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文站在刘家院门前。梦一样地站在大花家的院门前。尽管知道大花在海城丝绸厂上班,但是,他还是决定先来大花的家。 先是有孩蛋子发现了他,那孩蛋子猛然扯着嗓门喊:"兵王回来啦!兵王回来啦!" 王景文愣怔,打量四围,再也没别的人。兵王?谁是兵王? 一家家,出了人。孩蛋子的身边多了更多的孩蛋子。 大花娘先奔出了屋,望院门口站着的军人,愣了下,随即笑开颜,奔了来:"哦,景文回来啦!快进屋!快进屋!" 大花爹也奔了来:"哦,孩子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往屋拉孩子的时候回头向一孩蛋子说:"铁蛋,还不快去叫你大花姐回来!" 一孩蛋子吆喝:"跟我去叫大花姐!"所有的孩蛋子一窝蜂地跑去,奔海城而去。 大花是嗷嗷地跑回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后面跟着也上气不接下气的孩蛋子,大花才不管有多少人在场呢,一把把住文哥哥的两肩,端详:"哦,下巴颏这受伤了!" "那是先前的。"文哥哥说。 "哪这回哪受伤?" "咱景文是兵王,哪会轻易就受伤!"大花爹挑高声音说。 王景文憨笑:敢情孩蛋子喊兵王喊的是自己!咋就被叫做了兵王呢? "那你给我走两步,走两步。"大花想起脚歪了的书信,虽然一一六师出征朝鲜前在海城的阅兵式上已经见了文哥哥举红旗正步前进,但是,现在,大花还是要再次地确认文哥哥的脚到底歪没歪。 "干啥要走两步?" "走两步!" "干啥要走两步?" "走两步嘛!" "好,给你走两步!"文哥哥端开了架势,正步两步。 大花死盯着文哥哥的脚,欣喜:"你叫没歪!" "军旗手的脚能歪吗?"文哥哥的话逗得满屋子的人笑。 "兵王嘛,哪能轻易地就受啥伤呢!"大花爹说。 后来我的父亲才知道:就在他浴血奋战在朝鲜的时候,大花和她的家人也是享受着无尚光荣的,甚至在春节的时候组织还送来了慰问品:猪肉、白面。虽然不是正式的军属,也被当军属看待。孩蛋子缠大花爹讲古,结果大花爹就讲未来女婿,说未来女婿是兵王!兵王的故事让孩蛋子们瞪大了眼睛听。兵王的故事深入孩蛋子们的内心。大花也被小学校请去做报告,大花也紧张得满头汗水地讲兵王的故事,讲兵王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故事。 大花睡觉的屋,大花爹拿了镐头刨地,刨大炕前的屋地,刨出了一木箱子,木箱子打开,是包裹着的塑料布,打开包裹的塑料布,是包裹的牛皮纸,打开包裹的牛皮纸,才是——交给大花保管的枕头! "这枕头啊,大花放哪都觉得不妥当,生怕出现啥闪失,就埋在了这,睡觉的时候都挨得近呢!"大花爹说。 王景文捧枕头,含情望他的大花妹。 窗玻璃印满了大大小小的脑袋瓜。 有孩蛋子喊:"哦,大花被!" 孩蛋子们齐声喊:"哦,大花被!" 大花被?王景文瞧见了墙上贴的大花的"生产能手"的奖状,不错眼珠地看,咧嘴笑。 大花咧嘴笑,满脸泛红。 "生产能手!"文哥哥念。 "你都兵王了,我咋能不先进?对了,你现在是团长了吧?"大花逗文哥哥。 "报告刘淑华同志,我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九军一一六师三营七连副连长!"文哥哥故作正经。 "哦,副连长……"大花念叨。 "我正在努力……当团长!" 满屋大笑。 "不当团长不能娶我!"大花故作正经。 满屋大笑。 "是!"文哥哥一个立正。 满屋大笑。 满屋子的人忽然就没了,把空间留给了两位年轻人。有缘千里来相会,连部队都驻扎在了海城。鸽子的哨音像在春天的土地撒播种子似的,在撒播和平的喜悦。 张峰师长领着团首长满哪看地形,像作战选阵地似的,选了营区地址,三四六团指战员喊着号子戳起了幢幢营房。设立了荣誉室,从红军时期以来的战旗摆放在了荣誉室。三四六团的光荣历史在荣誉室浓缩。每当新兵抵达驻地,都要参观荣誉室。王景文会奉命在荣誉室讲解战旗的故事,总是从雷鸣政委雪山之巅战旗招引红军战士前进的故事开始。大花的单位也组织工人们来驻地参观三四六团的荣誉室。跟前的学校也来参观。 "嗯,咱荣誉室建小了!"李德功团长说。 "能把咱团光荣历史装得下,那可得老大的一幢房子!"三营七连长王景文说。由副连长而连长。 有一天连长跟大花说:"刘淑华同志,为了能够早一点有资格娶你,我将去学习怎么样当团长!" 大花望王景文。 王景文故作正经点头:"组织决定派我去学习怎么当团长!" "要提拔你当团长?"大花倒不太懂得部队上的事,可起码也知道一个连长咋可能一下子就团长? "组织希望如果让我做团长的话我能胜任!" "你要说啥啊?快说快说嘛!"大花跺脚。 父亲被派往石家庄高级步校学习。大花送了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给七连长,笔记本中夹了张大花的照片,戴着大红花的照片,是大花单位给拍的,是大花当生产标兵拍的,好往工厂的光荣榜上放。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好好学习,不断进步!看着扉页的题字,王景文向大花咔地一个立正:"王景文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七连要求全体送连长去火车站,要求连长最后一次给七连喊号子行进。本来团首长要乘吉普车送七连长到火车站,看这阵势,就决定跟随七连步行前往火车站。正要出发呢,张峰师长的吉普车到,听团长说了七连的要求,师长说:"送咱三四六团的第一军旗手,这排场,不过!嗯,一定要经过下丝绸厂!"瞧见大花也在,乐了:"那也经过!"瞅瞅团领导们:"咱们也站到队列里去!"瞧见了大花:"刘淑华同住坐我的车在车站等!不,就坐车跟着!" 七连长望师长,望团首长,笑呵呵,其实眼中湿润。望营区,不舍。 大花被师长警卫员让上了吉普车。 站到队伍中的师长喊:"王景文同志,火车不等人呢!" "立正!齐步走!" 队列咔咔。送战友,去学习,默默无语两眼泪。 队列咔咔。 在经过丝绸厂的时候,王景文回首看下车中的大花,嘹亮地喊起号子:"一二一,一二一……"猛然引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唱!" 队伍立即歌声嘹亮。 站台,七连长同每一位前来送行的首长握手,师长嚷:"别忙乎我们,咋能把刘淑华同志冷落在一边呢!" 团长摆摆手:"抱下!抱下!"笑眯眯。 "对,拥抱下!" "又攻占高地去了!"大花对文哥哥的离去后来这样说。撇嘴。 亲爱的大花妹: 我现在得把学习上的难题当日本鬼子,当反动派,当美国鬼子,去一个个地消灭掉,再苦再难,也得把他们消灭掉!…… 大花少有地把文哥哥的来信开头这几句念给家人听,全家人大笑。 大花娘:"赶紧给写信鼓劲!" 大花爹:"撸枪杆子的,舞文弄墨了,难为啦!" 亲爱的文哥: 如果你能拿出红军过雪山爬草地的精神,就能走一个胜利走向一个胜利!就像唐僧去西天取经,精诚所至,花岗石也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大花的信,让文哥心情特好,特受鼓舞。 说是请一位军政委做报告,当步校领导陪同那政委走上主席台的时候,王景文猛地瞪大了眼睛:分明——雷鸣政委!现在——军政委!他几乎就要脱口喊出:"雷政委!"但是,内心中轻轻地唤了声:"雷叔!" 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中,雷鸣起身,向学员们军礼。 "首长好!"一位学员干部引领呼喊。 "首长好!"声震礼堂。 "同志们好!"雷鸣政委磁性的声音。 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中,雷鸣开始他的讲演:"各位学员,你们是军中骄子!" 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走过雪山,走过草地,走过硝烟炮火,咱们人民军队走到今天,各位学员,你们今天走到了这里,走进咱们中国的‘西点军校’!所以说,你们是军中骄子!" 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军中骄子,当明白咱人民军队灵魂何在!当明晓咱们人民军队何以能走过雪山走过草地走过硝烟炮火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灵魂何在!"目光炯炯地扫视学员。"从我们人民军队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确定了我们的信念我们的信仰:为绝大多数的人民利益而战!这信念这信仰就是我们人民军队的灵魂!从没消减!因这灵魂所在我们赢得了最为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支持,我们获得了成长壮大的肥沃土壤!获得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力量!与困难,与敌人,狭路相逢,我们从不退却,从来都是利剑出鞘!亮剑!我们拥有源自于内心深处的亮剑精神!拥有灵魂的力量!最为内在的力量!无坚不摧的力量!" 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雷鸣政委的声音,点燃激情点燃热血的声音。 雷鸣政委回顾人民军队的成长历程,以切身经历回顾人民军队的成长历程,再次地,讲到雪山之巅那招引红军战士前进的火红战旗。 曾经三四六团的第一军旗手啊,也忆起了一幕幕:四平保卫战失利,民主联军北撤,深夜中,战士们的背包奉命撇得满山谷,但是,雷鸣政委的行李留下了,因为那被子中珍藏着部队最可宝贵的财富——一面面战旗! "在我们人民军队,从来都有一面大旗在前方招展,招引着我们前进!前进!也许有人认为,我们已经告别冷兵器时代,前赴后继的人海之战今后可能不管用,那么,请注意:我们的战旗在招引着我们的军队向现代化的门槛跨进、跨越、飞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我的父亲没有机会站到雷鸣面前,但是,他觉得,雷鸣政委似乎从来就在自己身边,这个引领自己走进革命队伍的人,似乎从来都在自己的身边,看着自己成长…… 就在我的父亲在石家庄高级步校学习的时候,那一年的春节,我的太爷盘腿坐大炕上,忽然嘟囔了句:"这小王八羔子!"全家人都笑笑,知道骂谁。可是后来发现太爷脑袋瓜低垂半天没动静,我的奶奶去摇,结果发现,我的太爷已经……仙去。家人怕影响我父亲学习,硬是没告诉他。 从石家庄高级步校学习归来,父亲与母亲结婚。父亲带着母亲登上北去的列车,回家省亲,探望许久许久未曾探望的家人。在坟茔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向我的太爷太奶磕头,向我的迟姓爷爷磕头,向我的殷姓爷爷磕头…… 父亲后来跟我们说,他记不得是我的迟姓爷爷坟里还是我的殷姓爷爷坟里是埋着一支枪的,父亲笑笑说:"可能是他们带着那枪一直保护着我呢!"父亲挤眉弄眼,显出很诡秘的样。 由石家庄高级步校归来,父亲被任命为团的军务股长。团部给我的父亲、母亲举办了隆重的婚礼。不久,父亲转调坦克团任军务股长,重用,部队哪能白培养你呢! 觉得培养得还不够火候,又派到大同装甲兵学员深造一年,回来,任坦克团副参谋长。 据说,我出了娘胎第一声啼哭是比较嘹亮的,站院内窗前的父亲当时就笑了:"嗯,像吹冲锋号!肯定是个当兵的!" 旁人就说了:"给取个名吧。" "当兵也得继承咱们部队的优良传统!就叫——王延良!就这名了!" 当我的二弟也吹着冲锋号冲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父亲说:"就叫王延滨吧!" "这回为啥取这名呢?"旁人问了。 "滨,水边的意思,松花江边有俺难忘的事!"父亲就不说了。其实,他是想到了松花江边雷鸣政委的呼喊:"共产党员随我来!"随即,共产党员们率先跃入冰河,以身躯为战友阻挡激流中的冰块。 三弟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哭得不那么嘹亮,父亲撇撇嘴,随即一笑:"许是个舞文弄墨的料!就叫——王延林!" "这回咋起这名呢?啥讲?"旁人问。 "我想起了一片林子!"父亲眯缝眼睛,往下再不多说。其实,是父亲想到了李双,打小一块长大一块参军一块战斗的李双。父亲曾经去祭扫李双的墓,看到有人在那栽了一片银杏林,专为纪念那场战役中牺牲的烈士,牺牲多少人就栽植多少银杏。 我们哥仨,承载了父亲的记忆。 坦克团,父亲由副参谋长而副团长。 一听小妹的哭声,父亲乐了:"女娃!能做卫生员!" 旁人乐了:"你家都成部队了!" "那是!"父亲一挺胸。 "这回起啥名?" "王芳!不,王延芳!" "为啥这名?" 父亲嘿嘿一笑:"我想起了电影里的王芳!"父亲想到了电影《英雄儿女》中的人物,英雄王成的妹妹就叫王芳,志愿军中的女兵。 鸽子的哨音,晴着父亲的天空。 像地里的庄稼似的,孩子们窜高着。 "集合!"老爸吆喝。 仨鼻涕孩跑步站排。 "齐步走!" 仨孩齐步走走,可是老三迈左腿左胳臂也前甩。 娘牵小女儿的手出屋:"耍孩子玩呢!" "咋叫耍呢?这叫训练!"老爸嘿嘿笑。眯缝眼睛,望飘着白云的天空,鸽子拖着哨音飞过。但是,你知道吗?其实父亲看到的是血与火的年代胸口绽放着血花的战友…… 坦克中,在瞭望孔王景文猛然发现了——王家军!四个孩一溜地站着,看坦克。心一软,跟驾驶员说:"让小王八羔子们过过瘾吧!让他们上来坐会坦克!" 坦克咔咔地在孩子们的面前停下。 四个孩子纳闷。 老爸掀开坦克的盖子探出身来:"孩子们,上来!" 孩子们欢呼着往坦克上爬,剩下延芳上不来,记得哇哇大哭起来,跺脚大哭。 老爸一把薅住就要往舱内进的老大:"王延良!" 老大身板一挺:"啥命令?" "能把需要帮助的革命战友撇在一边不管吗?" 老大回头瞅哭号的小妹,向老爸再一个立正:"遵命!"跳下坦克,背着小妹再上。 舱内,老爸拿手背揩抹小女儿的泪水:"革命战士是不能动不动就流泪的!" 坦克轰鸣向前,"王家军"的小战士们新鲜哦,激动哦,自豪哦! 坦克开到了家门前,老爸摆手:"下去吧。" "还没做够呢!"老大嚷。 老二眼巴巴望老爸。 老三嘟囔:"再坐一会嘛!" 小女儿憋屈着小嘴,再次现出要哭的样。 "想要坐够吗,赶紧长大吧,到时当坦克兵,就可以开坦克了!就可以随便坐了!听从命令!"最后四字,是吼。 老大老二胸脯一挺,响亮:"是!" 依依不舍地——下坦克。老大背着小妹下。 坦克团移防四平市东南郊区的半拉山门。那地,简直就世外桃源。山门水库碧波万顷,倒映蓝天、白云、飞鸟。蓊郁的林木屏挡着远方的喧嚣,驻足屏息,可听到自己的心跳。漫山遍野,盛开着映山红。美丽的传说:二郎神奉玉帝旨意担山造田,山门碍事,不碍他的事,碍人间人们的事,神鞭一挥,山门轰然坍塌了半拉。于是人们得以由半拉山门进入这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坦克团的营区就在这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就在这,父亲成为坦克团的主官——团长。 与我家隔不远,住着刘叔一家。刘叔是副团长,我的父亲偶尔会请刘叔来我家喝酒。拿茶缸喝,一瓶白酒咕嘟咕嘟倒不满两缸,一边喝着一边唠着往昔各自在部队里经历的事,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快乐的,甚至是幸福的,品往昔峥嵘岁月稠。不时两茶缸咣地相碰,吼:"干!"三下两下,缸中的酒就光了,就咕嘟嘟再一瓶倒。 刘叔的大儿子景波,和我同岁,在部队家属院中是出了名的淘孩子。一棵槐树上挂了个马蜂窝,他拿根杆子去捅,马蜂们愤怒了,嗡嗡地扑向景波扑向跟看热闹的孩子们,孩子们哇哇地大叫着奔逃,逃回各自的家。我和二弟也顾不得三弟,光顾着自己逃,结果,落后的三弟被螫得眼皮都肿了,肿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父亲回来了,挨个端详他的仨儿子,猛地吼了声:"王延良、王延滨!" "到、到、到!"哥俩牙齿相碰。 "站队!"父亲吼。 哥俩并站。 三弟犹豫下也站队尾。 父亲冷眼瞅下三弟,哼了声。父亲盯视老大老二,又哼了声:"大事不好了,就光顾着自己逃!恨不得借条腿逃!把革命战友撇下不管!这还是革命队伍吗?"父亲气得直哆嗦,猛然扬手扇了我一记耳光扇了二弟一记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耳中嗡嗡。"带我去看看那个马蜂窝!"父亲命令。 黄昏中,父亲仰脖望槐树上的那晃荡着的马蜂窝,三个儿子战战兢兢跟随。父亲再次哼了声,猛然厉声:"把景波给我叫来!" "是、是、是!"仨儿子应,跑步而去。 景波的脸上也带着掌印呢,刘叔也正气哼哼呢。听了王团的指令,刘叔向大儿子一摆手:"去!"四个孩在前跑,刘叔也大踏步跟随而来。 "站队站队!"父亲指四个孩。 我个最高,打首,而后是景波,是二弟,是三弟。三弟还总拖鼻涕呢,就喜欢跟我们一块。 "刘副团长,咱俩要是带队伍去端敌人的据点,能不能不想好了咋撤退就去端?能不能不搞好侦察就去端?能不能不想好了对策就去端?妈拉个巴子,你们给我想好了辙明天给我把这马蜂窝端了!" "是!"四个孩响亮地应。 父亲和刘叔相视而笑。 隔天,放学一回来的我和景波就奔那棵槐树,人家延滨和延林早在离那棵槐树一段距离等候呢。 "现在咱们得先开作战会议,研究这仗咋打!"我说。 "对,先想好办法!"景波说。 "我早想好了,拿这玩意一兜住就完了!"延滨举一牛皮纸文件袋。 我和景波惊异。 "那马蜂你不惊动它才不出来螫你呢!"延滨不屑地说。 我想对二弟的招数表现出不屑,但是一时培养不出那感觉,就说:"那也得做好被螫的准备,有备无患!" "都穿厚衣服,戴口罩戴眼镜!"景波说。 我点头,一摆手:"回去准备!" 我家就姥爷有眼镜,我们哥仨还差两副眼镜呢,我就去跟邻居借:"奉我爸的命令,我们要去捅马蜂窝,要戴眼镜!"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邻家大婶瞪大了眼睛看我,而后犹疑地将眼镜借我。 我们戴着棉帽子,戴着眼镜,戴着口罩,穿着棉袄,拎着梯子出发。 在离槐树还有段距离的时候停下,因为二弟说了:"谁上去罩那马蜂窝呢?" 我和景波相视,我牙一咬:"我上!" "我上!"景波争。 "要不咱投票定咱俩谁上!"我说。 景波瞅下我的二弟、三弟,知道二弟、三弟准保投自己大哥的票,泄气。 梯子搭了上去,我缘梯而上,景波叮嘱:"螫你也不能撒手啊!" 尽管我不动声色,但是,已经有马蜂在瞄着我,有敌人的"哨兵"在瞄着我。猛然我意识到:忘记戴手套了!忘记戴大棉手闷子了!但是已经箭在弦上也不能退却了啊,硬着头皮猛地将文件袋的口罩向马蜂窝,那放哨的马蜂蜇向我的手我尖叫着攥住口袋嘴薅下了蜂窝尖叫着下梯差一点从梯子上滚落下来,继续尖叫着瞅手背上有马蜂狠命地螫着自己正向自己的体内注射着疼痛,我的手因疼痛而颤抖,但是仍然死命地攥着文件袋的口,深知要是松了手袋中的马蜂要是都跑了出来是个啥结果。景波啪啪地拍我的手背,拍死了马蜂,但是也把马蜂的刺更深地拍进我的肉中,甚至是帮助马蜂更狠地完成了一次最后的注射。文件袋死死地攥在我的手中。我们凯旋。我把文件袋举给遇见的每一个人:"马蜂窝在里边啦!我们把马蜂窝给端了!"我感觉得到袋中马蜂已经蜂拥而出,它们在猛螫牛皮纸呢! 在我家的院,老爷拿一根绳把文件袋的口扎住。有我老爸的命令在,谁都不责备我们淘气。扎了口的文件袋仍然攥在我的手,那是我的荣誉我的骄傲我的战利品!我要给老爸看!等老爸等得不耐烦,我们就去营区的大门口等。 等出了老爸和刘海环副团长——景波的老爸,我一个立正:"报告!我们已经把马蜂窝端掉!"高举文件袋。 老爸笑眯眯,刘叔笑眯眯,老爸点头:"这一仗你们打胜了!"拍拍我的脑袋瓜,拍拍景波的脑袋瓜,拍拍延滨、延林的脑袋瓜。 我们欢呼着往家跑,姥爷、姥爷正烧大锅做饭呢,我把文件袋拿烧火棍捅进灶坑,我们的小脑袋瓜挤在一起看文件袋成了一团火球看马蜂在烈火中挣扎,火中发出噼啪的声音。 晚饭的饭桌上,老爸拉过我的手看:"嗯,轻伤不下火线,记三等功一次!" 娘瞪我的老爸,说:"你就惯他们吧!" "咋叫惯呢?这叫培养!"老爸撇嘴。 "谁像你这么培养孩子啊?"娘说。 "再废话?再废话?再废话我就跟孩子讲沈阳火车站的事!"老爸笑眯眯瞅我的娘。 娘脸上就罩上了红晕,就不做声了。 "沈阳火车站啥事?"我嘟囔。 "吃饭吃饭!"娘拍饭桌。 老爸得意地咧嘴笑。 母亲和父亲沈阳火车站邂逅的往事,知道多年以后父亲才讲给我们。前世姻缘。 冬天的时候,部队的大烟囱猛猛地冒着烟,锅炉房烧着营房和家属宿舍的暖气。放学回来,或是礼拜天,姥爷就监督我们去拣煤核。我和二弟各挎一篮子,各持一小铁齿耙子,奔部队的锅炉房那。锅炉房下来的煤灰,还带着炭火的煤灰,小推车一车一车的推出,我们就在那里边耙,拣没烧透的煤核,再往家的炉子里填,让它们物尽其用。旁边,就是部队的煤堆,闪烁着黑色的润泽的大煤块诱惑着你。我们拿小铁耙扒拉着拣煤核,旁边闪烁着黑色的润泽的大煤块诱惑着你。跟着的三弟总拿眼睛瞟煤堆瞟闪烁着黑色的润泽的大煤块。三弟终于耐不住了,飞快地跑向煤堆抱了两块煤块跑了回来往二弟的篮子中一放,嘿嘿地笑。拣煤核的孩子们都望了过来。 "偷煤!"一个孩子嘟囔。 "谁敢喊我消死他!"景波威胁。 孩子们就继续默不作声地拣自己的煤核。 但是,姥爷接过我们的篮子倒煤核的时候,那两块大煤块突显,姥爷盯视,放下篮子,拿起了那两块大煤块,盯视着我们,而后,放门前,冷冷地说:"就在这放着,谁也不许动!"慈祥的姥爷,忽然冷峻。 我意识到了一种不祥,溜出家门,二弟、三弟随我溜出。 眼见团长和刘副团长大步流星地有说有笑地往家走,我简直有点魂飞天外的感觉,竟然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向那半拉山门处跑,要不,也要到哪迎母亲。母亲随军到了这后在造纸厂上班,冬天下班的时候要走五里地的黑路呢,姥爷、姥姥总是让我们到半拉山门那迎一迎。 妈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走来。我和两弟弟硬着头皮随妈往家走。 "你儿个你们咋这老实啊?"妈问。 我笑笑。硬着头皮往家走。 一进院,父亲当院而立,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感觉目光如刀如刃,两大煤块在父亲的脚前,我的腿立时发软。 "王延良!"父亲猛然一声吼。 "到、到!"我总算站住,没瘫下去。 "王延滨!" "到、到!" 父亲背着手在我和二弟转悠,猛然站定,指地上煤块吼:"咋回事?" 母亲也看到地上的大煤块,盯视我和二弟。 我和二弟都望向三弟,三弟傻呵呵地站着。 "这是煤核吗?"父亲吼。 "爸、爸,不管大哥、二哥事!"三弟忽然高声说。 那一刻我简直要跑过去亲三弟一口。 父亲盯视三弟。 "是我干的!"三弟说。"要打你打我吧!"三弟不知哪来的勇气。 父亲惊异地看老三。妈惊异地看老三。 姥姥、姥爷惊异地看老三。 "就我干的你打我吧!"三弟跺脚喊。 "给我送回去!"父亲指坦克团的煤堆方向吼。 三弟抱起煤块往回去送。 父亲歪着头望出门而去的小儿子,哼哼着。 "行了,咱孩子知道了不能拿公家的东西了。"妈说。 "你俩是干啥的?"爸猛然冲我和二弟吼。"你俩就眼看着三弟犯错?"啪啪,一人而大耳光。 脸颊火辣辣,眼冒金星。 "知错不?" "知道!"我和二弟吼。 "去向锅炉房的同志检讨!" "是、是!" 我和二弟遇见送煤块回来的三弟,带了三弟去锅炉房,我代表两个弟弟结结巴巴地向锅炉房的人检讨,并表态:今后只拣煤核不偷煤。 锅炉房同志点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除夕之夜,我带着二弟、三弟、小妹放鞭炮,部队家属宿舍前鞭炮爆响着节日的喜庆。有的是一挂一挂地放,我舍不得一下子放完,捏着小鞭的底端一个一个地放,每一声爆响,火光一闪,只会震得手麻一下,崩不到手的。小妹在旁看着,一呲牙一呲牙的,担心哥的手被崩着呢。二弟、三弟则点燃一个小鞭赶紧丢到地上。 "别崩了手哦!"姥爷出来叮嘱。 "放钻天猴可别瞄着柴垛哦!"姥爷出来叮嘱。 最稀罕的是二踢脚,戳雪地,点燃引线,一声爆响,窜上夜空,在夜空又是一声爆响,震耳欲聋地爆响。 "我能发明个大炮!"我猛然灵感大发。 "大炮?啥大炮?"三弟急不可耐。 我在院里找出一截铁管子,找一木板,木板搁胸前,铁管顶住,拿一二踢脚在管子的前端管口,二弟点燃引线,我把二踢脚往管子中一送,两手死命把着铁管顶住胸前的木板,管子中一声闷响,木板和管子底端的缝隙中泻出些火星,管子前端管口一道火光喷出,简直就跟真的炮弹发射出一样,直奔——部队营房!瞬间我目瞪口呆,就听哗啦一声,而后一声爆响,二踢脚穿破营房的玻璃再营房内爆响,可想而知,房内士兵们是何等地震骇!我惊呆,二弟、三弟惊呆,小妹却跳着脚呼喊:"哦,哥闯祸啦!"营区一阵骚动,跑出了许多人。 父亲的身影奔家属宿舍,父亲的大嗓门:"谁在炮击部队营房?" 奔到我的面前,那铁管子我还端着呢,我赶紧一个立正:"报告团长,我发明了一个火炮,由于没有经验,没有试验好!" 父亲端详我手中的铁管。 我把掉落在地上的木板挡在胸前,铁管顶住。 "再放一个我瞧瞧!"父亲说。 我再将一二踢脚放管口,二弟点燃引线,这回我身体后仰稳稳当当地将"炮口"朝天,一声闷响,我胸前泻出些火星,"炮口"一道火光喷溅而出,冲天而去,而后夜空中一声爆响。我胆战心惊地望父亲。二弟三弟胆战心惊地望父亲。 "哥的发明挺好的!"小妹说。 父亲居然点头。 部队营房那过来了人,也有刘海环副团长。 "我们王家军正在试验新式武器呢!"父亲向副团长说,语调中甚至有着那么点得意。"王延良!"猛然一声喝。 "到、到!" "再演示给你刘叔看!" "是、是!" 我就再演示。当然再次得到刘叔夸奖。 "老子得代儿子受过了,去镶玻璃!"父亲说。 刘叔哈哈大笑。 【你能理解我对父亲的怀念吗?打小的时候起,父亲就将他军人的骨血传导给他的子女!并且为子女星点军人的风范而喜悦、骄傲。】 部队会给家属专场在俱乐部放映电影。山门外的屯子也偶尔放映露天电影,我们会跑上五、六里地去看。《英雄儿女》我们得看了三、四遍了,也没看够。小妹就被我们直接叫做了王芳,一被叫做了王芳小妹就喜得嘻嘻地笑。 "我演王成!我有爆破筒!"我那截铁管在手。部队锅炉房的煤灰堆,我们要把它当阵地。 "也该换换了,也该让我演回王成!"景波嚷。 "你姓王吗?你哪有资格演王成!"我嚷,就要往灰堆上上。 "姓王咋的!这回我就演王成!"景波上前就抢我手中的铁管。 我哪能"缴枪",和景波撕扭在一起,四只手都死死攥住铁管撕扭在一起,就在灰堆中撕扭在一起,脚踢嘴咬,红了眼,小伙伴们一旁惊心动魄地看。 "哥,咱志愿军绝不投降!"二弟冲上来帮我的忙。 "好啊,俩打我一个!"景波愤怒。 "还仨打一个呢!"三弟也冲上来。 一时,灰堆灰尘大起,但见扭打在一起的一团。 "住手!"一声断喝。简直晴天霹雳。 灰堆灰尘中站起了灰头土脸的孩。 坦克团的军务股长白远东白叔气哼哼地站面前。白叔管束起军纪来那是相当严厉,被叫做白黑子! "站队!"白叔吼。 我要站打头第一个,景波也要打头第一个,我就往一边扒拉景波,我俩又要支巴。 "王延良!"白叔吼。 "到、到!" 景波瞧白叔奔我使劲,站到了第二位。 白叔气哼哼地打量并排而战的孩,小妹也站到了队伍。 "咋回事?" 三弟一五一十。 "哦,都要演王成!王成!"白叔在孩子们面前踱步,念叨。 "咋回事?"父亲奔来。 "他们都要演王成!"白叔汇报。 "哦,都要演王成!"父亲踱步,瞧我手中的铁管。终于绷不住满脸的严肃,扑哧笑了:"都要做英雄!好!好!……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会唱这歌吗?" 没孩回答。 鸽子拖着哨音在晴空飞。父亲抬眼望鸽子。而后望孩子,望白叔:"让焦干事来教他们唱那首歌!" "是!"白叔领命而去。 父亲撇着嘴望孩子们,猛然高声:"能学好那歌吗?" "能!"孩们齐声。 父亲满意地点头。鸽子拖着哨音兜回,父亲望晴空中飞翔的鸽子。 我们在鸽子的哨音中成长。 父亲、母亲保守着一个秘密。在到处抓"牛鬼蛇神"的年代,父亲乘着吉普车去师部的路上,迎面而来一老者,一瘸一瘸的,那身材,那尖下颏,吸引了父亲的目光,而且——想到了刁乐山!那瘸,想到了刁乐山在民主联军追击中跳下山崖。而且,就在吉普车从老者身旁经过的时候,听到了老者叨叨咕咕:"我是刁乐山!我是大土匪!我有罪!"父亲赶紧令停车,跳下车奔向老者:"老人家,你说什么?" "我是刁乐山!我是大土匪!我有罪!"老者叨叨咕咕。就那么几句,反复地叨咕。 远处学校传来歌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 老者望父亲的眼神混沌,望不出当初的小文子。 父亲想到了刁乐山抗击日寇的果敢,但是知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如果确认了老者的真实身份将是个啥状况。刁乐山,欠着共产党人的血债。但是民族存亡关头奋然而起。父亲说:"老人家,您上车,我送你回家!" "我是刁乐山!我是大土匪!我有罪!"老者叨叨咕咕,兀自走去。 后来父亲听说,有个精神病老者冻死在野地。那老者总说自己是大土匪刁乐山。当地人说,老者倒是跟随老北风打过日本鬼子的。老北风,两河两岸一度令日寇闻风丧胆的人物。 父亲故去之后,母亲将这一个秘密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