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着的杨叔顺着雨水漂走了

　　郑州的雨好大！看着大雨，刷着手机上各种温暖人心的新闻，热泪盈眶间，我又想起了我的杨叔。
　　杨叔是老家乡下的一介村民，但属于文化人。
　　用我二哥的话说，就是：＂人家都不看的书，他俩手擎着，看哩有滋有味。人家都在饭场里拉呱，他可好，坐在堂屋里看书···＂
　　二哥说着，拉过一个小凳子坐下来，腰挺得直直的，手臂担在膝盖上，直直地伸出去，俩手虚握着，好像拿了一本书，那样子惟妙惟肖极了：＂我喊了一声叔，他抬头‘嗯’了一下又看书了，我走进去一看，嗨~！看的《红楼梦》！这书搁农村，谁看得进去呀！＂
　　哎，我的杨叔，我那遗世独立的杨叔呀！
　　杨叔是个乡土农民画家。
　　农闲时节，他就在家写写画画。他的花鸟虫鱼、风景画都是用自己精挑细选的材料连画带做创作出来的，一幅幅栩栩如生，非常有立体感；还有他的字，也是由花鸟虫鱼画出来的。
　　可是，这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七十年代，还并不流行花鸟虫鱼画出来的字。
　　九十年代，我到大城市读书，看到了街头和公园里，有人把人的名字或者吉祥如意的话用花鸟虫鱼画出来，一张十元、十五元或者二十元不等。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文质彬彬的杨叔和他那一幅幅立体逼真的画作，更有那挂满墙壁的一幅幅用花鸟虫鱼画出来的＂一帆风顺＂、＂吉祥如意＂…
　　如果七八十年代他能画上几张卖卖，该多好呀！也不至于劳累终生呀！
　　杨叔小时家穷，父亲又过世早，文化大革命期间，幼小的他和弟弟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了我们村。
　　杨叔母亲是旧时代的小脚老太太，根本干不了农活，带着孩子从县城改嫁来到农村，都是为了给自己和两个儿子谋一条生路。
　　听父亲说，我杨叔小时候上课在作业本上偷画老师，老师是后村的麻子爷。麻子爷看他不听讲，气冲冲跑过去一把抓走了他的作业，看到上面的画像后，麻子爷摸摸脸:＂我脸上有真多麻子？＂
　　全班哄堂大笑。
　　那时大家都认为杨叔长大一定是个大画家，哪里料到造化弄人，时运不济。
　　家里一贫如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杨叔差点饿死。后来活下来了，哪有钱上学啊！
　　再后来，杨叔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再再后来，他成家，育子。
　　白天，杨叔下田地干农活。一家老少几口人都指着这几亩薄田活命。
　　收工后，他就进到一间屋子里，再也不出来。
　　从记事起，我就记得杨叔家有一间屋，谁都不让进。我总是趴在窗户上研究那间屋里到底有啥，只能影影绰绰看到里面堆满了东西。
　　杨叔把自己关在里面，只有杨婶可以送饭进去。
　　我总是装作去他家玩，然后徘徊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任凭杨婶怎么哄也不离开。
　　等到她送饭开门进去时，我就尾随过去。虽然每次都被轰出来，但我终于还是发现，那屋里挂满了画，堆满了各种材料，还有颜料和各种笔…
　　割麦子的季节，杨叔白天下地收麦子，晚上作画。作完画，就睡在麦场里看麦子。
　　那个年代，收麦子还得依靠人工用镰刀收割。用石碾把割过麦子的空田地压平就变成了麦场，麦场用来晾晒小麦。
　　人工割麦
　　夏天雨水多，有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
　　大家纷纷跑到自家麦场里装麦子。收完了麦子，都站在大队部的屋檐下，一边闲聊一边等雨停。
　　暴雨很快汇成了河流，＂哗啦啦＂从麦场席卷过来。
　　水流中，有麦秸捆漂过，还有一些来不及收的衣服，还有几张麦秸杆编制的厚厚的铺垫。
　　这种铺垫可以直接铺在床上或地上，上面再放一张席就可以睡了。那软硬度可比席梦思床垫更得劲更合适，还是纯天然、纯手工量身编制。
　　突然，大家发现水流中漂过来很大一坨东西，等漂近了，一看，那不是杨叔吗？！
　　他穿着一个大裤头，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麦秸铺垫上，暴雨＂刷刷＂地落在他的脸上，他却一动不动。麦秸铺垫托着他，顺着水漂流着。
　　几个人赶忙下水，一边大叫＂老杨＂，一边把他拉了起来。
　　杨叔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大家。
　　他是多么累多么累啊！
　　杨叔醒过神后，手忙脚乱想回麦场里收麦子。
　　＂太迟了！等雨停了吧！看老天爷给不给你老杨留口饭吃了…＂一个村人说道。
　　正在这时，杨婶一手抱着哭闹不止的儿子，一手打着伞过来了，看到麦场里洋洋一片，问杨叔:＂咱家麦子收完了没？＂
　　杨叔哑口无言。
　　雨水成河
　　杨婶又看看麦场，脸色瞬间变了:＂你看看你啥活能干好！…＂她抱着孩子哭着走了，谁都拦不住。
　　一个有家有孩的农民，整日沉迷于画画，农活儿本就干得不漂亮，这下糊口粮又没了，一家老少的日子可咋过呀！
　　村人非议，家人愤怒。
　　刚开始，杨婶是支持杨叔的。
　　但杨叔一到农闲季节，就全国四处跑着拜师学艺，路费花的多了，本就不富裕的家就更拮据了。
　　他曾经计划把自己的画作集结成册出版，但版没出成，钱却要不回来了。骗子真可恶呀！
　　家里三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两三岁，一个正吃奶，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也正是花钱的时候。
　　地里农活，杨婶原本已经很辛苦，再带孩子，再缺钱，杨叔又一脚踹不出个屁来，杨婶就渐渐就失去了耐心和好脸色。
　　但杨叔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好人，总是默默无语。他也根本就不知道咋吵架。
　　所以，村里分地、分鱼啥的，他也不会抢，受了欺负吃了亏还会被奚落嘲笑一顿，回到家又是被一顿奚落责骂。
　　可是，父亲从小告诉我:＂论画画写字，你杨叔是咱们大队第一人。跟这方面有关的事情，你都得去找你杨叔请教。＂
　　所以，从小，杨叔在我心里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杨叔喜欢去我家，一进门，就是一声:＂哥呀！＂父亲就会放下手头所有事情，跟他坐着说话，常常一说就是几个小时。
　　但其实，杨叔是个农村罕见的基本不串门的人，除了去我家。
　　无疑，父亲是杨叔的知音。
　　父亲一次次为他出头，跟别人据理力争，一次次为他争取利益，跟大队干部不卑不亢讲理。次数多了，队里再分地分东西，就把杨叔家的和我家的分一起，谁也也不敢贸然欺负他了。
　　父亲原本是一个不计较的人，每一年队里鱼塘分鱼，别人都是早早去抢大的，我家的都是别人抢完了，剩什么要什么。
　　自从杨叔家东西和我家分一起后，村里人就会把鱼送到我家。再后来，队长自己送过来。
　　杨叔这一声＂哥呀＂，喊出了多少酸甜苦辣、人生百味。
　　杨叔的孩子长大后，杨叔还是白天在农田劳作，晚上沉迷于作画。
　　杨婶有时在自家院子里数落他，那尖亮的声音，连珠炮一般，播撒四方。每当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杨婶就是这样连珠炮轰四方。
　　杨叔唯一的儿子到了成家年龄后，杨婶要求他给儿子在县城买房、找工作。
　　杨叔更加拼了命地干活挣钱。
　　夜半他在自己平房顶上睡觉打鼾的声音，威震四方，站在村口就能听到。有次夜里不知他做了什么梦，大声哼哼了大半夜，谁都喊不醒。
　　第二天早饭，村里人都端着饭碗去他家串门子。
　　杨叔笑笑说:＂魇住了。＂
　　＂最后咋醒的？＂有人问。
　　喝汤的停下了，吃馍的不嚼了，夹菜的筷子停住了，大家都抬头看杨叔。
　　＂我连扇带拍都没叫醒他！＂杨婶数落道，＂哼得我一夜没睡成！天摩擦亮时，鸡一叫，他就醒过来了。＂
　　村人端着饭碗四散离开。大家都说，杨叔那是鬼压床。
　　路上遇到头发斑白的杨叔，他看到父亲，放下肩头的锄头，恭敬地站一边，喊了一声:＂哥呀！你回来了。＂
　　然后他给父亲说:＂那回夜里，我就觉得意识清醒哩很，可就是浑身使不上劲，咋都醒不过来，我就怕魇过去了可咋整，娃们都还没成家，任务还没完成，可不能闭眼！＂
　　＂你正年富力强哩。人干活太累就容易魇住，我都魇了好几回了。＂父亲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杨叔。
　　后来，听说杨叔儿子如愿在县城买了房成了家，也找了工作，可干了不久就不干了，连着换了几份都是干不长。
　　最后，干脆赋闲在家，时常小赌一把，赌着赌着胃口大了，欠了一屁股外债。
　　杨婶让杨叔挣钱给债都还了。
　　后来杨叔儿子有了孩子，杨婶帮着带到了两岁，为了拴住儿子不往外边跑，杨叔听了村人的建议，不让杨婶给儿子带孩子了。杨叔儿子只好自己在家带孩子，杨叔儿媳妇上班挣钱。
　　杨叔儿子在家带孩子没收入，儿媳妇又怕他再出去赌，就一个字儿也不给他花。
　　杨婶心疼儿子，就让杨叔给他钱花。
　　不管怎么样，儿子也有孩子了，不赌博、不把儿媳妇气跑了，就阿弥陀佛了。
　　再后来，听说杨叔孩子全部成了家，两个闺女都很孝顺。
　　二十年前，我回老家，路过杨叔家院子，看到院里野草半人高。房门禁闭，锁头生锈。
　　曾经的那间神秘的画室，门框上布满了蛛网，油漆斑驳脱落。
　　我问父亲，杨叔去哪儿了？
　　父亲说，你杨叔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那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无限伤感又无比震惊。
　　＂你妈那个腿儿，你打听这干啥！＂母亲不高兴，给父亲说，＂你看你娃跟中邪了一样，回来就打听这！以后不准你打听谁去哪了！你妈那个腿儿，人老了还能去哪？！＂
　　＂他不是还年轻着吗？＂我抑制不住地悲伤，＂咋会走了呢？＂
　　＂走时五十多吧。你杨叔那个时候四处给人说，他是张果老下凡，＂母亲问父亲，＂张果老是不是倒骑驴那个仙家？＂
　　＂是，＂父亲接着母亲的话，＂刚开始人们以为他只是说说开个玩笑，谁知道他越来越魔怔，坚信自己就是张果老下凡，要找他哩驴倒骑上天，谁不信他不愿意谁。有一个晌午，天可热，人们都在家里睡午觉，你杨婶出去打麻将了…＂
　　我知道我杨婶，从年轻就喜欢打麻将，老了还是个麻将迷。之所以中午打麻将，用杨婶的话说就是不耽误下午凉快时下地干活儿。
　　＂等她打完麻将，回到家，看见大门关着，屋里静哩很，她一边大声喊你杨叔起来下地，一边顺手推开门。怎么也没想到，你杨叔上吊了，人都凉了…＂
　　父亲叹息:＂你杨叔劳累了一辈子…＂
　　＂我杨婶呢？＂
　　＂去城里给她儿子带孩子了…＂
　　我的杨叔呀，没想到以此种状态离开人世，多么苍凉，又多么侥幸。
　　想必他走的那一刻，是解脱的，是到另一个空间去做张果老了。
　　也许，成为仙家张果老，是杨叔劳累一生后，蓦然回首间的终极梦想吧。
　　传说，＂八仙过海＂中，最逍遥自在的就是倒骑驴张果老。
　　看着眼前流淌的雨水，我好像又看到睡在麦秸铺垫上顺流而漂的杨叔，我那劳累一生的老农民杨叔啊！我那追求梦想一生的乡土画家杨叔啊！
　　倒骑驴张果老
　　臧克家在《有的人—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有感》中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的杨叔啊，你一直活在我心里。
　　在我心里，你从来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你对梦想的一生执着，你对生活的默默承受，还有最后你拼尽全力后的逐梦而去，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遍一遍播放…
　　我的杨叔啊，你一直活在我的心里！你让我看到了中国最普通农民的坚韧、执着，看到了他们卑微而又执着的梦想，看到了生活重压之下他们那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力…
　　我的杨叔啊，在我心里，你早就是一个画家，一个父亲所说的大队写写画画第一人！
　　如果放在现在这个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或许，杨叔你的画作早已家喻户晓，早已集结成电子书册供人欣赏。而你那为梦想奋斗一生的身影，也会成为无数有梦人追逐的背影…
　　这种隐忍坚韧、不折不挠、追逐梦想的精神，就像滚烫的血液一样，几千年来，一直默默流淌在每个中华民族子民的身上，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不管历经多少风霜，它依旧那么滚烫炙人，依旧那么生机勃勃，依旧那么绵延不绝…
　　天下无数追梦的杨叔们啊，愿你们在这太平盛世，不管遇到任何天灾人祸，也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能满怀信心，一直向前！愿您们一切安好、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