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火夏

　　当火热的骄阳脱离既定轨道，猛地掼在当天上的时候，陕北的三伏天算是真正到来了。
　　整座城市，一丝风都没有，也或许是在入伏之前就藏匿进了深山老林、河谷渠岔。柏油铺就的街道＂噗呲呲＂地向上冒着热气，蒸腾着黑漆漆的沥青一层层软化，一脚下去就是一个白印子。一辆辆汽车哇哇乱叫，一溜烟窜出老远，钻进深挖在地底的车库，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粗气。死贴在街道两旁建筑上的大型空调，拼着老命旋转，努力将一丝丝凉气输送进密不透风的商场，一不注意，又迸裂了管子，淅淅沥沥地洒下几滴水珠，还没等落到地面，就被蒸发的一干二净。挪移不动的树木死一般地沉寂，半晌，才微微抖动一下灰白曲卷的叶子，期待着那铺天盖地的人工降雨。巷子中几座简易房子里，老板娘抖着一身油腻的肥肉，拿着盆口大的铁马勺，熟练地切凉粉、调面皮、拌冷面，抽空＂呲溜＂一声响，半瓶子凉开水就见了底。不怕热的几个老汉，挤在人行道边下象棋，深藏在石头眼镜后面的眼睛半眯着，半天不见动弹，终于让看棋的人耐不住了，唾沫星子乱飞，无数只手争抢，各说各有理，谁也不让谁，猛地只见一只夹着纸烟的手伸进棋盘，抢夺争执不下的棋子，顿时火星子乱迸，不知烫到了谁的手，＂嗖＂的一声响，一只棋坨子就飞了出去，＂咕噜噜＂地滚到趴在地上吐舌头假寐的黑狗嘴岔处，以为饭馆扔出了一块猪骨头，看都不看一眼，＂呜＂的一嘴就咬了下去，却没成想硌到了牙，忙不失迭地松开嘴，羞臊地夹起尾巴，一眨眼功夫就跑得不见踪影。
　　院子里，几栋住宅楼并排而起，使劲为狭夹在中间的健身广场撑开一片难得的阴凉。一身短打的人们，不论身价高低、出身贵贱，男女老少凑坐在一堆，南腔北调混杂在一起，品凉茶、玩手机、哄孙儿，天南海北谝着闲话，苦捱捱地盼着日头偏西。有吐槽教育改革不公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给孩子报不了名的，有斥责社会乱象，新开楼盘不顾穷人死活漫天要价的，有愤恨娱乐网红无下限，影响青年学生三观不正的，有怒骂物业不负责任只知道赚钱，导致小区电梯隔三差五困人的，有看不惯出租车司机野蛮霸道，差一点闹出人命的，有相互透露消息，告诉邻居哪个市场蔬菜新鲜水灵，谁家豆腐含有甲醛的，还有埋怨儿女不孝，让自己孤苦无依的，不论谁起什么话头，都能引起共鸣，不论谁有什么举动，都会得到关注。相较平日关进防盗门的冷漠，这个时候的小广场，无疑是最具烟火气、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了，犹如旧时的北京天桥，能听到平时多方打探都不得而知的消息，看到早就消弭不见的融洽，也或许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不管天不管地，走出钢筋水泥浇筑的文明，真正敞开心扉，放下负累，让久违的心灵回归自然、还原本真，体味到酷热之余的一片清宁。
　　正当人们聊的上瘾，谝的上劲，口干舌燥之际，就会从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挤过来一辆面包车，开着震天响的电子喇叭， ＂批发——各种雪糕＂。＂批发＂二字音调高、拖得长，好像耐不住三伏天的高温，有劲使不上，死恹恹的，＂各种雪糕＂又急速拉短，大有迫不及待，早点卖完收摊回家之势。刹那间，小区轰动了，广场动乱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拎着袋子、端着盆子、抱着箱子，纷纷向着面包车涌去，叫卖声、讨价声、扫码付钱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不一会儿，半车厢雪糕就被一扫而空。
　　外面热家里更热，我所居住的房子整体偏向西南，每天大半时间都忍受着高温的炙烤。卧室、厨房、客厅，能开的窗子全都打开了，就是不见清风徐来。光着膀子的儿子，趴在地板上，啃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眨眼功夫，就把肚子撑得溜圆。妻子躲在相对背阴的卧室里，埋怨我过于抠搜，装修房子没有把空调同步装上。读了几年书，多少长了点见识的女儿，更是一脸嫌弃地鄙视我，＂先秦就有窟室，汉唐就有凉房，咱现在连古代都不如。＂本来就没有多少话语权的我，经常是家里人的出气筒，稍不顺意就被群起而攻之，这个时候哪还敢言语狡辩，瓷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书，期盼着月亮早升，凉意袭来，平息我被群起讨伐的局面。
　　半晌，儿子终于还是热得受不了了，爬起来质问我，＂学校教室都有电风扇了，家里就不能买一个？＂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儿子说得对，装空调已经不赶趟了，买电风扇还是来得及的。主意打定，三把两把换好衣服，开上车直奔市中心商场而去。
　　当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电风扇走进家门的时候，妻儿早已经齐刷刷地站在客厅里翘首以待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拆包装、摆位置、接电线，一键压下开关，＂唰啦啦＂的凉风顿时从风扇罩子里钻了出来，瞬间就让整个屋子变得凉爽起来。
　　我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着廉价的烟，品咂着比烟还廉价的茶水，看着妻子、女儿和儿子在满屋子的清风中渐渐安静下来，侍弄绿植、书写作业，各忙各的事，瞬间变得满足起来，也觉得这个夏天再也不是那么酷热难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