准他们付出多少心血？国学大师钱穆曾经说过「古往今来有大成就者，诀窍天地，都是能人肯下笨劲」。他们为我选送一位又一位理想的发音人，不敢想这帮能人在背后「下了多少笨劲」！在此，允许我深深向他们鞠一躬！
　　我敬爱的「老男」和「老女」
　　我的「老男」侯有生老师，六十六岁；我的「老女」冀萍老师，六十二岁。称他们「老男」、「老女」是课题所需，非我不礼貌。他们是方言调查中的「老年男性」「老年女性」，简称「老男」、「老女」。他们二位起初不习惯这个称谓，甚至不喜欢，因为他们都拥有一颗年轻上进的心！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别看他们是普通的方言发音人，然而他们的人生志向和人生观都是宏大的！
　　▲我的「老男」和「老女」
　　老男是当地一位风俗文化爱好者，因姓「侯」，当地人多称呼其为「猴哥」。起初我叫「侯叔」，他竟然说『不敢！不敢！叫「猴哥」！』但我总觉称尊长为「猴哥」实有不妥，随即称「侯老师」。但接下来二十多天的接触，我深深感到他还真是配得「猴哥」此名。
　　方言调查的意义在于寻求古音古韵，在于体现某地语言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也是保持当地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条件与保证。于此意义不用我多说什么，侯老师早心领神会，他如孙悟空一般一会儿就会变出一个说法！比如，当我问到「介休当地关于相貌的说法」时，他张口就来一词「眉眼」，尔后观其眉头一皱，随即「人景」、「样样」、「眉数」的说法都迸了出来，此时还不忘送上这些词的语境，褒贬之情从他的神态尽能体会得到。词汇越是丰富，我越是高兴！非常乐意听侯老师说『也[ia]能说成…，也[ia]能说…』，那个『也[ia]』尤其招人喜欢！别看侯老师六十六岁，他的动作也如孙猴子一样百变灵活，就介休方言中「病了」之说法，侯老师一边给我说「不好啦」、「不想动」、「发团儿」、「拍着啦」，一边还要表演出各种「病态」的症状和难受程度，尤其「不想动」无精打采的模样和「发团儿」时屈膝抱身的神态让我不禁想笑，但又因其「病人」装得过真，又顿生出怜悯之心。
　　然而到了摄录阶段，他的这种「猴劲儿」给他带来诸多的麻烦。他一说话就想仰头，就要「朝天吼」（其另一绰号），小眼睛还不时地瞟动。然而这些动作在严格的摄录要求中全被否决，一下午的磨合训练，到傍晚时分大家都还是一筹莫展。第二天一进摄影棚，这位「猴哥」拿着一排用胶带已经固定好的牙签，让我给他粘在脖颈处。我看着两头尖锐的牙签，不忍心粘。可侯老师却坚定地说：「这毛病改不了，怎么能做合格的发音人？」就这样，他的「朝天吼」被一排牙签管制住了，但脖颈处深深的印痕实在让人心疼不已。
　　说到我的「老女」冀萍老师也着实让我佩服，本来「老女」的任务只有二十分钟的个人讲述和与老男、青男配合的三人对话，但为了调查的准确性，我让她作为老男的合伙人，一同做我调查阶段的发音人。他们两人谈起介休话的热闹劲且不说，单表她的认真。冀老师是一位退休乡村语文教师，家在离城五六里的西靳屯村。虽住在村里，可不管天有多炎热，不管是否有雨，不管家里是否有事，她每天都能准时来到我工作入住的宾馆。最可贵的是，冀老师把白天不确定的说法都要做出标注，傍晚回到村里亲自请教村里的长者。第二天，冀老师一进门便兴高采烈地给我汇报，不亚于「归胜者」的喜悦之情。比如介休方言「棺材」的诸多说法，就是夜晚请教长者得来的成果。冀老师不愧是老师，且听她的讲解：「寿木」、「材」、「板」是棺材的代指婉称；「木头袍子」是形象的婉称；还有一种「西贺」的名称不好确定是什么字，可能是很古老的说法。真好似冀老师回到她热爱的语文课堂！介休方言「筷子」也称「打手」，这种精妙的叫法也出自冀老师的夜行调查。
　　▲摄录中的冀萍老师
　　每天的方言调查都是在紧张愉快中度过，三人沉浸其中，不觉一上午，不觉一下午，总是看到冀老师（腰椎膨出一年）不由自主扶腰的动作时，才觉得该让两位老师歇歇了。或许就是他们二位这样不服老的奋进之心，让他们不喜欢「老男」「老女」的称谓吧。
　　▲侯老师激情讲解
　　我尊敬的乔老师和贾师母
　　2017年国家语保工程山西共有15个方言点。作为首席专家的乔全生教授需要在每个点与当地老男发音人进行面对面调查交流，对每个点负责人前期做出的音系和变调规律进行审定。十五个点大都集中在暑期进行，乔老师也不得不转战山西南北。
　　按进度我联系老师时，老师在长治刚刚做完调查工作。从长治到介休没有火车，只能乘坐大巴。他们一早去汽车站时，却只买到从长治到介休的中转车票，先是坐了去离石方向的车，中途司机为了拼客又让老师坐上去武乡的车，就这样从早上八点出发途经好几个县，到中午一点半才辗转到达张兰高速口，算是进了介休地界，从张兰到介休市区还有27公里的路程！由于暑期集中调研，老师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老毛病脚疾又犯了，贾师母不得不随乔老师一起转战南北。看到他们一下车，老师拄着临时捡来的一根木棍子一瘸一拐走来，贾老师满负荷拿着二人行李走在被骄阳炙烤的高速路上，内心顿时百感交集！老师一坐上出租车，第一句话就是「你的调查到了什么程度？问题大不大？」我顿时感到压力倍增，心生忐忑，很是担心做出的音系和变调不过关！
　　▲乔老师在南庄村
　　▲乔老师讲解之中
　　介休方言中如『奶奶「乳房」』和「黏」之声母非常特殊，一个为舌尖前鼻擦音[nz]，一个为舌尖后鼻音[ɳ]。这两个音我怎么都发不准，老师严肃起来：「作为方言调查者，必须学会发各种音！」尔后老师和发音人一起给我纠正和分解这两个音。
　　说到介休方言的儿化，如『今儿[tʂʅr423]今天』『＂钱儿[tʂər13]』『前儿[tʂər423]前天』，我感觉是既变声又变韵，但老师听后给我讲，「这是介休方言精组字古老的读法，非儿化变声而是这几个精组字的白读音」。讲解不止于此，随后老师给我讲了晋语中精组字的演变历史。一个儿化引出老师精彩的一堂课，直觉受益匪浅！
　　▲乔老师的零时教案
　　辛苦的摄录人
　　摄录团队也是随各个点的工作转战山西南北。介休点由杨伟老师带队，队员是四位看上去瘦弱的漂亮的方言学女研究生。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是满负荷前行，人人背上有背包，一手推大皮箱，一手拎着工具袋。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是他们的宝贝，是他们的生命！三台笔记本电脑、单反相机、摄录机、三脚架、四五个背景灯、灯架、背景布（长4米宽3米的双层布）、背景布伸缩支撑架、挂烫机……每到一地，他们的这些「长枪短炮」会摆放一地，不到一个小时，这些器械就会各就各位。而当结束摄录时，他们又会如数家珍搬把这些精细物件一个一个地归放稳妥。
　　▲摄录场地
　　时值三伏天，摄影棚里闷热缺氧。间歇期间，我和发音人都能出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但他们在棚里还要往出导数据，顺带检查之前的摄录质量，以便有问题及时更改。他们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上午一下午，我敬佩这群摄录人。或许在他们看来，他们的青春已不是年华，而是一种心境，更是一种深沉的意志！
　　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寻男记」
　　我连续三年参加语保工程，前两年寻找青男或多或少都有些困难与不顺。今年在开工之前，内心又早早敲起了小鼓，也生怕出现岔子。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怕什么就来什么，墨菲定理果然应验——我的青男前后历经六人！
　　第一男，马庆彪。一见面从年龄到出生地，从经历到现在的状况，从父母到爱人，像查户口似的把发音人应具备的条件问询了一遍。条件符合！满心窃喜！但到了调查阶段，发现小马代表的青男音系与老男音系相差甚远，尤其是「雨、遇、锯」等遇摄字读音完全不同。纳闷「马女村」属于城关乡，怎么能有这么大不同？一问才知，小马小时候在义棠镇姥姥家呆过一段时间。这样，第一男与我作别。
　　第二男，李健。李健其人，祖辈顺城关人，口音没问题，老实热情，调查1000字的读音时，在他们顺城关人的微信群里发起咨询，引得满城关人热情澎湃，积极送上纯朴浓厚的介休方音。可在讲述阶段，难住了不善言谈的李健，之后又在严格的摄录要求下，第二男李健也与课题作别。
　　之后的几天，那帮热情的介休文化人又苦苦寻找！一男生在城关长在城关，可因父母非介休人作罢；一男谱系正统，是城关人，可上学初中就去了外地，作罢！一男介休电台主持，因受普通话影响过大，作罢！在与各位的电话交流中，我焦急地恨不能让他们合体！一次又一次地撂下电话时不禁想到席慕蓉的一句诗：「不是在一瞬间，就能脱胎换骨，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所以请耐心等待！」
　　于是，在等待中寻找，在寻找中等待，真有「众里寻他千百度」之感，终于有一日这位「标准」青男出现了。第六男，贾阳！自己在介休创办声乐教学培训班，也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主持人。用老男老女的话讲，这小子「灵动」！果然不负众望，只两三天工夫就顺利完成了任务！
　　▲三人合影
　　将近一个月的方言调查结识了这群人，他们一直让我感动着！他们与我一同并肩工作，他们皆像纪伯伦『论工作』中喻指的那一支支芦笛，从他们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美妙的音乐！这美妙的乐章值得我珍藏一生！
　　▲晋中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介休干调秧歌《顶嘴》
　　▲与演职人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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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马启红 ，山西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汉语语汇、山西方言调查研究。2017年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山西汉语方言调查介休方言点负责人。
　　来源| 知彼（ID：zhibi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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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陈乐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