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式毅 戎装的土肥原贤二拜会前辽宁省政府主席臧式毅,被日本人软禁在宅邸的臧式毅。陪同的是臧式毅先前的秘书。 土肥原贤二开门见山:"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对您实行的是保护。在未来满洲的重建中先生是不可缺少的人物。在目前的情势之下我们还要暂且对先生继续保护。但是先生还是应该做一些有益的事情的。自从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冲突以来,先生也应该知道,中国军队不堪一击!正应了一句中国话:能请神不能送神!先生想必不愿意驻守山城镇的于芷山所部也遭受北大营和东大营的命运,因此,请先生修书一封,向于芷山传达我们日本军人的和平解决愿望。这信将由先生先前的属下送达。或者说,现在仍然是先生的属下。先生出山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离开军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影响力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臧先生一向为大帅、少帅所器重,清廉敬业之风范,在政界、军界均有口碑,先生说出的话还是有份量的。"对于臧式毅的答复,土肥原贤二内心中是冷笑的:在臧式毅任辽宁省政府主席之前,他可是东三省保安总司令部中将参谋长!再往前追溯,张作霖皇姑屯被炸的时候,就是这个家伙先与同僚计议秘不发丧,稳定局面,让少帅到了奉天平安接掌大局。 臧式毅沉吟,想到了那个史可法,为了一己的忠烈,换来的是清军血洗扬州城;想到了洪承畴、祖大寿。他挺忧伤,挺忧伤地叹了口气。提笔在手,重如千钧。手在颤抖,字未落下,汗滴落了下来。忽然似有千万人的唾骂兜头而落:"汉奸!""汉奸!""汉奸!""汉奸!"……臧式毅望向土肥原贤二,目光哀怜。哀怜的是自己:面对日本人的局,就要迈进,就要被陷于不义。可是一个义字岂是自己的肩担得。 "奉久先生是在救同胞于水火。"土肥原贤二鼓励。臧式毅,字奉久。 臧式毅嗨地长叹,公然地哀伤,落笔: 澜波兄: 山河破碎,呜呼哀哉!为惜民爱军计,兄当决之断之!万语千言,实难书之;片言只语,重于长白! 奉久手书 澜波,于芷山的字。 臧式毅把书信推至土肥原贤二面前,他感觉要有泪滴落但是他知道他得忍住。但是,土肥原贤二在眼前已经模糊。东北的明天啊,在眼前已经模糊。 土肥原贤二看罢信,庄重地说:"大日本帝国感谢先生为日中和平所做出的努力!" 臧式毅苦笑,这个办事缜密的人此时竟然没有忘记给人家再写个信皮儿。 土肥原贤二满意地将信装进信封,一哈腰:"请奉久先生暂且静候。"和臧式毅的前秘书离去,土肥原贤二的皮靴踏在地板咔咔的,咔咔地离去,给臧式毅留下了静寂。 臧式毅的泪滴落了下来。 得,得,得,拐杖声临近;得,得,得,拐杖声声声戳在臧式毅的心上,戳得心一沉一沉,甚至,痉挛。母亲在了面前,满头银发,目光如炬,盯视着她的儿子。自从父亲作古,母亲望向儿子的目光就多了深沉,有依赖,更有期望,期望儿子是擎天的树。不仅仅是这一个家的擎天的树。母亲望向儿子,儿子总想到岳母刺字的那一位母亲,母亲的目光总是让儿子感觉如同岳飞母亲手中的那针,一针一针地刺着儿子的肌肤,一针一针地刺着儿子的心灵。母亲不像父亲,父亲也拐杖得得,得得地来到儿子的面前,语重心长:"不用总想着咱自己的这小家,不必想着广院门庭,咱们有个窝就行,好好想公家的事。"那时身为东北军高官的臧式毅住的就几间瓦房。后来少帅看不过眼,给臧式毅建造了府邸。"谁玩三妻六妾都成,你不许给我玩那个!"父亲顿着拐杖说。父亲临终前,儿子守候在病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努力地要把父亲在这个世界多留哪怕一分钟,父亲忽然嘴唇张动,儿子连忙俯身,他听到了父亲口中的微声:"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那是屈原《涉江》中的诗句,父亲对儿子的无限期望在那诗句之中。 那还是大帅被炸臧式毅与张作相等协力让少帅平稳地坐镇了北方的时候,母亲在了儿子的面前,问:"儿呀,那大帅到底是不是日本人炸的呀?我琢磨呀,像是日本人炸的!"拐杖望地上一顿,气哼哼的。 对母亲的问题儿子是惊讶的。闭门不出的老太太居然在思忖着事关东北大局的事。儿子重重地点头,说:"应该是。" "这小日本,毒啊!你可得好好地辅佐少帅,好好地对付小日本,不能让他们想咋的就咋的!"母亲的拐杖得得地敲着地板。 现在,母亲在了面前。母亲当察觉儿子的伤感,母亲当看到泪水在儿子脸颊滑过的痕迹,母亲的目光锐利地要刺进儿子的心。要在儿子的心上刺字吗?就刺那"精忠报国"的四个字吗? "我看出来了,小日本是想利用你呀!我儿,你可是中国人的官员啊,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给小日本做事,不能当汉奸啊!你要是把这个面子给娘丢了,娘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不了我们回乡下去,去做农民!"母亲的拐杖连连地敲击着地板。 "母亲,儿子只想着能救民于水火。" "不管你咋想,就是不能想着做汉奸!"母亲的拐杖得得地敲。 "儿记着母亲的教诲。" 戎装的土肥原贤二皮靴咔咔地再一次踏进府邸,站在臧式毅的面前,带来了关东军司令部的决定:"奉久先生,关东军司令部决定仍然由你出任奉天省政府主席。希望奉久先生勿令关东军司令部失望。请立即赴任!" 土肥原贤二离去了,母亲拐杖的得得声响了,得得地戳你的内心,母亲在了面前。母亲的目光锐利地刺你。 "我儿呀,这小鬼子打你什么注意啊?一定在打你的主意!"拐杖一顿。 "儿还做省政府主席。"蚊子一般的声音。 母亲盯视着儿子,已经佝偻的母亲盯视着儿子,花白的发丝如长白山之巅的雪,忽然母亲就厉声:"那也是日本人的主席!这主席咱不能做!"母亲就差挥起拐杖敲击儿子的头。 "孩儿为东北百姓计。"儿的声音弱得都有些含混不清。 "你若为汉奸,娘都不要你这个儿子,还说什么东北百姓!"母亲的拐杖邦邦敲击地板。 儿子木然而立。 赴任宴会。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等到场,日本驻奉天领事林久治郎到场,奉天新任市长赵欣伯到场。宴会正在进行中,土肥原贤二的副手花谷正匆忙地走进,向机关长附耳低语。土肥原贤二呆愣片刻,起身走出。 在酒店门口,他命令花谷正:"必须把消息封锁到宴会结束!必须封锁住臧式毅的府邸!当然,要协助处置丧事。" 宴会结束,土肥原贤二亲自送臧式毅回府邸,在府邸门口下车,土肥原贤二说:"奉久,有一个噩耗必须告诉你了:你的母亲已经去世。" 如雷轰顶,臧式毅一屁股坐在地上。 "奉久定要节哀,满洲大业需要你坚强!" "混蛋!你们就是凶手啊!"臧式毅嚎啕。 那一声混蛋,骂得土肥原一怔,眉头紧皱,油然而对面前的这个中国汉子生出厌恶。但是,面部的肌肉松缓下来,他向府邸前站立的两个日本兵招手,日本兵跑上前来,土肥原吩咐:"将先生搀扶进去!" 大门洞开,满院飘雪。 被搀扶进大门的臧式毅猛然抖开搀扶他的日本兵,让自己站稳。在听到噩耗的刹那两耳一度失聪,嗡嗡地,被一种尖锐的声响充塞,现在,渐渐,他听到了哀号。满院飘雪,也飘着一个声音,父亲的声音,果决有力的声音:"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土肥原没有进府邸,他望着臧式毅站立的背影,嘴唇微动,骂出了:"八格牙鲁!"而后上车离去。 臧式毅老母悬梁自尽。因为儿子的附逆。 臧式毅绝食。床榻之上,微张着口,任郁积于内心的要对这个世界倾诉的千言万语无声地溜出。蜡黄着脸,眯缝着眼,任凭家人的呼唤,任凭日本人的注视。一切都似乎和他没有了干系。他觉得自己在沉去,往下沉去,甚至觉得自己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追寻着母亲的行踪,母亲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母亲就是不回头。"母亲,母亲,等一等,等一等啊,儿子随你来了!"对儿子的呼唤母亲闻若未闻。是自己的声音一出了口立即就被无边的黑暗侵蚀侵蚀得没了音?黑暗漫卷,如惊涛骇浪。 有人在动他的胳膊,他听到哇哩哇啦的日语,他努力地让眯缝的眼睛睁开一些,看到了有戎装的日本人在,戎装的日本人同日本医生低声地哇哩哇啦,哦,胳膊被用酒精擦拭,随后,被注射,想拒绝注射但是胳膊无力挥起无力挪动。 日本医生定时为他注射。日本人向他提供着与黑暗之惊涛骇浪搏斗的能量。 当黑暗的骇浪将他吞噬他总是奋力地向上游。不是渴望着被那黑暗之骇浪所吞噬吗?为什么总要奋力地向上浮游呢?而且一次奋力游出他看到了土肥原贤二立在那惊涛骇浪之上瞅着他笑他羞愧得恨不得立即再自己沉下去!可是,定睛,土肥原贤二真实起来,土肥原贤二立在他的床头。 "奉久啊,你也是军人出身,就是此刻,你也是战士,是将军,为满洲国而战的战士,将军!你必须站起来!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你这算是什么?"一字一字:"别让我藐视你!" 他盯视着土肥原贤二的胖脸,想:为了满洲人民,我要站起来! 他站起来了。 省政府主席办公室,他看到了《盛京时报》上的消息:关东军司令部为其母操办丧事,配有出殡照片。称他是日中亲善的表率,是关东军的朋友,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 日本人要牢牢地将他绑缚耻辱柱上。绑缚在关东军的战车! 后来他派心腹携其密信前往北平见少帅,密信内容:母亲投缳自尽真相;如收复东北,愿为内应。 而后就与豺狼共舞。 晚年的张学良回首九一八往事,说:"我负奉久啊!" 臧式毅和土肥原贤二的信在了东边镇守使于芷山的手中。面前站着的,一个是臧式毅的前秘书,一个是土肥原贤二的人,无疑是——日本特务。臧式毅的信刚呈递上来,日本特务呈递上了土肥原贤二的信。于芷山当然知道这两封信其实是一体的,分开呈递不过是形式而已。这两封信捏在手里,于芷山知道,和日本人能不能冲突的主动权在自己的手中了。为避免冲突他已经做出了极大的努力。当北大营和东大营溃散的部众投奔到山城镇的时候,他的命令是:不得放入一人!理由是,危急关头以免混入异己策应外敌!随后的命令是:聚集在山城镇外的溃散而来的部众必须缴械听候安置!败军之将无以言威啊,北大营和东大营的将领当然明白:如果被缴械就将任人宰割!只得率部众向锦州方向突围。那不愿意离开家乡那对东北军高层如此软弱愤慨不已的军官和士兵,就有的脱离队伍,要留在家乡抗击小日本!当北大营、东大营的高层军官离去,仍然滞留在山城镇外的那些被缴械的士兵,才被于芷山收编,增加了一个步兵团。九月十八日日本人动武,于芷山驻守凤凰城所部不到一个团的兵力被日本人缴械,现在,人员补充上来了,但是是日本人所能容忍的补充!他所掌握的是整整一个旅的兵力,如果和北大营、东大营溃散部众合流那日本人要不立即进攻都见了鬼!注定是一场恶战如果自己不举起白旗。就是自己想举白旗有那些在东北军中有着一定威望的军官在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搞不好甚至有可能发生兵变!在疾风骤雨中他于芷山终于稳当了下来。剩下的,就是审时度势了。少帅会挥师入关吗?日本人会把战局推进到何种地步?静观其变吧。 "日本军队和东北军的摩擦一直不断,导致了今天的局面。我于芷山不得其要领,只有保持中立。请转告土肥原大佐,并请他转告板垣大佐、本庄司令官,我于芷山不卷入这场冲突!"字斟句酌的答复。 土肥原贤二听到保持中立的答复当时就微笑了。 板垣听到保持中立的说法狐疑:中立?怎么可能中立? 土肥原贤二说:"先前有人密谋哗变,这个人参与其中,可是最终是这个人出卖了这些人,得到了张作霖的赏识。不是忠诚使他做出了这种举动,是野心。北大营和东大营的残部没有被他完全接纳其实比他给予我们的答复更加确切。这个人在观望。张学良受制于南京政府,目前还没有挥师入关的迹象。因此,只要帝国军队集中兵力迅速实现对黑龙江的军事占领,回过头来,再来对付他的中立好了。" "帝国军队集中于黑龙江,和对锦州方向的防御,如果遭遇于芷山的突然进攻,后果是不能承受的。" "如果拿马占山和这个于芷山相比,那个马占山要更令我们不放心。解决马占山,是帝国军队更为迫切的任务。"土肥原贤二努力使语态和缓,他是没有资格和板垣讨论军事上的事情的。挥师战场,那是板垣的职责。 "这是两座什么样的山呢?"板垣嘀咕。 "板垣君将会很快知道那个马占山是座什么山的。"土肥原稍微含蓄地在表示:他对于芷山这座山是可以保证的;马占山那座山由你板垣来解决,于芷山这座山嘛,可由我土肥原贤二来解决。 板垣望土肥原,哦了声。 那座破庙在深夜被包围,被于芷山派出的一个连包围。在激战的火光中你可以看到破庙中顽抗的人身著东北军的服装。他们就是北大营、东大营残部向锦州方向撤退时脱离队伍要留下来抗日的士兵,并且已经扯起旗帜:抗日独立大队。他们在于芷山辖制的区域扯起了旗帜。他们发现进攻他们的原来是中国的军队,他们高喊我们是东北军啊! 外边就喊:"你们已经被包围,赶快投降吧!" 枪声停了下来,里边出来了八个人,放下枪的八个人,就剩下的八个人。"我们是东北军啊,我们是要打日本人的啊!"为首的喊。 但是率领士兵包围他们的连长耳畔响起的是镇守使于芷山的参谋长的话:"以剿匪的名义消灭他们,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不管他们投降还是不投降!""给我打!"他喊。 一阵枪声后,破庙彻底静了下来。 "板垣大佐、土肥原大佐相信于将军的中立立场,但是,有东北军官兵在将军所辖制的区域另有行动,使板垣大佐、土肥原大佐深为不安!"土肥原的特使出现在于芷山的面前。 "请转告板垣大佐、土肥原大佐,我军昨夜已经将出现在我区域内的小股土匪全部歼灭!" 特使玩味于芷山的话,现出满意的笑。 板垣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对土肥原说:"也许,中国就没有什么山!" 陡然,土肥原眼前浮现站在装甲车前的那一位中国老者…… 关东军司令部,右为本庄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