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 张鼎瞅瞅王景文、李双、瞅瞅老谢,瞅瞅乡亲们,皱眉,一挥手:"罢了!我怕高团长来扇我耳光呢!" 乡亲们就现出笑意,甚至发出笑声。 老谢瞅瞅毕来福,向张鼎说:"该分地就分地,人就别斗了,我们政委买棺材厚葬毕家少东家的事是真的。" "老东家帮过抗联的事也是真的!"王景文说。 "就是真的嘛!"李双说。 张鼎瞅毕来福,毕来福眯缝着眼睛瞅张鼎,那目光绝对小着你,张鼎摆手:"放人!"苦笑:"这王村真是特别,连个斗争会都开不了!"凑近毕来福低声:"你不交地契我也分你的地!" 老地主仰首看天,悠长的声音:"把我五马分尸也行!"踉跄而去。 我的太爷、我的爷爷让老谢住宿再走,老谢摇头:"还是赶紧走,省得部队有行动。" "那也得吃了饭走!"我的爷爷说。 "是,吃了饭走!"我的父亲说。 "空着肚子也走不动。"李双说。 老谢就妥协,去了王景文的家。 那一顿饭,我的奶奶是含着眼泪做的,饭菜让花往放大炕上的饭桌端。忙活完的奶奶坐没人屋的大炕,靠着墙,很无力很疲惫的样。面色也苍白。 给娘烧火的景春进了屋:"娘,你咋的了?" "你哥还得走!"娘潸然泪下。 "不是还有我和花在家嘛。" "花是要嫁人的!" "那我陪娘!" 娘抬泪眼,向二儿子缓缓点头。 早上,上路的时候,见老谢就袖着手,我的爷爷摘下了自己拧着劲背着身后的棉手闷子,把连接两只手闷子的绳戴在老谢的脖颈,说:"给你了!" 老谢不干,直拨弄,我的爷爷将老谢往路上推。 大门口,一家人望着上路的景文、双子、老谢。老谢不时回身摆手:"回吧,回吧。"景文知道望得眼睛最深邃的是母亲。母亲就僵直地站望。 而双子,不时望向毕家大院。 别的人家的门口也堆了人,望老谢一行仨人。 虽然是天湛蓝,云丝洁白,但是脚下的积雪嘎吱嘎吱。一望无际的雪野闪烁着阳光,甚至刺目。北风不时撩拨起雪烟。 "谢叔是专门来接俺俩啊?"王景文问。 "是啊。" 团长、政委吃饭的时候,老谢忽然就想起了王景文、李双,就叨咕了句:"王景文那小子也不知道咋样了。" 团长、政委当时就僵住了,目光对望了下,团长大手一拍桌:"差点把那俩宝贝给忘了!" "这俩人估计应该在王村。"政委说。 "嗯。那李双是有蔫主意的人,能把王景文带到王村。只要到了王村,王景文就有救!"团长说。 "就让老谢去接那小哥俩归队吧,人熟地也熟。"政委说。 "好,就让老谢走一趟王村。"团长下令。 路上,老谢附王景文耳畔说:"政委喜欢你呢!" 王景文不好意思地一笑。政委望向自己的时候也总是一笑,三月阳春般地温暖。"咱团驻扎哪呢?"问。 "绥化城。要不哪能就想起你们两个宝贝疙瘩呢!" 在临近绥化城的时候,茫茫雪野中,王景文赫然发现了一棵树,矗立在雪野。那树的一侧,似躺着一面大大的银镜。为打击日本侵略者,国民党军统特务毕经纬在那,私底下与共产党人进行了一次合作。王景文目光直直地望那棵树。 双子目光直直地望那棵树。 老谢也望向那棵树。 "我想去看看那棵树。"王景文说。 "嗯,要是政委在,也能去看。"李双说。 "嗯。"王景文说。 老谢眨巴眨巴眼睛,糊涂,但还是说:"那就去看。政委咋就能去看?" "嗯,要是在这准定能去看!"王景文说。 "嗯,能去看的。"李双说。 是,要是政委在,面对那棵树,能回想起被苏联红军空投到这大甸子时的情形,回想起和毕经纬私下里的国共合作。 王景文去掏那树洞,里边空空。当初树洞里可是藏着毕经纬的发报机。 "掏啥呢?掏野兔呢?兔子也不会爬树!"老谢说。 王景文这才讲起往事。 "哦,怪不得政委让厚葬那个毕经纬。"老谢说。而后也瞅老树,瞅那树洞,说:"这树可是还活着呢,开春的时候就能长新枝!" "本来就是活的呢。"王景文说。 "没准能活一千年呢!"李双说。 到了绥化城先前民主联军的兵营,空荡荡,远看就空荡荡的感觉,进了兵营,老谢问哨兵:"人都哪去了?咋突然就空了?"总算还留有看守的。 "一早就开拔了,奔江南了。好像要去打什么靠山屯。" 出来了班长,说:"政委留话,如果你带来了人,可以就在这留守。" "留守啥?咱也奔靠山屯!"王景文说。 那时,夜的汁液已经开始弥散。 老谢瞅王景文的脸,瞅李双的脸,李双嘟嘟囔囔:"回来干啥?回来不是打反动派嘛!" 王景文听着高兴,搂了搂李双的肩。 老谢不再犹豫,一摆手:"到食堂吃点啥,咱们追队伍!就奔靠山屯的方向!不就靠山屯嘛!" 双城,民主联军总司令部所在。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在西方的天际涂抹着殷红的时候,林总步出了屋子,在院中的一树枝上摘下了一温度计,看当时的气温,当时就已经是零下四十度!林总凝眉:入夜温度将更低!眼前如见踩着积雪行进的民主联军,积雪在战士们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们,在向靠山屯集结。林总打了个冷颤。参谋长站在了身旁。参谋长绝对是林总的影子,你看到林总的时候,就会看到参谋长。林总让参谋长看温度计,叹口气:"部队缺少御寒棉衣啊!就是有御寒棉衣,恐怕也难耐今夜之寒!发报给各部队:今夜停止向靠山屯靠拢,寻找村落避寒!" 老谢干啥的?伙夫!到了食堂,得心应手,亲自掌勺。 当然是在家的时候吃的好,但是,现在吃着军营中的伙食觉得更香,就大白菜片子拿酱油炒得成了褐色,吃得就是香。苞米面大饼是先前剩下的,再一热,香。怎一个香字了得! 踏着月色上路。月亮也冷哦,哆嗦在天上。满天的星斗是一粒粒的冰块,冷着苍穹,冷着大地。幸好没再北风呼啸,夹着烟雪呼啸。雪野,有一溜儿的黑,那是部队留下的踪迹,纵然是夜,那踪迹也分明。 "就、就老谢你应该把烧火棍带着。"李双忽然说。 "嗯。"王景文立即点头,随即笑起来。 "带烧火棍干啥?咱仨还怕遇见狼?"老谢说。 "哪是,咱仨赤手空拳咋参加战斗?"王景文说。"我得着班长要我那美式冲锋枪!" "我枪在房东大姨那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给我发枪。"李双嘟囔。 "打了胜仗就能有你俩的枪。国民党给你俩发枪!"老谢说。"就是你见着你班长,小文子啊,那枪也不知道在谁手呢!你们班长连腿都没了!" "咋腿没了?"王景文吃惊。 "前些日子,咱团也过松花江,打埋伏的时候,到了该冲锋的时候,你们班长就没站起来,腿冻坏了。送到哈尔滨,一条腿被截了!回不了部队了!人,废了啊!"老谢说得黯然。 脚下的冰雪嘎嘣嘎嘣。 传来狼嚎。 "妈的,要是有狼挡道我就掐死它!我们村瞎猫就掐死一只狼!"王景文说。此刻,一种无名的东西令他难受,就想着能发泄。两手在棉手闷子里攥成了拳。 老谢总是在前,简直快步如飞。王景文、李双紧跟,甚至要不时小跑几步才跟得上。 王景文忽然明白了,老谢是穿得单薄,是冷的。倒是戴上了棉手闷子,可全身就手暖和哪行?怪自己心粗,没在家给老谢找件棉袄,老谢上身肯定没穿棉袄。他边紧跟着老谢边脱了外衣,小跑几步把外衣递老谢:"我穿得厚,这你套上。" 老谢停住了脚步,瞅瞅衣裳,瞅瞅王景文:"你可别再冻坏了身子,我可担待不起!" 王景文解开棉袄的扣子,抖着里面的羊皮:"我这可是羊皮袄,暖着呢!" 老谢这才结果衣裳,套上。 积雪在脚下嘎嘣嘎嘣。 老谢仍然快步如飞。这回应该是下边冷呢。 王景文停下,脱外面的裤子。 "王景文,你要干啥?不会是要把裤衩脱给我吧?"老谢说。 "裤衩哪能给你,那玩意要是冻坏了,没后了!"把裤子递老谢,抖着棉裤内的羊皮:"我这棉裤绷着羊皮呢,贼暖和!" 老谢难为情,套上了裤子。 这回老谢努力走得慢些,脚上的棉鞋缝了多块的补丁,暖和不了哪去,每一脚落地,都有冰冷自脚底往身体中注入。两脚冰坨子般。老谢牙齿磕着牙齿说:"咱民主联军难啊,就得运动,运动,不时打打拳;不然,就、就得冻、冻死!" 王景文和李双乐:老谢冷出了体会,还挺深刻的体会。 就是多年以后,我的回想起那个冬夜老谢的那话,也会不由自主地现出笑容,越发地觉得老谢的话说得有味道。 "快过江了。"老谢说。 江南,就是国军的领地了。国共隔江而峙。 可是,部队在雪地中踏出的那一条黑线拐进了一个屯子。屯子中不时传出狗的吠叫。那屯子没一点光亮,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刚到屯子口,猛地跃出了两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三人:"不许动!干什么的?" 定睛看,民主联军! "自家人,自家人!"老谢说。 一哨兵打量老谢:"您老好像是团部的炊事员。" "就是,就是。"在枪口前,老谢可乖了,甚至嬉皮笑脸。"俺是奉团长、政委的命令去接两个伤员归队。"南北对峙,当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毫无疑问,在这江北是活跃着敌军的探子的。 一哨兵枪口一比划,示意三人前面走。 三人都心里暖暖的:撵上自己的部队了! 老谢甚至哼起了小调。后来还打量起身边的小哥俩:"王景文哦,你长个了!嗯,李双哦,也长个了!俩大小伙子了!"俩大小伙子是被自己接回来了,老谢涌起自豪感。 "口令!"一院落前哨兵喝问,并传来枪栓的响动。 "北斗七星!"押送老谢一行的哨兵应。 到了跟前,院落门前的哨兵问:"押的什么人?" "仨俘虏!" 可是人家笑了:"哦,是老谢啊!" 归队之后,我的父亲和李双被留在了团警卫班。枪呢?班长说,打完了这一仗就发。咱共产党的队伍,那时,要想获得武器,就从敌军那夺。先前从日本鬼子那夺,此时从国军那夺。 第二天天擦黑的时候部队向南移动,一从村庄抻出的时候,蜿蜒地南去,王景文、李双吃了一惊:可不是从四平撤出时的那个团了,那时的那个团也就一个营的模样,七零八落。而且,现在,居然有了一个炮兵连!先前国军的排炮打得民主联军蒙头转向,现在民主联军也有了自己的炮兵!当然,那炮都是从国军那夺来的!这回要以其人之炮还治其人!部队,脱胎换骨般!但是,走在团首长身边,别扭!咋?手无寸铁! 松花江南岸,国军构筑了屏障,防御北满之民主联军,肃清南满民主联军。那时,国军集结兵力进攻南满根据地临安,临安告急、告危。民主联军也曾经有过放弃临安的动议,但是,最后的决定是坚守。国军像头野牛,头朝北满,尾巴在南满,当这头野牛要北扑的时候,南满那是要揪这头野牛的尾巴的!而现在,这头野牛转首南满,北满的民主联军当然要狠狠地消它一下子!选点:靠山屯!这地,对国军要紧呢,是通往农安、德惠两条公路的交通要点。民主联军从四平大撤退大溃退,新一军的一部追击至此,就扎下营盘,成为扼守江北民主联军的一个桥头堡。此时连新一军的一个连再加地方武装的,九百多人。除非不下口,要下口就要咬得下去,至少也得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残阳如血。靠山屯的四围忽然就冒出了民主联军。忽然,靠山屯就在了民主联军的包围之中。 整个屯子,整成了一堡垒。修筑的围墙,就茅草和着泥砌就的土墙,墙头架设了铁丝网,外围也是两道铁丝网。东南角。西南角、西北角、东北角,四座碉堡。如果民主联军没有重武器,这堡垒还真就是堡垒。而今,民主联军连团里都有了炮兵连。 而且,咔咔咔,民主联军的阵地忽然开上了三辆坦克!民主联军连坦克都有了,虽然,就三辆。望着坦克,王景文、李双当然立即想到了林忠、西门敬。妈拉个巴子的,还逃了!俩逃兵! 这是民主联军四平大溃退以来首次进行的端据点的大规模战斗,志在必得。 在部队运动之前,林总曾经召开军事会议部署,亲自部署。林总莞尔一笑说:"电话线不要掐断,就叫他们相互喊话,喊得越是明白,可能越是闹不明白了!" 部将们也笑起来。 民主联军要先活动活动筋骨。 此刻,可以想见得到营盘之内的敌军是如何地惊慌,如何地求援。 我的父亲所在的团负责主攻西南角。民主联军以数个团的兵力围攻靠山屯! 冲锋号的音和夜幕一同罩向国军营盘。 东北民主联军 就在冲锋号吹响的那一刻,我的父亲热血沸腾,甚至向着敌军的壁垒奔跑了几步,转而,意识到自己是赤手空拳的。李双上前拽住了王景文:"就咱俩现在是警卫员!" 而且也注意到,也不是冲锋号一吹响,民主联军就排山倒海后浪推前浪。哦,先冲锋的是号音,是排炮,排炮只能轰击着营盘的边缘,轰击土墙,轰击铁丝网,怕殃及营盘中的百姓。裹挟着百姓的营盘。哦,也坦克,三辆坦克咔咔地上前,也咣咣地开炮。民主联军,就差空军了!也没像国军那样,坦克屁股后面跟着士兵冲锋,就仨坦克,嗷嗷地向前。我们民主联军的仨坦克英勇向前。敌军的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钢板,喷溅着火花。敌军的炮火也向坦克集中,炸起的泥块噼里啪啦地砸向坦克。一发炮弹落在最后一辆坦克的履带近旁,那辆坦克咔咔了几下子,履带断了,在轮子上软绵绵地滑落,坦克侧歪了下,不再动。民主联军有点泄气,但是,那瘫了的坦克转动炮塔,轰击着敌军的围墙、碉堡,稳稳当当地,一发接一发地发射。但是,还有另外两辆坦克奋勇向前。一辆碾过两道铁丝网,铁丝网粘在了履带被拖拽,坦克直接地撞向围墙,围墙软软地倒下,坦克似乎就没遭遇到什么阻力,围墙之上的铁丝网落在坦克上,坦克身子一侧,直接向围墙的断面开,围墙一块块地倒下,敌军的壁垒西侧已经不是壁垒,出现长长的豁口。第二辆坦克也上了去,奔了西北角的碉堡。 冲锋号再起。高远团长啪啪两枪射向天空,咆哮:"给我上!" 队伍就弹射了出去,三个营,一个营在前,左后一个营,右后一个营,三三制!就在部队弹射出去的刹那,王景文再次胸膛一挺,就要向前冲,再次被李双拽了下,李双说:"上去能干啥?手里头啥都没有!"王景文一跺脚:"别扭!窝囊!" "王景文,李双,警卫员的职责是什么?"雷鸣政委喝问。 "知道!"王景文答。 "就保护首长!"李双答。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啸音自天空而来,那是炮弹撕裂空气而来,王景文向李双大喊:"保护首长!"就近扑向团长,而李双也显出从来没有过的灵敏扑向政委,团长在王景文的身体之下,政委在李双的身体之下,啸音掠过上方,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泥土落向王景文和李双的身上。 团长推下王景文,爬起,嘴角带了血,王景文扑向他的时候他正拿着望远镜观看战势,被扑倒的时候嘴角磕在了望远镜上。 政委爬起,瞅了瞅李双、王景文,向团长说:"这俩小子做警卫还挺合格呢,挺机灵!" "警卫员也是应该有枪的!"李双说。 "就是嘛!"王景文附和。 团长举望远镜观察战场,忽然恼火:"哈哈,咱参谋长啥时溜到前边过瘾去了!" 政委也立即举望远镜看。 在一大草房的屋脊上,一架机枪在居高临下向敌军扫射,除了机枪手,还有一人在旁指挥,那人,分明就参谋长的身影。紧邻的一幢草房燃起熊熊大火,将参谋长这一处目标清晰、鲜明、夺目。 "这张峰!这张峰!"团长愤愤。 雷鸣瞅高远,笑笑:"高团长是恨不得自己在那房顶上呢吧?" 团长憨然一笑。 营盘中已经不再有炮弹发出;营盘中的枪声开了锅似的。四围的杀声在紧缩,向着营盘紧缩。 "林总是将这一场战役作为对民主联军的一场演练。"政委向团长说。 团长瞥了眼王景文:"咱民主联军就如王景文般,缓过来了!还阳了!" 屋脊之上的参谋长已经不见,营盘中处处杀声,枪声稀少了下去。 团长将短枪扔给王景文:"小子,拣枪去吧!" 政委一乐,将短枪扔与李双:"看你俩那难受样,拣枪去吧!" 王景文、李双欢天喜地冲往营盘。 "保护参谋长!"政委后面喊。 前头的王景文没听见,后面的李双听见了,回转身向政委咔地一个立正,惊天动地的一声:"是!"李双就很少大嗓门! 王景文听见了李双的这一声,回转身,不明所以地向团长、政委一个立正,也惊天动地的一声:"是!"待李双到了跟前,一同一边奔往营盘一边问:"团长、政委啥指示?" 营盘,已经是一片火海。国军嵌在松花江南岸的一座桥头堡转眼间就灰飞烟灭。尸体遍地,俘虏一堆一堆的。 有的民主联军战士一人挎了五、六支枪,看着眼馋,王景文上前:"我帮你背枪吧,那么多,多沉!" 人家打量你,一笑,一摆手:"不用!" 王景文、李双讪讪。 咔咔咔,一辆坦克驶了来,舱门是打开的,一人抱着挺机枪坐在舱口,满哪踅摸呢,踅摸可以进攻的目标。王景文大叫:"西门庆!" 李双也瞧见了,咧嘴笑:"就没做逃兵啊!" 王景文上前挡在坦克前,李双也挡在坦克前,二人同时喊出:"西门庆!" 西门敬认出了二人,拍坦克的盖:"停下停下!"把坦克拍停下了,西门敬向里面喊:"老林,出来看看我们撞见了谁。" 坦克中钻出了林忠,四人相望,喜不自胜。林忠摆手:"上来上来!" 李双噌地就爬了上去,王景文想起此前在坦克中的负伤,心有余悸,犹豫了下,爬了上去。 "我带你们兜几圈!"林忠说,就下去开动了坦克。 坦克咔咔咔地行进,不断地有人向坦克之上的人竖起大拇指喊:"干得好!"还有人喊:"你们立功啦!"还有人喊:"好样的!"给你们得意、自豪之感。但是,王景文颇为不好意思,得意、自豪的是西门敬、林忠。 王景文抓过西门敬怀中的机枪:"我给你拿。" "这是夺的。敌人的一个火力点正向咱们射击呢,咱这坦克上去了,他们撇了机枪就跑,我就拣了来。"西门敬说。 "哦,是战利品!"王景文抱着机枪稀罕:"团长、政委让我俩来拣枪,毛都没拣着!" "谁说啥也没拣着?拣个大坦克!"李双嘟嘟囔囔地说。 西门敬哈哈大笑,后来合计了下,拍了下王景文怀中的机枪:"我和林忠这回肯定是立功了,不差这挺机枪,你拿去吧!" "真的?"王景文大喜。 "啥真的假的的,让你拿去你就拿去!"西门敬一摆手。 王景文搂过西门敬就亲了口人家的小脸。 西门敬推开,嚷:"我又不是潘金莲!" 大笑着的王景文看到了参谋长,和民主联军战士押着一堆俘虏迎面而来,王景文喊:"参谋长!"和李双跳下坦克,奔参谋长跑了几步,王景文回头向西门敬喊:"谢谢啦!" 直到这个时候,哥俩才想起团长、政委让他们前来,不光是拣枪,还要保护参谋长。可早把保护参谋长的事撇十万八千里。面对参谋长,歉意。不过手中有挺机枪呢! 那三辆坦克直接归师部辖制,西门敬、林忠自然也已经不再是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团的人了。不过,两个人在民主联军中已经传奇。两人当初的确是要做逃兵的,不是叛逃,就是逃兵,往南方逃,逃回老家去。结果,一天半夜,前面一村庄,两人饥肠辘辘,合计能不能去跟老乡讨块苞米饼,正合计呢,村里出来了一队人马,国军,有国军驻扎在村里!出来的人押着两人,火把的光亮中可见押着的也是国军!押到了一片菜地,两兵被按跪,一个班的人立面前,一阵排枪,国军把两个国军给毙了!西门敬、林忠大惊。两人也合计过就回国军,这民主联军是不行了,回家路途遥远,不如就回国军那。西门敬摇头:"咱俩打过国军的坦克,国军知道了绕不了咱俩!"林忠点头:"是。"就听菜地那边当官的喊:"看到没,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西门敬、林忠面面相觑。国军军官在菜地那头对约一个营的人讲话,警告士兵们不能做逃兵。"咱俩要是落他们手,小命难保啊!"林忠盯视着国军说。西门敬点头:"是!"前方国军遍地,随时可能撞见。林忠摆了下手:"往回去吧!"西门敬沉吟半晌,说:"宁可让民主联军把咱俩毙了,也不去挨国民党的枪子儿!""就是!"林忠说。就这么着,两人折回了。结果,在一个夜晚,也是在一个屯子,撞上了黄师的师部,被拿下。林忠索性来了个实话实说,临了说:"我们俩宁可让民主联军毙了,也不去挨国民党反动派的枪子儿!"赶上这话被黄师长兼着西满军区司令员的黄师长听到,上前打量一番两人,说:"回来就好!还会开坦克,也许有大用场!"结果,还真就开上了民主联军的坦克。 靠山屯,民主联军牛刀初试。而后,我父亲所在的团奉命向扶余进发。 路上,团长说:"王景文,那挺机枪让你稀罕稀罕就行了,警卫班占着挺机枪,咱民主联军还没到那种奢侈的地步呢!" "人家师部还直接管坦克呢,咱团部还不行管挺机枪呀?"王景文说,机枪抱得紧紧的。 "一挺机枪换两步枪!你和李双也没吃啥亏!"团长笑着说,硬生生地从王景文怀中薅走了机枪,而后给王景文和李双配备了步枪。 部队在一个叫做薛家窝棚的屯子里进行休整。南临德惠,那驻扎着国军新一军的部队,北,便是民主联军的大本营哈尔滨,也是防备着国军进犯哈尔滨。但是,国军占一地就要防守一地,再不是铁拳了。就是靠山屯,民主联军打下了,就立即放弃,留给国军再次占领。而且国军还要忙着先肃清南满共军,正集结兵力向共军南满根据地临安进攻。北满的民主联军哪能就让国军的图谋得逞呢! 部队东进。作为一枚棋子,现在林总再次拈起。部队在哪个屯子临时扎营,都会得到林总确切的指令。究竟要干什么,林总还先不告诉你。只要是开始运动了,林总那肯定是有算计的。这一点每一个民主联军都知道。 马上就知道了:其塔木被民主联军猛攻!敌新一军的一个加强营盘踞那,顽强抵抗。林总电报:"不必急于攻下其塔木,可调动敌军来援。" 深夜,进入一个屯子里扎营的时候,王景文向团长报告:"报告团长:我看到村西那有电话线。" "看准了?"团长盯视着王景文。 "看准了!" 团长让政委照看部队,带了几个通讯员、警卫员奔电话线。北风嗷嗷地呼啸,北风中夹杂着硬硬的冷,如钢针,刺透你的衣裳,让你上牙不停地磕着下牙,本能地要磕出点火花暖自己呢。带的那通讯员,分明就是一方毛毯剪了俩洞,伸进两臂,就穿在了身,再绳子一捆。有俩通讯员都是这装束,是其中的一个将自己的一块毛毯剪成了两块,装束了两个人。 说起那个冷冬,我的父亲说:"那个冷啊,撒尿的时候都得带根棍子,尿一撒出来就冻成了冰柱,得拿棍子敲折才能提裤子!"说完,父亲笑吟吟地看缠他讲故事的孩子们。我的三弟眨巴眼睛说:"那不把鸡鸡也敲折了啊!"父亲哈哈大笑,全家笑成一团。 通讯员猴子一般地爬上了线杆,将电话线搭上了线杆上的电话线。 团长抱着电话,拖着电话线,找了避风的地方,团长听电话。边听电话边瞅着王景文说:"小子,眼里挺能瞧见东西的!没准将来也能当团长!" 王景文嘻嘻一笑:"我哪能团长!" "咋不能?能!"团长故作正色。 "能,你下个命令我就团长!"王景文仍然笑嘻嘻。 "就那得林总下命令!"李双说。 "挤紧点,能暖和点。"团长说,牙齿磕碰。一手话筒,一手搂紧了王景文。 忽然,团长的身子一挺,手一摆,凝神而听。其塔木的守军营长在跟九台县城的守军团长通话,营长喊,再不救援就要全营覆灭!团长说,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明晨亲自带兵驰援!营长说你说话可算数?团长骂,混蛋,此事岂是儿戏!营长说,可别让靠山屯的事重演!团长说,靠山屯是靠山屯,其塔木是其塔木!团长擂桌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团长撂下话筒,身子僵了阵,说:"有戏了!"狠狠地拍了下王景文的肩,兴奋地说:"有戏了!"而后带了人往屯子里赶。半道上忽然转身猛拍了下李双的肩嚷:"张麻子沟唱大戏!"没防备的李双被拍了个腚墩儿团长拉起李双,得意地说:"咱林总能把地图背下来,就是个屯子在哪块儿都能背下来,咱老高赶不上林总,不过看到过的地形可就印在脑子里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漫天飞雪。上午,部队没动。是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团没动。茫茫飞雪中,多路人马在向张麻子沟集结,急行军。下午,部队进入阵地。张麻子沟东侧是双顶子山,公路打山脚通过,绝好的打伏击地点。南端的一条沟壑,隐蔽了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团,高远团。其实那沟壑被积雪填平着,但是高远团长记得那有一条河沟,顺着河沟隐蔽。北风嗯嗯着掠过,把身子裹在雪中,毛巾缠在头上护着耳朵,让帽耳紧紧地护住耳朵。天寒地冻中最怕冻的就是耳朵。警卫员将下面的积雪掏空,弄了个雪窝棚,让团长、政委们呆。雪掏净的时候赫然发现了很薄的薄冰中有一堆鱼,大大小小的鱼,干锅鱼!入秋以后这河流渐渐干涸,一群鱼就窝在这了。那大一点的鱼半个身子在薄冰上露着。 "鱼!鱼!可以给首长煮鱼!"王景文嚷。 团长钻进雪窝棚,瞧了瞧鱼:"嗯,部队严令禁止烟火!抽烟都不许!" 团长出了雪窝棚,政委钻了进来,瞧了瞧冰在冰中的鱼,笑着说:"咱民主联军现在就在准备煮鱼呢!煮大鱼!哪顾得上这小鱼烂虾!" 总指挥部在山上高瞻远瞩。 电话线的杆子下,守着民主联军的人,每时每刻监听着敌人的动向,防止敌情生变。 天助民主联军,大雪,让张麻子沟就张麻子沟的样,没异样。 夜幕降临,没见敌军的影。按照九台县城距离这的路程,敌援军应该已经出现。民主联军的侦查员报告:敌援军在张麻子沟南不远处的卢家屯住下了!其塔木那军情十万火急,援军在卢家屯住下了!怕夜路行军遭遇民主联军的伏击,先顾着自己的安全。安全第一! 敌援军生火造饭的时候,设伏的民主联军咯嘣咯嘣地嚼咽着炒苞米,一粒粒地嚼咽,口干了,舌头一舔,雪在口中融化。 北风嗷嗷地咆哮,锤炼着民主联军的耐心、意志。民主联军与山融为一体,与大地融为一体。 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 双城,民主联军司令部,就是那嗷嗷的北风呼啸声将睡于行军床上的林总唤醒,他是和衣而睡的,他倾听着北风的嚎叫,披了大衣,拿了手电筒,走出房间,走向挂在树枝上的温度计,照看:零下四十四度!关了手电筒,他望向张麻子沟的方向。心一阵抽搐、冷颤。 早晨,北风也累了,力道小了,雪也小了,细碎了。站在山上南望,卢家屯隐约,但就是不见敌军的影。确切情报:敌援军就在卢家屯!敌援军也瞧着北去的路途狐疑。 后来雪又大了,甚至如漫天飘舞着传单。 敌援军磨蹭到傍晌午了,才在卢家屯探头。装甲车在前,机枪不时哒哒地向道路两侧的雪野扫射。出动的是敌新一军三十八师一一三团的两个营和九台县城的两个保安中队,大致相当于一个团的兵力。一个团,这边民主联军的十个营团等着他们呢。 嗯,知道你出来了,知道你慢慢地来了。 双顶子山矗立一侧,机枪哒哒地向山顶扫射。汽车拖着的大炮也卸了下来,对着山顶轰了几炮。见山还是没人的山,四野,还是没人的雪野。炮挂上了汽车尾,队伍继续前行。开在最前的装甲车,机枪连发地扫射从左至右弧形地扫射。敌援军自己就已经将这张麻子沟鼓捣得很热闹。一条蛇在往一只白口袋里钻,天地间都是银白的,那口袋被视而不见。 "八路,来啊,来打我们的伏击吧,你们不就是好这一手嘛!"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着手枪向双钉子山喊,向雪野喊。 心虚呢。九台城距离其塔木,九十华里的路,换民主联军,一个白天,或是一个夜晚,就会抵达。军情如火,可国军这速度,玩呢! "叭!叭!"一红一绿两颗信号弹自双顶子山腾空而起。那一刹那,曾经瞬间宁静,国军们仰首看那信号弹飘落,就在他们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山顶的轻重机枪咆哮起来,山顶的大炮轰响,炮弹在敌军队伍中队伍的边缘炸响,瞬间引领四围枪声大作。一发炮弹在敌军队伍中唯一的一辆吉普旁爆炸,眼见那吉普被掀动了下。 本来短枪紧瞄敌军的王景文没放枪,放下枪来,摘了棉手闷子,向戴着大手闷子的李双嘿嘿一笑,说:"这么肥的大鱼啊!干嘛那么急着吃啊!" 李双甩下了棉手闷子,忙着射击。 打伏击是民主联军的拿手戏,那机枪,那炮火,将敌军切割成一块块的。大鱼嘛,总得切成一块块的,才好下锅烹煮。 那辆吉普中探出了军官的身子,军官啪啪地朝天开着枪向前边喊:"冲!冲啊!给我冲出包围圈!" 汽车和汽车相撞。士兵前跑跑后跑跑,向山上开机枪,再向雪野开机枪,都不知道向哪还击。 冲锋号嘹亮地吹响,各团的冲锋号嘹亮地吹响,但见山顶上的民主联军瀑布般地冲下,或就往积雪上一坐,顺着陡坡往下滑,边往下滑边射击。后来抓获的一个俘虏裤裆是湿的,就在那一刻,他呆呆地望着瀑布般下来的民主联军,酣畅淋漓地在自己的裤兜子里撒了泡尿。被俘虏之后他说:"你们八路简直是神兵天降!神兵天降!" 就在身边的战士从雪中跃起身上掉着雪块甚至有的雪块就粘连在了衣服上嗷嗷地冲向敌军的时候,王景文嗷地跃起,冲向敌军,李双毫不迟疑地跟着跃起,跟着冲。别的警卫员有的也跟着冲。雷鸣要喝止,犹豫了下,向别的警卫一摆手:"上吧!" 参谋长笑着说:"这阵势,不让这些小老虎们上得憋死!馋死!" 高远团所处的位置是口袋的口,这敌军的队伍拖得过长了,眼瞅着前边就要出了口袋阵,民主联军不得不开始攻击。后面的保安团本来就是里一半外一半的,再一遭遇攻击,就彻底里一半外一半的了,那外边的一半倒是没有敢立即往回跑,可见民主联军冲锋的架势,当时就南逃,从哪来要逃哪去。高远团长望远镜中看得明白,大嗓门亮开吼:"截住保安团!"就也亲自南追。那是王景文、李双早冲出老远,虽然没听到团长的命令,但是,王景文可瞄着南逃之敌呢:想跑?没门!直接地兜向保安团的后路。 插到公路上,赫然发现一挺机枪被丢在路边,哦,不远处哆嗦嗦跪起一个人来高举双手,随即放下一手捂另一臂膀,是保安团的机枪手!王景文拎起机枪,觉得手中的步枪碍事,撇了步枪,向李双喊:"撵那些个二鬼子!"这李双,简直成了王景文的影子,王景文咋干他准保跟着,瞄着王景文行事。 保安团也明白了,聚堆是大目标,分散跑,向野地里跑,甚至撇了枪跑。 李双腿快,冲在了前。 "双子哥,挑多的追!"王景文喊。现在是他得跟着李双了。 这一声双子哥,喊得李双愣了下,回头望王景文,结果,王景文就撵了上来,奔一拨子三四十人撵。 嗯,看双子哥的!李双不知哪来的力气,简直飞毛腿了,简直是在雪上飞了,两腿带起雪烟飞扬,稍微迂回了下,从侧翼跑到了敌人的前面,忽然一停,步枪一端,喊:"再、再跑,后面机枪突突了你们!" 逃兵们唰地站住,有的偷偷往后看,可不,一挺机枪对着他们呢! "就还不投降啊?"李双枪一斜,向正跑着的一单蹦儿的保安团兵搂了一枪,那兵扑倒,枪口回转,对向面前的这一堆,心中暗喜:嗯,这一枪真准,真长脸!平时也没觉自己枪法咋准,关键时候真长脸! "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王景文不耐烦,在后面喊。 手举了起来,一半向着李双,一半向着王景文,举手投降。 "把枪都给我放这!"王景文指自己的面前空地。 噼里啪啦地枪就撇了来,也有的上前放下,转眼一堆枪。 团长、政委来了,王景文一个立正,脸滚烫:"报告团长、政委,我违抗命令了,把首长撇下了!" 李双也赶紧一个立正:"我、我也违抗了!" 团长严肃,故作严肃,可慢慢地笑了,扬起大手就要拍王景文的肩,王景文立马矮了下去嚷:"别拍,您一拍一个腚墩儿!" "我和团长也违抗命令了:擅离指挥岗位!"政委说。 王景文、李双咧嘴笑,心说:"这个时候您俩上哪指挥啊!" 敌一一三的团长被击毙。据说是林总亲自的下的命令:厚葬!民主联军买了口棺材,厚葬。抗日,林总有平型关大捷;而这个一一三团,在缅甸,在仁安羌,救出被日军重重包围的七千英军,扬名中外。因而,林总在张麻子沟摆下了十个营!但是,惺惺相惜。俘虏们参加了葬礼。 雷鸣向俘虏们讲话:"内战,是一场悲剧!但是,共产党人别无选择,只能奋起,消灭蒋家王朝,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让最大多数的人民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 回到营地休整的时候,王景文缠着李双教枪法,问枪法准的窍门。 "啥窍门啊,那时我就把枪当成弹弓了!打弹弓的时候要打啥你把它装心里头打就一打一个准!就我那弹弓呢?"李双忽然问。 东北民主联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