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季节,我携妻带女,踏着泥泞的乡间小路,寻访阔别已久、似乎已经遥远的家乡。这是关中腹地一个三县交界的平原村庄,自从父母早年去逝后,家乡就变成了河流中的一座难以到达的孤岛。 秋天的田野,路两边的野草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一望无际的田畴,微风吹过,青纱帐般的玉米在优美的舞动。阳光闪耀,红枣在绿叶间玛瑙般鲜亮。红蜻蜓飞舞着落在野花上,当我们走近了又飞落在前面的草茎上,闪动着薄薄的翅翼。女儿追逐着蜻蜓,显得非常兴奋,笑声渲染出满目秋色。 走进久违的村庄,村子已不是从前的模样,悄然进展的新农村建设,使过去脏乱差的村庄焕然一新,红砖青瓦两层楼房掩映在浓郁的枣树林之中,特别的耀眼。半边盖的老土屋散落在新房的夹缝里,有一种别样的清寂和落寞;倒塌的土墙,偶尔还会想起寒冬时泥巴墙脊上皲裂的缝隙,想起夏日里雨水顺着房檐流下的欢乐。我永远无法割舍那棵绿荫如盖的皂角树,无法忘掉那些生长着真诚和善良的田野,无法忘掉那些厮守着土地不离不弃的亲人。 村庄永远都是一副安静的样子。那时的贫困和艰难,令村民们总是一副愁苦的面容,没有欢乐,只是日复一日地被生活奴役着。黄土搬家,把这里的土搬到那里,又把那里的土送到这里,一生中都在翻弄着土坷垃。吃着粗糙的饭食,穿着粗布烂衫,没完没了的劳作,夏收秋种,秋收冬播,在四季无尽的轮回里,农村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梦,梦里是苦愁,梦醒也是愁苦。 从军离家的那日,村外的麦场上挤满了送别的乡亲,有的拉着衣襟,有的牵着手,没有离别的悲伤,倒是少有的喜悦让沉闷的村庄有了欢乐。我穿着崭新的军装,兴高采烈地行走在欢送的人群里,就像挣脱缰绳的小马驹急切地奔向绿色的田野。村上共有九位青年入伍,我是年龄最小的。到了上马离别的时候了,我突然发现人群中,妈妈不舍的目光。别的青年都骑上了马背,我怎么也骑不上去,父亲急了,过来一把拎起我,把我放在高大的马背上。不料那马一声嘶鸣,突然前蹄崛起,一个趔趄,我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抓住缰绳!父亲大声地向我喊,我却紧张地抓住了马鬃,那马受惊似的前踢后蹶,只见父亲一跃牵过马缰,那马驯服地站住了,吐着粗气。我惊魂未定地骑着父亲牵的马,挥别了欢送的父老乡亲。 绕过打麦场,茂盛的枣园在我的视野里缀满了诱人的红枣,那纯净的色彩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看到粗壮的树林里,荡漾着宁静的阳光,蜜蜂在枣花间采摘着甜蜜,鸟儿在枝头间跳着快乐的舞蹈。恐惧却悄无声息地隐藏在这祥和的枣园里,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金灿灿的日子。那一天放学回家,经过枣园,看园的老大爷忘记了拴狗,狼狗飞奔着向我扑来,一下就窜到了我的面前。我吓得愣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浑身筛糠般发抖。我恐怖地瘫坐在地上。阳光斜照在枣树上,显出狰狞的面孔。那条狼狗见我不动,只是狂吠,却没有攻击我。我和狼狗艰难的对峙着,我绝望到了极点,最终,狼狗狂吠着逃走了。 那天我回家高烧不退,农村缺医少药,我病得不轻,都说我鬼附了身,妈妈找来巫婆为我招魂。巫婆把一碗清水、三根筷子和一把菜刀放在炕头,拉住我的手指在碗里蘸了三下清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在碗里竖起了三根筷子。突然巫婆大喝一声,举起菜刀向直立的筷子砍去,只见三根筷子变成了六节,痛苦地躺在地上。巫婆命妈妈抱来麦草点燃,只见巫婆向熊熊的烈火中撒了把盐,火苗乱窜,噼里啪啦作响,巫婆左手抱着我,右手挥舞着桃木大刀,围着烈火跳来跳去。这样折腾了大半天,我筋疲力尽,软软地躺在炕上。巫婆把碗扣在庭院的井口上,插上断筷,说鬼已被钉进了十八层地狱。可是我却越发病得厉害,奄奄一息。村上郎中看了直摇头,妈妈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郎中让妈妈拿来一只破碗,把碗打碎,郎中捡起一块瓷片,劈开筷子一头,然后用线把瓷片固定在筷子上。父亲紧紧地压着我的身体,郎中撬开我的嘴,一阵剧痛,我昏厥了过去。昏睡了两天,我醒了过来,阳光洒在我身上感觉很温暖。 花落不语,秋雨绵绵,我走在湿滑的田埂上,仿佛又听到了妈妈呼唤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亲切。雨雾中我看见妈妈佝偻着身子向我走来,她那愁苦沧桑的脸上满是雨水。妈妈长期患病,身体羸弱,在我印象中,妈妈总是病恹恹的,却以顽强的姿势撑起一个个艰难的日子。只要有妈妈在,家就是温暖的,妈妈就是冬日里的阳光呀!妈妈就是夏日里的阴凉啊!如果世上真的需要怀念的话,那一定是我的妈妈。是妈妈给了我生命,让我拥有了坚强,让我学会了承受生活的沧桑和磨难。 村外的青北寺不知何时毁于战火,山丘般的瓦砾诉说着凄惶。海德格尔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缺水的故乡依然干渴,我越接近家乡,越感心在隐隐作痛。水比油金贵,饮水是家乡人世代的痛楚。女儿出嫁,最华贵的陪嫁不是自行车,而是井绳。百丈井深,生命的源泉。原始的辘轳就像磨盘一般沉重;黑幽幽的井口就像魔窟一样恐怖。每次汲水,都是一次生死较量。父亲和哥哥摇辘轳,我拽井绳。父亲把我瘦弱的身躯栓在井桩上,我双脚蹬住井沿,拼着全身力气,死命地拽住紧如琴弦般的井绳,稍有松劲就会被井绳弹进百丈深井。我几次险些送命,至今我看见井绳还心有余悸。 嗯 农家门前的草跺,如同一个个巨大的蘑菇,童话般的美丽。妻子下过乡,铡草、拌猪食样样在行。女儿围着草垛与一群农家孩子玩躲猫猫老姐家的院子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故乡对我的记忆难觅童趣。农家的孩子大点就得帮大人干活,我小时候不是打扫鸡舍,就是帮大人挖猪圈,拉车送肥。最欢乐的时光就是放学后提着蛋笼去地里打猪草。蓝天白云,天地悠悠,青苗婆娑,原野一片鲜绿汪洋。万物死一般沉寂,只有视觉的感知。阳光下,独自躺在玉米地、棉花地上,呼吸着青草的味道,如饥似渴地读着用打猪草换来借阅的小人书,千秋邈矣独留我的感觉,让我十分的自得和惬意。 当朝霞洒满原野的时候,我们告别家乡。妻子提着一筐苹果,女儿手捧着一把鲜枣。站在村外的土坡上,回头望,绿树掩映的故乡,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掘井的钻台在阳光下格外的醒目,铺路的轰鸣声就像交响乐,激荡着天空。怎样看,家乡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