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还有白菜

　　那晚夜黑风高，我哥打扮得像个贼。
　　才九月半，他裹着我爸的黑棉氅不说，还捂着一顶火车头棉帽——虽是我妈一再坚持的，可在我看来，这实在有损我哥俊朗的形象。
　　帽耳朵耷拉在他脑袋两边，一走一晃，活脱脱二老雕下凡，更像个小炉匠。
　　＂哪里就冷了，这副打扮，真难看。＂我满心不悦。
　　我哥嘿嘿笑着，也不反驳。他打开手电筒，一道光柱瞬间穿透黑夜。
　　那光柱尽头，像有一面照妖镜——被黑夜裹挟的事物，立马现出原形：沟边的小槐树，醉汉般在风中摇摆；路面上一只硕大的癞蛤蟆，一改慢吞吞的步伐，趔着往草丛里撤退。
　　飞虫儿眼皮浅，看见一点儿光就没命了，拥抱着似结实却虚幻的光明。
　　我哥是去菜地。
　　别看全村二百多亩菜地，可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尽是白菜。因为白菜易栽培，耐寒冷，是首选的过冬菜。
　　那年月，不要说乡下，就是城里，谁家不储备个百八十斤白菜，都过不了个踏实年。
　　刚出的白菜，水汽大，容易烂，储藏前要晒上几天，但不敢晒过头，否则入嘴就像纸片，菜性都被日头夺走了。
　　城里二伯家的楼道里，不是垛着蜂窝煤，就是码着大白菜。用我奶的话说——城里哪儿好了？人住鸽子窝，菜都没地儿搁！
　　乡下天广地阔，人与菜都活得自在。除非雨雪天或上冻了，大白菜才会被窖藏。如果是暖冬，那些毛扑棱（没裹瓷实的白菜）恐怕能迎来春天。
　　那时，我没去过西安，只在电视上见过兵马俑。可那种震撼的感觉，我体会得到。
　　不信？站在田埂上，眯起眼睛，大胆往白菜地里望。
　　尽管寒霜压顶，北风撩面，白菜们的阵脚也丝毫不乱。一棵棵精神抖擞、整装待发。横看竖看斜着看，队列都无比齐整——菜畦不就是白菜们坚守的阵地吗？田埂不就是帝王的阅兵台吗？
　　可没人理解我的这种情怀。玲姐最过分，她笑我，也不怕嘴巴笑歪了。小静呢，白瞎了我的启发。她左看右看，眼里除了白菜，还是白菜。
　　那时，民风淳朴，人们心存敬畏，村里没人想落个贼名。何况，你有我有大家有的东西，谁稀罕啊。那一年却不同。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哪有人在白菜里面挑将军？真有。为了调动菜农种菜的积极性，乡里要举办＂白菜大会＂，按照重量评选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消息一出，邻里哗然，奔走相告。
　　大伙儿稀奇啊，家家跃跃欲试。尤其我奶，迈着小脚，一会儿到东家（我家），一会儿去西家（我五叔家），好像这个白菜状元不出在老杨家，她就不罢休。
　　也不怪我奶，状元有30元奖金，顶上一车白菜了，搁谁谁都激动。
　　红胡子哪有现染的？一夜建不成罗马，一嘴吃不成个胖子。我家不同，为了让白菜长得瓷实压秤，好多卖点儿钱，我妈种菜如养猪。
　　老天不负勤快人。她侍弄的白菜，一棵赛一棵，十分肥硕。有一棵实在太扎眼，杵在地中央，愣是高出同类半头。
　　明白了吧，我哥要看护的，就是那棵欲与冬瓜试比高的白菜。
　　也不知道是几点，总之窗户还黑着，我哥、我妈和白菜一起回来了——夜里气温低，我哥和我妈终究心连着心。
　　那棵白菜，菜根将近一尺，还裹着泥；外叶翠绿，一片也没破。
　　最终，我家的白菜没当上状元，但中了榜眼，奖金10元。
　　比李楼乡的状元只差半斤多呀——我哥自责不已，说如果让它长到天明，状元肯定跑不了。
　　我妈却说：＂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天外不光有天，天外还有白菜呢。＂
　　△摄影/涂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