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知青回味 知青回味 1978年拍摄于走马照相馆 我叫杨孝渝。1975年11月,走出重庆清华中学校门,离开父母兄妹,高中毕业,刚刚十九岁的我来到了巴县走马公社(现九龙坡区走马镇)当知青。1978年11月,告别三年知青生活,告别走马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回到城里工作。 返城之际,一步三回首。四十多年过去,知青生活的点点滴滴常常浮上我的心头。 走马公社的知青主要来自西南政法学院(现西南政法大学)和重庆灯泡厂。十多辆运货的汽车把我们拉到那个陌生的习惯上称之为走马岗的时候,同行知青中有暗自哭泣掉眼泪的,有嚎叫着死活不肯下车的,我自认为很坚强没有哭,但谁也不知道我的眼泪流进了肚子里。那一刻,眼眶里充溢的不是光泽,而是茫然。 在公社所在地简单集中之后,我与同伴陈敏被分到石马大队第一生产队。跟着社员劳动,自己动手煮饭,昏暗的煤油灯,一片漆黑的夜晚,一切对于我们都是那样陌生和恐怖。石马一队的社员虽然并不富裕,但对我们这两个城里来的"大小姐"并不欺生。 队长安排农活总是照顾我们,重的远的难的累的基本不让我们干。与社员一道在山坡上劳动也基本属于随大流跟着"混"。社员对我们都很好。家家户户推豆花都要请我们去吃,去了这家没去那家还有意见。饭桌上豆花是主菜,肉是点缀,还有地里的新鲜蔬菜。 大队妇女主任童家芬童孃孃把我们当自家女儿,她家的饭我们吃得最多。童孃孃的丈夫在巴县看守所工作,家里孩子也不多,家庭经济状况宽松一些。当时虽然是深秋,农村的蚊子还是很多,夜里钻进蚊帐咬得人睡不着觉。看到我们脸上手上脚上的红疙瘩,童孃孃很心痛。 当天童孃孃就带着"神药"来了。两砣指头大小的棉花吊在蚊帐外边,隐隐约约有异味儿,驱蚊效果很好。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啥。后来知青点建好了,离开石马一队的时候,童孃孃给我们准备了好几个罐头瓶,里边是她亲自炒制的肉丝榨菜和腊肉。 "知青点上的生活不一定有规律。想吃啥了就回来找童孃孃哈!" 这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76年上半年,我们搬进了刚刚修建完毕的石桥大队知青点。 知青点的修建过程中,西南政法大学给予了全力支持。砖石、木料、门窗、桌子、床,等等,基本都来自西南政法大学。知青点的具体位置叫鸦雀窝。 东头是几间旧砖头砌的平房,北边是一长排土墙屋子,中间百十平米的平坝充作球场。球场下靠南搭起的石头矮屋是猪圈牛圈。紧挨知青点的邻居是社员张大婶张二婶的家。 张大婶家里的两个闺女与知青们差不多大,人长得很漂亮。张二婶的儿子外号叫張三。他们都是知青们的好朋友,一有空就溜过来找知青耍。 知青点于1976年春夏之际建成,到1979年初全部知青离开,历时三年。 1981年夏天,部分知青相约回到鸦雀窝,寻找昔日的足迹。1999年12月31日,部分知青再回走马公社。尽管他们受到了热烈欢迎,尽管有镇领导林文章、刘伟和乡亲们的热情接待,然而,逝去的岁月已渐行渐远,物是人非。谈笑风生里,掩饰不住唏嘘涰泣。举杯痛饮时,总有依稀往事浮上心头。 我忘不了,忘不了知青点的"十八棵青松"。他们是: 男生: 郭 建 徐崇贵 曹桐建 覃建权 刘 冀 安建培 武春和 罗行志 卢 平 黄亚西 女生: 陈 敏 杨孝渝 孟 勤 焦新华 段世渝 李永菊 田其秀 雷文碧 祝向红 最开始知青点十九个人,没过多久罗行志离开,剩下的十八个人大家很长时间都以"十八棵青松"自诩。 郭建是场长,田其秀是伙食团长。 与十八名知青紧密相连的上级领导是石桥大队支部书记肖新华,驻点带队干部汤孃孃,另有熊大爷和肖大爷指导农业生产劳动。熊大爷是一名共产党员,60多岁,话语不多,但忠厚踏实,每时每刻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和带动我们。知青们每次回到走马都要去看望他。 我忘不了,忘不了石桥知青点那首豪情满怀的点歌。下乡不久,清华中学的老师章锦澜给我寄来一张歌单,歌名叫《开山改土学大寨》,歌词如下: 开山开山,哎开山!改土改土,哎改土! 卷起衣袖唱开怀,战天斗地学大寨,学大寨! 层层梯田绿油油,满山花朵惹人爱。 社员们种田为革命,汗水浇得幸福花儿开,哎! 社员力量大,哎嗬哟嗬哎, 移山又填海,哎嗬哟嗬哎, 铁镐凿得深吔,哎嗬哟嗬哎, 小车推得快吔,哎嗬哟嗬哎! 岩石让路山低头,千年荒坡放光彩, 哎哟,嘿、嘿、嘿! 每一次走马公社召开知青大会,各个点相互拉歌,我们每一次都能赢来掌声、喝彩。 我忘不了,忘不了那一首知青们怀念周总理的歌曲。歌词由刘冀、安建培和杨孝渝共同写成,徐崇贵谱曲。 敬爱的周总理, 我们深情怀念作。 你象苍松挺立在中华原野, 象北斗永恒 永恒放光辉。 你斗志轩昂, 气魄宏伟, 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忠心耿耿, 永向红太阳。 啊,啊! 我们无限怀念次, 敬爱的周总理, 千秋万代英名扬寰宇! 我忘不了,忘不了知青点那些少不更事的往事。那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也是一帮只知学习只知劳动不知"情为何物"的傻子。 天凉的时候,男生女生坐一个床上谈理想谈人生谈国家大事,铺开一床被子,七八双脚伸到一起,没见着谁不好意思,没见着谁把谁怎么了。 下田劳动,时有女生受到照顾。"为什么,为什么?咱知青点不搞特殊化,咱不要资产阶级大小姐。"吼得最凶的不是别人,正是场长郭建。"你、你、你,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的是陈敏。 委屈中的陈敏找到了带队干部汤孃孃。汤孃孃是大队肖书记的爱人,共产党员。汤孃孃迅速召集男知青开会。"女同学每月都有特殊情况,不能让她们下田。如果还不明白,回家问你妈去。"汤孃孃一言九鼎,女知青从此"翻身得解放。" 我忘不了,忘不了那条咬人不叫的"哑巴狗"。那条狗土黄色,短尾巴,不象别的狗那样虚张声势,也不狗仗人势,对人很忠诚,对知青很亲热,咬人的时候不声不响,突然袭击,咬了也不跑。 那时候大队经常在知青点开会,不少社员被咬过。我那比我小八岁的妹妹来知青点看我,经常拿水果糖给狗吃,狗很喜欢她。早上妹妹还在床上睡懒觉,狗就趴在床边拱她。妹妹走的时候,那狗一路跟随相送,送过竹林窝,送过石家屋基。 走马街上的房子遥遥在望了,狗还在一座山坡上目送,眼里是依依不舍的狗泪,汪汪的叫声传得很远。后来,狗惹下大祸,把一个社员的小腿咬出一个大洞。在巨大的压力下,狗被判了死刑。 谁下的手,谁动的刀,或者是棍棒,已经记不清了。但红烧狗肉倒是人人都有份。从古至今,弱肉强食,礼让也好,和睦也罢,最后的结局都是争斗,没有双赢。那年头,口腹之需是第一位的,人道似乎并不重要。 我忘不了,忘不了那条让徐崇贵惊爪爪叫唤的牛。一天夜里,我们被一阵惊呼吵醒,声音来自宿舍对面的牛圈。大家看到徐崇贵在牛圈一角惊慌失措,而那条大水牛则低着头鼓起眼睛蹬起四蹄拉开架式正准备进攻。 怪了,大水牛很温顺啊,知青们人人都喜欢它呀,这样的事情可从来也没发生过呀。原来事情的经过有点喜剧色彩。徐崇贵半夜起床去牛圈给大水牛加草,本来是很正常的,天天夜里都有人给牛加草,人与牛是很和谐的。 千不该万不该,徐崇贵不该穿着那件红色的背心。如果不是大伙儿来得及时,后果肯定会很严重。大水牛没把人咋地,人却把大水牛千刀万剐了。身强体壮的大水牛摔了一跤,半边身子卡在了堰沟里,社员们帮着七手八脚弄起来时,一条腿已经断了。 牛被杀了,牛肉是知青们背到烈士墓、童家桥去卖的。卖牛肉的钱全部上交到大队。为卖牛肉,我们还被童家桥派出所的警察理麻过哟。当然,警察得知我们是知青,又是帮集体卖牛肉,并不是投机倒把,很快就把人放了,牛肉也没有被没收。 我忘不了,忘不了那年春节捡狗屎。春节不回家,在农村捡狗屎,这创意很革命。左肩挎一个鸳斗(yuandou),右手持一把竹夹孑,漫山遍野屋前房后瞪大了眼睛寻找。个头儿小的、干的,夹起来动作很潇洒。个儿大的、刚出狗屁股新鲜的,小心翼翼连夹带撬弄进筐里。 这,究竟是为什么?作秀,肯定不是。挣表现,也不一定全是。骨子里难道就没有那么一点点接受再教育进行脱胎换骨改造的本意!郭建、陈敏、杨孝渝三个捡狗屎的宝器被其他知青嘲讽讥笑,自己还感觉良好。 其实,捡狗屎只是一件小事。石桥知青点十八名知青总体表现是非常优秀的。集体是优秀的,个人也是优秀的。知青点被评为走马公社、巴县和重庆市的先进集体,郭建、陈敏被评为走马公社、巴县和重庆市的先进个人,还出席全县全市表彰大会,这都不是一两件小事和偶尔的冲动能够换来的。 我忘不了,忘不了男知青们"凶恶的吃相"。那是一次挑煤回来的路上,走马街上的食品店,有诱人的香味彯来。刘冀为首的男知青象饿狼似的撂下挑子扑进店里,每个人,是每个人哟,十个包子两碗面,嗝都没打一个就吞下去了。 回到鸦雀窝,为他们留着的每人一搪瓷缸子干饭又是嗝都没打一个就吞下去了。那次四个男生去璧山抬挞斗回来,走到石家屋基后边的山脚就惊叫唤,坐的坐起,躺的躺起。"田其秀,快点拿饭来吃!"声音象狼嚎。如果那天田其秀没给他们准备好饭菜,看架式他们有可能要把田其秀吃了! 多年以后读到了莫言的文章《吃相凶恶》,莫言说自己连煤炭都吃过。我太理解莫言了,没有真正饿过,没有饿得眼睛都绿了的人是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的。作为女生,我们对饿的感受要斯文一点。 送公粮到公社,十几里路负重而行,饿是肯定的,但我们饿了喝水,喝十滴水兑的开水。一个长柄竹筒伸进桶里,一碗一碗地喝。我曾经一连喝过三碗,三碗过后还半天不小便,大热天,喝的水都成了汗水。 三年知青生活,忘不了的事情太多太多。细雨初歇,作为场长,郭建每回都是第一个跳到坝子头吆喝"雨停了,下地干活了"。几十年了,那个有些犹豫的声音还时时在耳边响起,挥之不去。 郭建和田其秀分别代表男生女生斗酒,田其秀把我换给她的白开水倒掉了坚持要喝白酒。郭建喝得脑装搭在粪桶上呕吐,人都被抬进屋里了还一个劲说"没醉没醉",还一遍又一遍地数屋顶的瓦片。那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同样挥之不去。 还有,汤孃孃对我们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熊大爷扶犁我们牵牛犁田,肖新华书记到我远在李家沱的家里走访……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是零星的碎片,于我都是宝贵的记忆,今生今世不可能忘记。 在走马的最后三个月,我成了走马小学的代课老师。时间虽短,那所石梯之上的学校,学校的校长老师和同学们,我同样是不可能忘记的。 2019年2月17日,曾经车船辗转又从白市驿步行、半道爬上手扶拖拉机去走马知青点看我,还在石家屋基旁边堰塘里游过泳的哥哥偶然去了走马镇。 在镇文化专干杨华的陪同下又搭摩托去了鸦雀窝,见到了已经七十七岁的肖新华书记,见到了七十九岁高龄的张二婶,见到了五十多岁的张三,拍了不少废墟照片,还意外地在泥土里刨出一只当年蒸肉装菜的小土碗。 睹物思人,见照片而回想当年。不为寻觅芳华,只为捡拾岁月。为此,我专程去了一次西南政法大学,几经周折,见到了七位当年知青点的同伴。 集众人之回忆,汇众口之零碎,秉一支久久搁置的秃笔,寻一段算不上辉煌却也精彩纷呈的人生。词不达意,权作引玉之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