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斌与母亲张励

　　阿斌与母亲
　　马励
　　阿斌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听他母亲说，阿斌出生时比预产期晚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她常常因为疼痛无法入睡，独自在漆黑的楼道里走着、走着泪水便流了下来。
　　阿斌出生那天是一个星期天，医院只有值班医生，直到深夜十一点才将阿斌的母亲推进手术室，做剖腹产手术。原以为忍受了十几天的折磨终于要结束了，可她不会想到序幕才刚刚拉开，等待她的将是长达一生的心灵折磨。
　　因为难产，阿斌出生后没有呼吸，可当时医院里没有吸痰机，医生只能口对口为阿斌做人工呼吸。时间一分分过去，对阿斌的父母来说这原本该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而此刻幸福被焦急吞没了。医生问：「孩子可能会有后遗症，用不用继续抢救？」阿斌的父亲坚定的回答道：「救，一定要救，他是我的儿子。」经过45分钟的等待后，阿斌的父母终于听到了儿子的第一声啼哭。因为刚出生便开始抢救，没有及时保暖，所以这时阿斌全身都僵硬、青紫了，只有脸上一小块皮肤是柔软的。几个月后医生便确诊，由于窒息时间过长，阿斌患上了脑瘫。
　　阿斌最初的记忆是在一所平房里，当时阿斌不宽的床上放着一对箱子。不知道多少次爸妈上班了，家里只有阿斌一个人，不知道怎么他的双腿吊在了床边，上身还在床上爬着，因为害怕他哭了，当时无助的阿斌多么盼望妈妈可以马上出现，将自己抱回床上，可妈妈没有回来。几分钟后，筋疲力尽的阿斌重重地摔到了地下，或许留下了阴影，直到成年后阿斌都不敢独自躺在床边。
　　就这样阿斌一天天长大了，虽然他的病情没有好转，可智力却在一天天增长。一次，阿斌听到爸妈吵架时，妈妈生气的说「要带阿斌离开这个世界」，当时他想，「妈妈怎么不说带妹妹离开？只说带我？」他觉得妈妈很不公平，也有些害怕。因为妈妈照顾阿斌比爸爸多，所以在小时候他和母亲的感情比和父亲的深，可每当有人问他，「和爸爸妈妈谁亲时」，阿斌总是回答「爸爸」，因为他想让妈妈知道「虽然自己有病，离不开你的照顾，可我的心是独立的，我也不是你的附属品。」
　　阿斌23岁那年，刚退休不久的父亲开始教他学习汉字。一天下午，阿斌说他认识了五个字，爸爸不信，并将那五个字打乱顺序写在一张纸上考他。当时看到那潦草的笔画、陌生的字体，阿斌一个也没认出来。爸爸有些生气，在阿斌的手心上打了五下，但阿斌不但没生气，还非常感动和兴奋，因为他知道了爸爸在认真教自己认字，而不是让阿斌打发时间。
　　可阿斌发现，妈妈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学习，虽然有时妈也会帮爸往电脑里输阿斌要学的课文，或是往生字上加拼音，可在阿斌看来妈妈只是在帮爸工作，那时阿斌经常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没有爸的坚持妈会如此认真的为自己输课文吗？」也是从那时起阿斌对爸爸的感激渐渐超过了对妈妈的爱，因为他觉得妈妈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当成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爸爸则是将阿斌当成独立的人，并正在尝试为这个「人」寻找一条通往光明的路，而当时阿斌对这条路的渴望要比任何时候都急迫、都强烈。
　　几年后，听说游泳可以让脑瘫病人有效康复，通过训练，许多和阿斌病情差不多的孩子获得了自理的能力。于是父母开始带阿斌游泳，阿斌当时正在电脑上学习动画制作。阿斌无法控制四肢，刚开始他是用鼻子推动轨迹球鼠标操作电脑的，现在他是用一顶特殊帽子上的「笔」点击键盘，所以他学习动画的速度很慢、很慢，每天只能完成一或两个视频教程中的动画实例制作。
　　每当看到自己做的作品在电脑上演示的时候，阿斌便会觉得未来是光明的，自己对人生的设想一定会实现。可就在阿斌认为找到了新希望的时候，阿斌的父母却开始每天带他去游泳。
　　虽然在泳池里畅游时阿斌很快乐，有时也很感激爸妈为自己付出的一切。在游泳馆游泳的人看到衰老的父母，带着连进游池都需要爸妈抬的阿斌康复训练，有些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伟大的父母！」有些甚至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可每当独自面对电脑憧憬明天时，阿斌总会想，「游泳真的可以让自己好起来、真的可以改变未来吗？我快三十岁了，康复还有效吗？如果没效为什么要放弃动画、放弃写作、放弃自己对人生的梦每天去游泳呢？」但当阿斌将这些疑惑和爸妈说时，妈妈总是说：「康复就是让你更好的为梦想奋斗，因为身体好一点，你的工作效率就会提高很多。」
　　第一次听到妈妈这样说，阿斌虽然不能完全同意，可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可随着时间一天天增加他又在想，「或许在爸妈心里自己只是他们生产的商品，因为这件商品有缺陷，所以他们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修复，可我却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感情、对未来有目标和期待的青年，可妈却要将她的愿望强加给我，把她的梦想成为我的奋斗方向。」在那段日子里，每次提到「康复」，阿斌心中便会有一堆无名的火焰在燃烧。
　　爸妈一直反对阿斌学动画，因为动画制作是一项非常精细的工作，可阿斌只能用帽子上的「笔」点击键盘右侧的数字键操作鼠标，所以他无论移动鼠标的速度，还是控制鼠标的精确性都要比健全人差很多，就算将动画完全学会，也不会得到工作的机会。
　　可阿斌却认为只要用心学动画，不远的将来自己一定会实现工作的目标，他想：「爸妈是认为我应该做的只有游泳、只有康复所以才反对自己学动画的。」于是阿斌生气的对妈妈说：「在你心里我应该做的只有游泳、只有康复，你就不希望我和妹妹那样拥有一份工作。」虽然阿斌的妈妈用平和的口吻对他说：「让你康复正是希望你更好的工作，只要身体情况好一些，你的工作效率才会提高，才能有更好的未来。」可当时阿斌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根本不能相信妈妈说的这段自己都能背下来的话。
　　不久后，阿斌学到了动画编程，可动画编程中的命令大多是阿斌从未学过的英文，所以他学的非常吃力，经常明明是完全按照视频教程中讲解的方法操作的，做出的效果却不一样，这让原本充满信心的阿斌感到无比失落。这时妈妈为阿斌找到一个语文网站，网站上有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语文课文。于是在妈妈的要求下，阿斌渐渐放弃了坚持近六年的动画制作，开始用研读语文课文的方法，边学习语文知识边写作。
　　一天，阿斌通过QQ邮箱中的漂流瓶游戏，认识了一位名叫「小青」的脑瘫女孩儿。小青的病要比阿斌轻，她会走路，生活基本自理。刚开始阿斌只将小青当作普通的网友，可小青却对阿斌非常热情，不仅主动和阿斌聊天，还要求阿斌在电脑上安装摄像头和她视频聊天。
　　一天聊天时，小青突然说「希望和阿斌成为情侣」，看到小青的话阿斌既兴奋又痛苦。从很久以前阿斌就幻想可以得到一份爱情，学会操作电脑后他觉得这个愿望很快会实现，可现在面对远在东北的小青，再想想自己的身体，那种纠结、那种无奈与挣扎又岂是简单的心痛可以描述和概括的？过了很长时间，阿斌含着眼泪在小青的QQ对话框中写道：「我的情况你已经在QQ空间里的照片还有日记中看到了，我这样的身体，别说结婚，想真正见面都是很难的事，所以我们还是作普通朋友吧。」可小青说「她愿意做阿斌的心灵伴侣，就算一生只能通过网络见面她也不介意。」小青的话就像一缕温暖的风，为正在痛苦中挣扎的阿斌送去了幸福的气息。
　　从那天后，阿斌不管在电脑上读书还是写作，都会和小青接通视频，他觉得仿佛这样小青便来到了身边，阿斌也会将刚写好的文章发给小青，请她帮自己检查错字。小青常常对阿斌的文章表示肯定或赞赏。
　　晚饭后，阿斌不再看书，家人都休息了，于是这时便成为小青和阿斌一天中最浪漫的时光。像真正的情侣一样，他们会说说可以打动对方的话，会畅想他们的未来，聊到有趣的话题他们都会发出开心的笑声。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不知不觉阿斌和小青认识快两年了。
　　随着感情的加深，小青和阿斌都感到深深的遗憾。阿斌虽然多次提出想让小青来他家，他们希望真正在一起，可妈妈总是说，「阿斌和小青不能独立生活，爸妈也无法照顾两位残疾人。」听了妈的话阿斌虽然不再坚持，可他常常想，「爸妈为什么不能让小青来试一试呢？如果确实不合适再让小青离开，对自己来说一生也许只有这一次成家的机会。」可爸妈的态度那样坚决，「只有阿斌和小青独立生活才可以在一起，但小青虽然可以自理，可无法照顾什么都做不了的阿斌。」
　　当阿斌将爸妈的话告诉小青后，通过视频看到小青哭了，阿斌脸上也满是泪水。这时他们才明白，原以为无坚不摧的爱情竟是那样渺小、那么无能，一张薄薄的电脑屏幕便成为了它永远的屏障。从那天后他们视频聊天时间越来越短，聊天时笑声也渐渐消失了，几个月后阿斌和小青便不再联系了。
　　到这里阿斌的故事画上了句号，因为文章中的内容有些冰冷，所以我为主人公起了这个名字。阿斌明白，如果没有妈妈辛勤的付出，自己的生命便会消失，他只是希望在一些事上妈妈可以忘记自己是残疾人，可以像要求妹妹那样要求他。
　　当我们在街上无意中和一位坐着轮椅的小伙子擦肩而过时，我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是怎么得病的？还能治好吗？他可以自己上床吗？」而这些恰恰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是希望被别人忽略的弱点。
　　就像阿斌，他并不是真正反对康复，在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渴望好起来，只是不希望在家人心里自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残疾人，他希望被别人肯定，当父母为了康复用全部精力带他游泳时，他觉得非常失落，他没想到奋斗了这么多年，在父母心里自己依然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所以他常常用抗拒游泳、反对康复的方式表达对父母的不满。
　　阿斌的故事让我想到了，对于重度残疾人来说，因为在生活中几乎什么事都需要别人帮助，当有一项独自可以完成的工作时便无比珍惜，可他们的内心又非常敏感，当发现有人在怀疑自己时，便会用他们的方式反抗，直到重新找回尊严与自信。所以关爱残疾人，除了康复和金钱外，更重要的是心理输导，要真正成为他们的朋友，只有走进他们的心灵才会感受到他们真正的梦想、真正的痛苦。只有了解才会接纳，才会将不一样的他们当成我们和社会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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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张励，生于1978年，重度脑瘫患者，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需要帮忙，一直在努力。没进过学校，由父母编写教材，因不能手写，学习艰难，从来没放弃。后又用特制工具学习电脑，制作动画，开微店炒股票，没有一天忘记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爱好写作，参加过残障人士运动会，足球铁杆球迷。
　　来源| 知彼（ID：zhibi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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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陈乐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