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西望文王文侠

　　一直以来，我不知道该把家乡叫做故乡，还是把故乡叫做家乡，总之，家乡与故乡于我是两个模糊的概念。
　　说是家乡，其实那于我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说是故乡，未免有点儿牵强，毕竟那里有我的血脉和亲情。
　　可我觉得还是说故乡好些，毕竟——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何况那也不是我出嫁的地方呢！
　　父亲为我们的未来着想，他先后把我和两个妹妹带离家乡，来到县城读书，母亲为了照顾我们的生活，不久也收拾行李奔赴县城。此后除了父亲母亲，我们姊妹仨便很少回家。随着年岁渐长，一些红白大事必须回去，我们仨似乎成了家乡的过客，更主要的是，家乡的房子早已卖掉，已经没有了我们相恋相依的老屋。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在那个重男轻女的乡村，那时已经懂事的我们常有一种被歧视的感觉，这使得我们对家乡的感情似乎有了一丝淡漠。此后我们姊妹犹如浮萍，为了生活，成年的我们皆各奔东西。几十年来，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归乡的足迹是愈发的少了。这也是我常把家乡称为故乡的原因。但是故园不曾远去，它一直深深地镌刻于我心底。
　　几十年偶尔每次的回乡，总感觉脚步是如此的沉重，归乡的路程是那么漫长。向西望，是故乡的方向，故园就在故乡的西方，可我已经找不到它的存在，甚至找不到它的一丝痕迹，它只存在于我记忆的深处，它是我灵魂的一部分。每次梦醒或突然想起，都是泪湿眼眶，不能自已。故乡依然清晰，可故园只留存于记忆；没了故园的存在，故乡于我又有何意义？
　　故乡曾经给予我无限的爱，可也给了我诸多的恨，它给予我童年的欢乐，却也让我遭受了诸多苦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苦和＂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可哪能全部散去呢——但又能怎样呢？我只能在回忆里体味罢了。
　　其实那时我已隐约知道了些许事情。
　　父亲母亲以4000元的价格卖掉了他们年年月月赖以生存的家园，那里是我生命成长的地方。我从二姐口里听说此事，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我想彼时大人没有告诉我，或许他们觉得我未曾长大；也或许他们认为读书是我最重要的事情，就如现在，我觉得我的孩子们也还只是孩子，等到他们长大，一些事情总归是要让他们知道真相的。
　　然而这是错误的。我不能像父亲母亲那样，我应该早早给予孩子们知情的权利。否则，那将是一种遗憾。
　　父亲大概在他恢复公职的第二年，便陆续接了我们仨到城里读书，因为他和母亲觉得我们三个是可以塑造的＂模型＂，于是母亲便两头奔波，农忙侍弄庄稼，农闲则到城里为我们做饭烹饪。待到三姐出嫁，家里青砖铺地的院子便一片荒芜，砖缝里的荒草也 很高 了。随后母亲离乡赴城没有带走一砖一瓦，哪怕一个小小的物件，我的心里也有所安慰，可那终究是令人遗憾的，故园便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记忆，一个结。
　　我后悔未回去再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瞥。
　　我遗憾自己少不更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种遗憾是痛楚的，是不可名状的。
　　我总在夜深人静或者独处时，面对故乡的方向，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而故园在脑海里也逐渐清晰起来，像电影的回放，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我是多么爱着我的故园，就像小时母亲爱我，我现在爱着我的孩子们。我之于故园的爱恋，绝非某种矫情，那是刀刻于骨并深入骨髓的。父亲不知道，母亲不知道，我的姐姐妹妹们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我的孩子们，我怕他们不懂。但是我的文字懂我，我用手中的寸笔把我对故园的思恋一笔一划都写进我的文字里——这也是我很久很久以来的愿望和思想。
　　教私塾的爷爷弟兄五个，排行老大。
　　成家立业的爷爷自然是要分门另过的。于是爷爷沾了土地改革的福，携家带口从阁西王家疙瘩搬到了村子西边詹姓的地盘。
　　我们是王姓人家，世代青门俊户，勤劳耕作，为人良善。与左邻右舍一样，被地主供出来的宅院，那是相当的气派。虽是东西走向，但院阔宅深，一个二进阶的院子，全部青砖铺地，遗憾的是，吃大锅饭时，有少许的砖头在劈柴时遭受损害。那是令人心疼的，尤其是我。
　　——自然窑洞也是气派的。
　　高大气派的窑洞冬暖夏凉，并且里外两间。里间装有漂亮的楼板，全部木制结构，被粗大的檩木支撑着。为便于休憩和取放东西，还有一个专用的小巧精致的木梯，那个木梯其实是我儿时的玩具，我常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开心至极。
　　我大伯20岁时，忽一日从爷爷口里得知国民党抓壮丁的消息，趁着月黑风高夜，顺着青稞地一路向西，经周至、宝鸡逃到西安，历尽千难万险随后安居乐业。住在南厢房的二伯因为两个哥哥的长大也新辟宅基地搬去公路边，所以家里的居住也宽松了许多。爷爷去世后，父亲母亲以200元钱、一顿大米饭搭配萝卜白菜炖粉条的盛宴雇人整修了窑洞外边用砖砌成的窑磻。
　　不肖说，那时窑洞里的每件物什都被母亲安放的恰到好处。除了母亲的嫁妆——一个精致的立柜，一个漂亮的板箱，两张床也对称摆放。我常常于放学之后吃饭之前，交换不同的姿势躺在两张床的边缘，要么报纸、要么杂志、要么小说，硬生生把两只眼睛早早看成了近视却依然乐此不疲。母亲常常做好饭却不见我的影子，她总是只闻我声，不见我人。现在仍然记起，一部厚厚的《隋唐演义》我那时竟然用了不到20天的午间时间一口气读完。虽然囫囵吞枣，尽管一知半解，但读完后便觉畅快无比、心旷神怡。
　　那时家里除了装满麦子的大缸，最值钱的就属那张位于门口贴墙而放漂亮精致的条几。条几大约三四尺宽、丈八长，那黑色的油漆呈明锃亮，几乎可以照出人的影儿。两头造型别致的挡板，四条带有纹路弯曲的腿儿，使整个条几显得豪华气派。条几身上那镂刻的图案以及抽屉上的鱼睡莲蓬，都使我感到无比惊讶。我常用两只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并感知它们艺术上的魅力。那时我不懂能工巧匠手的魔力，我只觉得那图案的美丽。我的个子和条几一样高，我常常于夏天跪在椅子上爬在冰凉的条几上翻看搁置着的铁箱盒里每件小小的物什。
　　我没有听说过关于条几的来历。
　　但我知道那是民国时期有钱人家里的摆件。那条几如果还在，现在应该也是古董了，但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过去它时常养育着我的眼，滋润着我们全家人的心田。那似乎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也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可惜其中两个抽屉文革时不知遗失在了哪里，父亲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没有过问，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都能听到客人对于条几的赞叹和惋惜。
　　几十年来，故园里的每一件物什，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儿石头，都让我刻骨铭心，永难忘怀。那些缸缸罐罐，那些锅碗瓢盆，无一不储存在我记忆的长河里。
　　忘不了母亲在北厢房里彻夜纺花时纺车的嗡嗡声，也忘不了母亲在故园的院子里，和对门大娘经线时我趴在凳子上写作业的情景，更忘不了母亲织布时梭子在手里穿行的沙沙声，以及母亲喂鸡喂猪时劳碌的身影，还有至今依然萦绕在耳畔母亲那形象的叫猪叫鸡声。
　　那时母亲很忙，不是织布就是赶制我们的衣裳，所以我不知道嫦娥奔月、吴刚伐桂，我只看到一个白胡子爷爷在一棵树下弯着腰永不停歇地锄着庄稼地里的杂草。
　　＂没有日历的日子，或者不习惯看日历的日子，每当看到岩头上迎春花盛开，不用大人告知，我便知道春天来了。＂
　　＂夏天的晚上，我喜欢坐在故园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数天上的星星，或者看天上的月亮。＂
　　＂厨房墙角里水缸周围的蟋蟀不知疲倦地从夜晚唱到黎明，并且在水缸底部的四周蹦来蹦去，有时还会蹦到我的脚丫子上，惊得我差点儿跺掉了脚。
　　＂有时我也会熟练地帮母亲打着煤底儿，拉着风箱，待到水开沸腾，专等你们的外婆下面了，或者等你外婆在尺八大的黑铁锅里撒上一瓢玉米糁，再煮上几块红薯，那便是我儿时直到如今我最喜爱的晚餐了。
　　＂有时放学回家，走进二道门，便见院子里炊烟袅袅，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每当这时，我的母亲你们的外婆便喊我们端碗吃饭了。
　　………………
　　一有机会，我都把这些琐碎讲给我的孩子们。
　　可如今，我的故园早已不在，我又到哪里去寻找它曾经的恬静温馨和袅袅炊烟呢？
　　前院的梧桐早被砍伐，那两棵高大笔直的洋槐还有吗？吾已听不见蜜蜂的嗡嗡声还有那喜鹊的叫声，那落在地上的槐花和桐花是否还有它们原有的清香？还有后院窑洞前那浅浅的红薯窖不知是否已经被填满？那蒙古包式的鸡窝呢？那可恨的黄鼠狼哟！
　　我故乡的家园啊！我何时能再看你一眼，哪怕一眼，也可抚慰我内心的感伤；我想重新回到你的怀抱，把你抚摸把你拥抱，哪怕与你共长眠，哪怕与你共明月。然而，我的故园，你在哪里？我何时才能与你再相见？
　　哪怕回到故乡，哪怕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使不能看到你，只要有明月清风相伴，那便是我内心最大的安慰和满足。然而归乡的脚步依然沉重，归乡的路途依然艰难，但我依然爱恋着故乡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我依然爱恋着的故园。
　　每当想起父亲，想起故园，想起故乡那片土地，我都禁不住泪湿衣衫，喉头哽咽……
　　一五零医院的病房里，二姐弯着腰哽咽着问父亲：想回家吗？想要回哪里？父亲吃力地点点头，并用手指指故乡的方向。我和大妹双双背对父亲，禁不住掩面而泣。那一刻，我读懂了父亲，并深深地理解了他。我懂得了什么是叶落归根，什么叫＂魂归故里＂。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我大伯老去时回到故乡的情景。大伯在世时就告诉他的儿子们，将来一定要把他送回故乡，无论如何，那里是他生命成长的地方。两个哥哥遵照大伯的遗愿，想尽一切办法，于一个月黑风高夜，把大伯的遗体放在木板上绑在卡车的底部，一路辗转，一路颠簸，最终使大伯从西安回到阔别六十多年的故乡，并使他入土为安。那场面气派豪华，犹如凯旋的将军。
　　我没有问过父亲奶奶去世的时间，只记得父亲告诉过我，大伯那时慌乱中于漆黑的夜里草草把奶奶的尸体掩埋在城墙根下。若干年后，大伯混出了人样，就把奶奶的尸骨重新起出，里三层外三层重新包好之后，一路伴随着火车的＂哐当＂声亲自把奶奶抱回了故乡。我佩服大伯的勇气，也敬佩大伯的品格，那是作为一个儿子更是作为长子的对自己母亲深深地爱和担当。此后，父亲把奶奶的照片裱在相框里一直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我突然想到了国民党退守台湾时，那些困守孤岛的老兵。我也想到了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站在父亲床头，看着父亲那苍白的脸颊，我喉头哽咽，我泪如雨下……
　　不知此时思维尚还清晰的父亲在想些什么？在想他的大哥他的母亲吗？亦或在思念他的故乡他的故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希望父亲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躺着，等待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进入自己的身体。
　　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又赤条条地去，带不走一丝一毫，活着便是生命的意义，然而谁都有老去那一天，无论手握多大的权力，面对死亡，谁又能逃避呢。
　　然而有时，血脉和亲情在权力面前变得是如此渺小，父亲，我们无能为力啊！放下吧！放下那曾经的执念，一切顺其自然吧！我知道，我哪里会不知道，您已经放下了啊父亲！纵然一切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可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的价值从来都不是权力决定的，父亲，您明白了吗？故乡，我们总是要回去的，纵使故园不在，可那里是我们生命成长的地方，那里有我们对生命美好的记忆……
　　〈编辑／配图 志涛〉
　　驻站作家简介：王文霞，文字归拢者，心脉一碟诗香，情寄半盏墨韵，喜欢在闲暇的时光中，用文字来记述苦难或美好。从小到大，看过的风景不计其数，无论风吹雨打，无论电闪雷鸣，只要有好书可读，有笔可以涂鸦，有美丽的汉字可以书写，尽管不能发表，但我心依然坚强乐观向上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