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晨,天黑了。"我跟珍正高谈阔论,华做好饭,走过来温柔提醒。我抬头看墙上的时钟,6点半了。美好的时候,时光的脚步总是匆匆。我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 毕业第二年,我就被调到中心小学任教。中心小学就在我们村外,很是方便。更值得欣喜的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两位情投意合的好友,华和珍。 她们俩跟我同一个学校毕业,一个比我高一级,一个比我低一级。华温柔沉静,珍活泼开朗,我的性格恰好处于二者之间,所以相处很是融洽。她俩都住在学校,每天放学后,就是我们三个开聊的时间。 冬天,天黑得早。每天晚上放学,沉默温柔的华就开始忙着做饭,我和珍就围着火炉,磕着瓜子,开始了我们的文学探讨。 我俩都喜欢看闲书,所以会互相交流自己的阅读所得。从《茶花女》到《简爱》,从《静静的顿河》到《战争与和平》,谈人物塑造,谈情节处理,谈写作技巧。虽然所见都是皮毛,但却会讨论得异常热烈,有时也会因意见不统一争执起来。华只是在我们争执得有点脸红耳热时,温柔地调和几句。 闲话时间短,这不说着说着天就黑下来了。 我穿戴整齐,走出门去。好冷的天啊,西北风扫过脸颊,就像刀刃从脸上扫过。刚刚离开火炉的我,就感觉从天堂踏入了地狱。 我骑上车子,把身子使劲往前趴,可是根本蹬不动,车轱辘像被定住了一样。我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走。身上虽然穿得保暖,但是一会儿功夫,身上就凉透了。凛冽的风透过棉衣,往身体里钻。 我正弓着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突然发现场院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个地方正好是学校和村子交界处,没有人烟,没有灯光。刚才又恰好跟珍谈论了一本推理小说,我的想象力突然爆棚。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腿也开始发软。 这个身影朝着我走来。我调转车头,想往回骑,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晓晨,是我。"我的心一下子归位了,原来是父亲。 我回过头,见父亲已经走近。"爸,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啊?吓我一跳。""我有点事,正好路过这里,看见你了。以后早点回家,太晚了,不安全。"父亲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我跟在父亲后面。我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父亲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在我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与父亲有过温存的时候。每次做错事情,父亲就会把眉头拧在一起,脸色阴沉。这个表情足以震慑我们,比妈妈的打骂都奏效。 记得小时侯,我特别急饭,每次饭端到炕上,我就会早早爬上炕。可是有时上炕以后才发现,只有父亲坐在炕上。我俩相对无言,那种气氛最为尴尬。我就害怕相对的时间长了,父亲又会问我学习问题,所以我就会趁他不注意再悄悄地溜下去。 我从小挨过父亲三次揍,都是因为不写作业。每次拳头打在身上,倒也不疼,但是父亲的脸色让我惊惧。我与父亲,就好比老鼠与猫,尽量避免正面接触,一直到长大之后,还是如此。 父亲在我前面躬身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后面。望着父亲的身影 ,我突然发现父亲寒风中的父亲竟是如此瘦弱。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山一样的存在,现在却变得又瘦又矮,刚过50岁的人,身子居然有些佝偻。他没有戴帽子,寒风之中,稀疏的头发已经遮不住头皮。父亲老了。 回到家,妈妈已经把饭摆好。妈妈看了我一眼,想要张嘴说话,却又没说。只是转身给父亲倒上一杯白酒。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后,发现妈妈在熬姜汤。 "妈,你大清早的,熬姜汤干嘛?"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晚上回来那么晚,你爸都感冒了,昨晚都烧起来了。"妈妈疼我,很少对我说重话。 "爸爸感冒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一边刷牙一边咕哝着。 "你天天回来那么晚,你爸不放心,每天晚上都到场院里等着你。" "我爸天天晚上都去等我?我怎么不知道?"我赶紧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净。 "你爸怕你看见,心里有压力,总是站在场院小屋的拐角处,等看着你骑车子过去了,才往家走。昨天晚上多冷啊,你爸在那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怪不得每次我前脚回家,父亲总是后脚就进门。我有一次问他干啥回来那么晚,他说有事,我就再没多问。原来他是一直在等我。 "哎呀,我爸也真是的,学校就在村外,一抬脚就回来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也这么说,可你爸这个人心思重。" "那你早告诉我呀,我就早点回来了。我爸干了一天活,还得在那儿等我,多累呀。" 我心里有点酸。父亲是个泥瓦匠,每天跟砖瓦泥水打交道,很是辛苦。别人干完活,都赶紧回家热炕头歇着,他却站在寒风中等我。 "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因为分配得不对心思,心里憋屈。我们不中用,帮不上你的忙。好不容易碰见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就让你好好乐呵乐呵。" 是,我因为分配的不如意,曾经回家哭过。当时爸爸只是叹了口气,啥也没说。 仔细回想,这一年多来,我只是在抱怨自己的处境,竟然没有发现,父亲对我的态度其实有了很大的转变。有时吃饭时,他会试着跟我调侃几句,只是我不习惯,从来不接茬。有时他喝啤酒,也会给我倒上一杯,故意说没有儿子,希望女儿能陪着喝一杯。我如果接过来喝掉,他就会开心地笑。 他是在想法让我开心,只是我习惯了与父亲的疏离,也没有意识到这是父亲爱的表达。我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意着自己的悲欢。 有时到珍家里玩,看到她这么大人了,还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我是又羡慕,又难过。从小到大,父亲除了教育我,用眼睛瞪我,从来就没有给我亲近的机会。我有时甚至会想,如果我是个男孩,或许会好一些吧。 今天妈妈的话,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肤浅。父亲用自己的一双手,养活一家人。他不是不爱我,是没有时间不善于表达他的爱。他的爱,就藏在那些笨拙的玩笑里,藏在拐角处的等待里。他爱得那么深沉,而我却不自知。 "你干嘛呢,怎么还哭了。赶紧洗脸上班。"妈妈递过一块毛巾。 "妈,让我把姜汤给爸送过去吧。" "那好,他宝贝闺女送的姜汤,喝下去保准就好了。"妈妈笑了。 我端起热乎乎的姜汤,朝父亲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