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辛弃疾【宋】《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 公元1191年的冬天,临安突然下起了大雪。 偏安江南一隅多年的南宋王朝的小皇帝正左拥右抱,软玉温香。 而距离临安千里之外的一座海滨小城里,一个身材壮硕、眉目英挺的中年男人却在负手独行,南方冬日明媚的阳光将他原本就颀长遒劲的身影拉得更加修长。 也更加落寞。 今天,是他抵达福州城的第二天,也是他远离南宋朝廷核心的第二天,他摈退身边所有的随从,就连一直跟随左右伺候笔墨的书童都没有带出来。 今天,他只想静静。 南方的冬日艳阳从某些角度看,确乎比那个盛名难副的江南繁华之都更加温暖。 也更加宜居。 他想,或许就在此终老山林也不错。 但只是转了一个弯,他就断然摒弃了这个令他羞愧荒谬的念头。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又将往何处去? 苍天青碧,白云缱绻,他没有答案,但是,他非常明确地知道,他的归宿一定不会是这里。 这里是于山。 距离他的梦想一万八千里。 "贪数明朝重九,不知过了中秋,人生能得几多愁,只有黄花依旧。" 这是他熟悉的词牌。 【西江月】。 戎马倥偬宦海沉浮的半生里,他写过很多阙西江月。 所以,今天这一阙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回。 诗词改变不了人生。 梦想也点不燃家国。 这一点,随着年纪越老,他认识越发深刻,但是,就算看破看透,他还是有一点点感慨,还是有一点点唏嘘。 无法自已。 人前骄傲英武半生的他,不许别人看到他如此落魄落寞的一面。 因为,他是稼轩。 大名鼎鼎单人破阵擒贼擒王令金人闻名丧胆的大宋帝国第一文武全能的将领辛弃疾! 弃疾? 他微语喃喃,或许当年父亲给他取名弃疾的时候,就冥冥中昭示了他后来的命运轨迹? 这个名字,跟那个比他早一千多年的汉朝大将霍去病不是一个思路么? 霍去病最终如何?他,辛弃疾又能如何? 白云苍狗,运命终究难违。 他再次绕过一块路边突出的山岩,然后倏忽不见,就像他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他终究还是走了。 带着许许多多的惆怅,和许许多多未曾实现的梦想,以及悲伤。 光阴又过去了整整八百二十个轮回。 福州依然还在大陆的东南,这里的阳光始终常年明媚而温暖。 又一个男人来到了于山。 他和辛弃疾当年一般年纪。 虽然他没有他那么高大勇武,也没有他那样跌宕起伏的半生往事,但是,当他抬头看天的时候,他依然仿佛看到了八百多年前他看到的那轮红日,他转过山角的时候依然清晰地听到了他飘荡回旋了八百多年的叹息幽远绵长…… 这里是于山。 只不过,无论比起他,还是他,它都要古老而悠久得多。 它的故事自然更多。 相传在遥远的战国时期,曾有一支古老的部族——于越族聚集此山,定居于此,故此后世将此山命名于山。 关于于山,还有另一个名字。 九仙山。 得名缘由是相传汉代临川何氏九兄弟在此山修仙炼丹,后来九人在此渡劫成功,顺利飞升,后人便将此处也叫做九仙山。 今日在于山进山口不远还有一口井,相传便是九位仙人飞天前饮水处。 不过如今的仙人井早已是蛛丝暗结,尘灰与落叶堆积。 仙人已经远去,仙气自然是没有的了。 当然此山原本就不高,海拔最高处也不过五十多米,嗯,在我们湘西,大概也就比我们村口那棵古树高半层楼样子。 但是,山不在高,有人则名。 于山最高处叫鳌顶峰,后来因为一个叫陈诚的福州人考取了宋朝某一年的状元,而这位书生当年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方便是于山某一处学堂,所以,于山最高点也被称作状元峰。 陈诚当年是辛弃疾最器重的晚辈和知己。 故事渊源,悠久漫长。 从福州城的五一路进来,沿着水泥路一路上行,不过二十来分钟便可以抵达鳌顶峰。 而在距离鳌顶峰一百来米的地方,便是赫赫有名的白塔。 福州自古便有三山两塔一江一湖一条街之称,其中于山和位于于山山麓的白塔都是其中之一。 白塔如今并不对外开放,所以,只能在山腰处远观一番以解其愁。 从于山山腰望去,白塔宛如一尊白玉玲珑,通体雪白,直插云边。 白塔是中国传统的楼阁式塔身,一共七层,粗略估算应有三四十米高,塔身呈八角形,所谓八面玲珑便即是此? 在塔的顶部有相轮塔刹,嗯,看着就跟藏传佛教里转轮造型有点类似,而隔着远处也能看到塔身上似乎绘有壁画和佛像。 而在白塔周围,还有一圈明显古旧苍老的民居建筑,建筑发青,应是年年岁岁的青苔繁衍不息刻下的光阴沧桑的遗迹。 我看过去的地方是一处栏杆,栏杆之外,有一株旁逸斜出岩壁的三角梅开得浓烈而奔放。 花影婆娑。 时空乱错。 我想,此情此景,如果是晚上,当塔身的灯光亮起,当周围硕大无比的芭蕉叶层层叠障,光影明灭里的佛法大概应该可以传布得更加深远罢? 说到白塔,又不能不再次提及那个对福州城影响深远的历史人物。 没错,他就是王审知。 被称一代闽王的他到底是何许人? 或许要等我去做一番功课才能知悉一二了,毕竟,脱离了具体的时间空间,远离生平细节的任何评述对一个历史人物来说都是苍白乏力的。 修建白塔的初衷,是当时身为大唐威武军节度使的王审知为超度其父母亡灵,而在白塔完工后的第二年,王审知又马不停蹄地在白塔旁边修建寺庙,也即白塔寺。 相传挖塔基时,工匠在地下挖出了一颗夜明珠,王审知以为这是一个吉兆,是上苍对他孝道遵行的恩表,便将白塔定名为"报恩定光多宝塔"。 当然,世事轮回,世间万物都难逃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循环,公元1534年,即明朝嘉靖十三年,一场天雷勾地火,白塔被雷火瞬间焚毁。 十五年后,福州本地知名乡绅张经、龚用卿等集资重建,复建完工后的报恩定光多宝塔塔身被用白灰粉刷,白塔真正得名从此始。 光阴会走。 人心会变。 王朝江山,代代更迭,但白塔始终都在。 而跟白塔一样矗立经年的还有于山之上的石刻,历代文人一时骚起,就忍不住要对大自然的朴质元初动手动脚。 当然,他们人红,乱写乱画是艺术。 换作我等凡人,大概是要被送去某些地方关它个几天禁.闭的吧? 于山摩崖大概也会变成思过崖。 于山石刻很多,大多字体苍劲,龙飞凤舞,可能因为年代久远,如今的石刻都被后人涂以红漆,远远看去,总令人有一种心惊肉跳的不适感。 而诸多石刻之间,有一座祠堂。 戚公祠。 戚公祠在白塔东面,是为了纪念明代抗倭将领戚继光所建。 当年戚继光在台州九战九捷后于次年率领他的戚家军援闽,在宁德横屿、福清牛田、莆田林墩四胜倭寇。 等福建倭寇荡平班师回浙时,福州官绅在于山设宴饯行,勒碑记功。 老百姓在此建祠以纪念感恩他的丰功伟绩。 当然,历史轮回,大概都难逃宿命,修修毁毁之间,便是一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 所以,现在的戚公祠也是1918年重建的戚公祠。 在祠堂内,有戚继光的等身彩塑人像,战甲披身,目光棱棱,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与之对视不过,即使隔着数百年的光阴苍茫,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无法直视的目光峻冷。 赶紧退出。 屋外还是艳阳漫天,浮云千重,于山顶上,清风徐来,蕉叶簌簌作响。 远处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面两个巨大的红色石刻大字: 醉卧。 相传是戚继光饮酒微醉后闭目休憩之处。 巨石之上从林间洒落细细碎碎的光影斑驳,点点圆圆,仿佛狼毫挥洒过后浅浅的金黄。 时间仿佛停住。 岁月幽深,远古和当下恍然交错。 凝目树林深处,那一块凸起的山岩后,一个身材壮硕眉目英挺的男子,正缓缓朝我走来。 他的剑眉如削。 他的英鼻高远。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他还在吟唱。 他的歌声依旧悲怆。 生死疆场,万里黄沙,刀光剑影,生也苍苍,死也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