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仙邻

　　大约是1998年的时候，我们这些刚工作的女孩子们住在2号楼单身宿舍，生活简单而快乐。
　　宿舍楼是七十年代建的筒子楼。相邻的三座，结构相同。1号楼是十几岁的学生，3号楼则住着一些成家不久还没有分上套房的年轻夫妻。
　　一个黄昏，早早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宿舍后，又听到了楼下有弹吉它唱歌的声音。嗓音浑厚，忧郁的情歌在吉他伴奏下颇有几分落寞的美感。听到过很多次了，我一直以为＂吉它小伙＂是为追求我们楼上某个女孩子而弹奏歌唱。来串门的小敏宿舍在阴面，第一次从我们朝阳的窗口听到这声音，就很新奇地跑到窗边探头看，然而歌声停了，楼下又有树荫，看不清，她就很不甘心地喊了一声：＂帅哥，再来一曲嘛！＂喊完，自己捂着嘴笑倒在了床上。正在整理衣服的小宁淡淡地说：你别浮想联翩了，告诉你，那个人一点都不帅，而且已经结婚了。
　　听小宁这么说，我们都有些失望。那时周围会弹吉他的人可不多，单单是那种艺术气质就让人觉得浪漫的不得了，想着怎么也该是个卷发白衫的儒雅才俊啊。哎，罢了，隔窗听听就蛮好，还是不要认识了。
　　四年后，我结了婚，那时已没有福利分房，我们住进了距单位两公里远的商业小区的新房。过了不久，我就注意到楼下有吉它伴唱的歌声，就在隔壁单元的一楼。从嗓音和曲目的风格，我辨认出还是当年筒子楼下的吉它歌手。这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壮硕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浓厚的黑发，小眼睛，厚嘴唇。有点像曾在春晚上唱过《中华民谣》的孙浩。
　　他是一名中学美术老师，然而，他对音乐的兴趣看起来远远超过了美术。他不仅会弹吉他，还会弹钢琴，吹萨克斯、葫芦丝、巴乌，笛箫等，可以说十八般乐器样样拿得起。会奏世界名曲，也爱唱通俗摇滚，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本无高下之分，两者兼爱，味不同，趣相宜。
　　他的妻子，是一名小学英语教师。中等个头，纤瘦身材，白净肌肤。瓜子脸，大眼睛，永远都是直发披肩，长裙曳地，脸上也永远都挂着含蓄友善的微笑。走路如弱柳扶风，说话似和风细雨，文静温柔，典雅美丽。双休日，除了晒衣被和倒垃圾，很少见她露面，喜欢宅在家里。两个人怎么看都不般配，实际又是那么和谐的一对。
　　不久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那段日子就很少听到动听的音乐声了。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真是一点都不假。这个似乎从未被生活和婚姻牵绊，潇洒自在地沉浸在音乐王国中的小伙子，当了父亲，就像换了个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抱着他的宝贝女儿，那副神情，真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满眼的疼爱和骄傲。下雨天，女儿不肯在屋里呆，他就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她在门外围着花坛转悠，一圈两圈，一小时两小时都不厌烦。小天使在他的臂弯里，专注地看着雨，听着爸爸哼唱的歌，小脸冻得通红，也不哭不闹，安静地很。
　　每天晚饭前出门买馒头，不足百米的距离，他也要骑着自行车。右手扶把，左手臂弯里揽着女儿，风驰电掣一般呼啸而过，那个酷酷的劲儿，不知是炫车技，还是炫怀里的宝贝儿。
　　后来等我也有了抱在怀里的女儿，一次在楼下和他闲谈，听他讲起育儿经，说得是头头是道，令我这个在孕期就做了不少预备功课的新妈妈暗自惊诧，自愧不如，频频点头。
　　而这时，她的女儿渐渐大了，上了幼儿园。楼下又开始时常响起激情跃动的音乐声。我也是爱听音乐的人，就比较留心。听得出他的水平又长进不少，钢琴弹奏的《献给爱丽丝》，萨克斯吹奏的《回家》、《茉莉花》，葫芦丝吹奏的《月光下的凤尾竹》都非常娴熟了，甚至还有我最爱的那曲《故乡的原风景》，不知用什么吹出来的，和陶笛是类似的音效和感觉。
　　她的女儿上小学了，渐渐跟着父亲学会了弹钢琴，吹葫芦丝，父女倆常常一起练习。有时他坐在门前吹，女儿就在他面前即兴跳舞，那情景，走过的人看到了，都投去艳羡的目光和会心的笑。
　　近两年，每晚七点半，北面的楼下都会准时响起一群大妈跳广场舞的伴奏音乐，那音乐不止是声音大，播放的也都是节奏感强而格调低俗的歌曲，常常让我难以忍受。而南面楼下不定时会响起的钢琴或萨克斯的声音，却是那么悠扬动听，我从不会有被打扰的感觉。
　　每天呆在家里或走过楼下时都可以听到优美的乐声，真的是一种享受。然而，这享受带给我的快乐里也夹杂着些许嫉妒和不平。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实在太洒脱太逍遥自在了。当人们早上或中午步履匆匆赶时间上班时；当黄昏家家正上演锅铲碰撞声，煎炒烹炸味，还有孩子哭闹大人训斥的种种忙乱时；甚至在除夕将近，人们都忙着洒扫庭除采办年货时，他们家里，还是会飘出从容不迫的悠扬乐声。似乎生活于他，没有锅碗瓢盆的交响，一地鸡毛的琐碎，只有丝竹琴箫的雅韵，只有沉浸艺术的滋润和陶然。我常常会有一种酸葡萄心理：我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心无旁骛地做自己喜爱的事呢？
　　一次在路上遇上他妻子，闲聊时我问：冯老师在家做不做家务？我看他很悠闲啊，总有很多时间来玩音乐，有时上班时间快到了还在弹琴呢。
　　她淡然一笑：＂他比我下班早的话也做做饭。音乐嘛，他喜欢这个，都是见缝插针，有时只有五分钟十分钟的时间，也要弹上一曲。＂
　　我又问：＂你想必也喜欢吧？玉玉（她女儿）跟她爸学会了不少，你们都可以在家开音乐会了，多好！＂
　　她说：＂我不会，我只听，在边上听他们两个弹唱。＂
　　听她柔柔的话语，看她脸上淡淡的笑意，我心中不由感慨，这就是幸福啊！平日从她家窗外走过，感觉那琴声分贝很高，如果远远听还好，在屋里久呆，耳朵恐怕就受不了，做别的事也难免受干扰。若不是对自己最爱的人，会这样安然地欣赏和包容吗？
　　其实，细想想也明白，柴米夫妻，都要面对油盐酱醋，都会为孩子的成长牵扯很多精力，谁会清闲自在如神仙？又有谁，会忙碌得挤不出几分钟空闲？有心勤浇水，花儿自常开。
　　十分钟的时间，对于潜心书法的人，可以练一行字；对于喜爱阅读的人，可以看几页书；对于热衷健身的人，可以做数百个俯卧撑。 当然，对耽于玩乐的人，也可以搓一圈麻将，玩两关游戏。
　　喜欢做的事，永远不会没有时间。就看你有没有把小块时间看在眼里，又用在哪里。
　　哪怕前一刻，我们还是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刻，也不妨抛开杂念，做一会儿神仙。见缝插针，优势不在时间长短，而在于你是倾注了一百分的专注和热爱，得到了一百分的快乐和满足。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