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1. 有一晚,蓉蓉发了一个短视频给我。 视频里,是一些人围在她外婆四周。有人问她外婆,你认得我是谁吗?接着,她母亲也走过去问,你知道她们是谁吗?老人的声音含糊不清。一片身影晃动过后,再无声息。 是时刚到家不久,母亲和孩子早已睡下了。路灯照进屋来,色彩温黄而深郁。她们的脸隐在暗中,只听得平稳自然的呼吸声。 窗呈茶色,像海的水域一般,无边无迹。也像是在蒙眬的雾里飘,涌动着梦一般的忧伤。 我打开那个视频,复又看了一遍。忽然有点感伤,带着某种回忆。微凉,晚风一样。 2. 蓉蓉是我一个堂姐的女儿,她的外公外婆是我大爹大妈。 最近一次见到大妈,是差不多一个多月前的某个傍晚。那是一个平静的、风很轻的黄昏时分。四下没有人,各种风物仿佛映在纸上。也如同旧日气息。 她坐在她家门外的台阶上,身体斜靠在墙上。斜阳在她身旁泛起了淡淡光波,使她看上去愈显苍老。 我放缓了车慢,摇下车窗,慢慢停在路边。 "大妈,你吃饭了没有?"我问她。 她像是没有听清,只浅浅扬起嘴角,微笑看我。 我重复问了一遍。 她慢慢地点点头,眼神如夜雨一般忧愁,笑容也带了点忧郁。 "大妈,你近来还好吗?"我又问。 "没事……还是老样子么。"她平和地回应。然后,朝我做了一个自然的手势。一如所有长辈对晚辈那样。 我想与她说几句话,但她似乎只想单独地待一会儿。 她默默地看着苍空,一动也不动。似乎在那苍蓝暗紫的天空里,是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物。是她度过的几十年的漫漫岁月——她的一生。 看着看着,她忽然伸手揩了一下眼睛,似是胸中忽然生了万千感慨。待夕光一点一点收尽,她的幻想一点一点放大,前尘往事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但终究又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这是她八十九岁的夏末傍晚。 微风动叶,飒飒的响个不停。 远远地,一个穿着素净的妇人牵着一个孩子慢慢走来。那妇人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呼。 她怔了怔,然后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声。 不远处,有一点灯火亮了起来。转瞬之间,天微暗了。她清瘦苍老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幽暗的色调。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一直停在那儿。我很想下车走到她身旁,又担心打扰到她。 然后,我又叫了她一声。 她迟疑了一下,垂下目光,微微在那里点头。像一种严肃的感伤的表情。 我呆呆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一阵紫色的、忧愁的、微温的气息吹来。从我身边吹过,落在她身体四周,使她显得清冷而孤独。她的眼睛又看着近旁的房屋了,好像是回到某个过去的样子。 而过去的记忆,如同河里的船影一样,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之后,又静了。 一丝薄雾,从天边缓缓升了起来。最后一丝夕光,与这层混沌不清的薄纱影融为一体,依依惜别的感觉。 暗蓝苍穹,层云如海。一眼望不到边的样子。 忽听见不远处传过来浅浅的音乐声,接着是女人的轻笑声。不久,这些声音消失了。像一种幻觉,与光阴羽翼交错而过。 再向西天一看,只见苍茫的天底下,有半弯朦胧的月影,静静地浮在那里。 又停留了一下,我才驱车离开。 3.
晚风轻轻吹过。一瞬间,流年也随风而过。 我家的老屋靠近河边,他们家就在我家老屋斜背后,仅隔着一片栽了些树的空地。 透过树影,便可看到大妈在自家门前忙活。弯着腰扫地、洗衣服、择菜、喂鸡、喂狗……虽然她缠着小脚,但动作极为麻利,一点也不输寻常妇女。 彼时,大爹已退居二线,调往卫生局工作。虽然他有工资收入,大的三个女儿也已经出嫁,但另外几个孩子都还在读书。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们还是得精打细算,节衣缩食。特别大妈,既要照顾家,又要到地里干活,吃了不少苦。 这是生命的本能,也是一种责任。所以,甘愿在琐碎劳碌重复波动中度过。 她中等个子,细眉杏眼,颧骨微凸,下巴尖尖的,尽管脸上已有了皱纹和暗斑,却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深刻底蕴。 我没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但必定很美。 记忆中,她嗓音略沙,却透着清脆。即便上了年纪,仍不失清脆。仿佛早已看尽春秋,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在生命的尾声里轻轻幻移,等待归岸。 不是其他。 过去的岁月,毕竟一去不复返了。但我记得。 在那一刹间,大爹的样子也浮现在我眼前。 他宽额头,方正脸,厚下颌,轮廓极为端正,和父亲有几分相似之处。在我印象中,他永远一副干净整洁、温和淡然的样子。即便遇到什么苦闷或烦忧的事,也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与人说话时,他语调略低,却不失沉稳坚定。又有时候,声音舒缓,也悠闲,像水面泛起的微波,在话与话的间隔处,总是面带微笑,令人感觉安心。 他的一言一行,皆透着良好的教养,以及对自然的默示态度。 这是经历了生活的诸多磨难之后,沉淀下来的一种质朴、平和淡泊的气质。潜意识下还透着一点儿落寞。眸子深处隐藏着一点儿忧郁和惆怅。这大约也是上了年岁的缘故。 他的忧郁和惆怅,浸透了人生的况味。 后来,他患病。不断出入医院治疗,受了不少罪。但一直坚持药物,并配合饮食调养。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家里。 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眼睛半眯着,两颊深深地陷进去,脸色极为苍白,呼吸也有些不畅。因时值冬天,气候凉冷,他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堂姐俯下身,轻声问他是否认得我? 他慢慢睁开疲惫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喊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微小而模糊不清,像一片云雾弥漫的山谷。 那时,父亲刚离世不久,我心情非常低落。我拉着他的手,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你爹,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勉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有一种感伤,以及说不出的忧愁。 我呆看着他,过了小半响,才苦涩的开口道:"我爹,他已经走了。" 他也呆住了,动也不动的看着我,极为难过的样子,声音微微有点儿颤抖,"啊啊,想不到他会在我先走。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一个星期了。"说着,我垂下了目光。 "他小我整整一轮啊。倒……倒在我先走了。"说着,他眼里就扑簌簌的滚下了眼泪来。 堂姐也落了泪。 我拉着他的手,拼命吸了一口气,使劲忍着才没让泪水掉下来。 "他怎么……怎么就走了啊?!" 他又感叹了这一句后,仿佛再也找不到第二句话的样子。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两眼角上仍是挂着泪。脸上,有一种寒冬日暮的悲哀。 沉默了一会儿,堂姐开了口:"他不知道你爹已经去世了。怕他伤心,所以我们没有告诉他。" 他锁紧了一双浓厚的眉毛,又说了一句什么,声音越发显模糊,几乎听不清。 彼时,正值冬日,对面的屋顶上笼着一层薄雾。一片落叶从窗前飘过,不知飘落在何处。 又坐了一会儿,我对他说:"大爹,你先好好养着。改天我又来看你。"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 我赶紧扶正他的肩膀,说:"大爹,你不要随便起来。好好躺着休息。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走到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情绪,眼泪却在瞬间落了下来。 后来有一天,母亲告诉我他离世的消息,我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一阵悲伤袭上心头。 明明知道他已病入膏肓,但我总是不愿意相信。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以后的几天里,我心情总也好不起来,感觉像欠了他许多似的…… 每每与母亲提起他来,总是无法释怀。 时间太快,转眼,他已离世两年。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最终离开这个世界。不管是谁。不管你是否愿意。所以……" 一时间,我内心百感交集。有一种苍茫洪荒的感觉。 或许,也是一种怀念,一种遗憾,一种感伤复杂的情绪。 4. 岁月如风,仿佛一瞬间,往事又随风而来。 记忆中,他始终温和平静,低调谦逊,也充满热能和良善。 不管对方什么身份,何种处境,他都用平等心对待。任何琐碎或微小的事情,他都极为专注,由此可见其明净的心性。也由此极为受人尊敬。 即便到老,但这气质依然存在。 故而令我感怀。 他家门前斜对面有一排不太规则的石头,摆放着好几个盆栽植物。侧旁有一些四季常青的植物乔木。周末的清晨,若闲来无事,他会一个人在院子里静静地散会步,或者侍弄那些绿植花草。层云柔软,静静地浮在天空。阳光像一条长长的光谱,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四周洒下一片斑驳。 到了午后,他经常会坐在窗下看书,或闭目养神。窗外是明澈的天,如此安静,鸽子绕着屋顶飞翔。偶尔有一架飞机从天空掠过,余音绕梁,打破了四下的沉寂,像岁月深处的足音。 在黄昏时分,他偶尔会到岸边走走。彼时,晚霞漫天,凉风拂面。他在河边慢慢踱步,黄昏的柔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像流逝的岁月,充满了沧桑的人生回忆。 有时晚间,他会下来找父亲坐坐。父亲会泡一杯茶给他。他们一边喝,一边拉家常。电灯光为茶水的热气所包住,照得堂屋里有些朦胧。他的眼里淡含着一味笑影,声音轻缓,似在一些寻常的话语里追怀过去。而过去的一些纪念,也在回忆里无声蔓开。水一样。 每当农忙时节,他就会和大妈一起到自留地里干活。他虽然身在单位,但干起农活来,却一点也不输于那些常年在地里劳动的男子。且极为认真、细心。这大约也是他受人尊敬的一个原因。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经常会遇到他。那时,他也刚刚下班回来。他要么放缓车速,和我打个招呼。要么就从单车上下来,陪我走一小段路,问问我的学习情况。 记得有一次,在村里的晒场边遇到他。他跳下单车,一面走,一面对我说:"前几天听说你生病了?现在好了吗?"我笑笑,说:"我已经好了,大爹。"他嗯了一声,"你从小身体就弱,天凉了,要多穿点衣服。"我点点头说:"好,我会。"他想了想,又说:"在这些小辈当中,除了你见芳哥,就数你的学习最好。你爹也是很不容易的,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替他争口气。"我说,"好,大爹。" 还有一次,我不知为何与母亲发生口角,独自站在大门外的一堆草垛旁暗自垂泪。彼时,父亲不在家。他从菜地回来,无意中看到我。他走过来,默默地看着我,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的样子。他问我怎么了?我忽而一阵伤感,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他轻言轻语的与我说话,带着规劝与宽慰。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见我止了泪,脸上浮起些许微笑,然后慢慢走开。 那时,无论家中遇到什么麻烦事,他只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到场。 他从不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华丽的辞藻,语言朴实,声音平和。让人信服,也感觉温暖。即便有人无理反驳,他也并不生气,只微微叹口气,以一种宽容之心对待。 诸如此类的情状,还有好多好多…… 无论哪一种,都是我当时感受到的最温暖的记忆。 透过记忆的重重帷幕,我又想起他来。 5. 在一个晴朗的夏天,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我坐在正飘着叶香的大树下看书。 大妈的声音随风送了过来,"你在干什么呢?" 我抬头,笑看她,"大妈,我在看书呐。" 她哦了一声,然后笑笑。 我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说:"我去下菜园里。" 然后,她从我家围墙外绕过,顺着一条小路,朝靠近岸沿下的菜地方向走去。竹编背篓在她背上一摇一晃的,映着阳光的影子,像在无声的岁月间穿梭。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山墙一角。 不过一会,大爹也随后而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 看到我,他冲我笑了一下,说:"你在看书呐?" 我也笑笑,"嗯,大爹。" 他依然含了笑,立在我两米开外的地方,说:"你真用功啊!" 我脸一红,有些惭愧地说:"大爹,是课外书么。" 他走进一些,俯看我手中的书,"哦,你在看《七侠五义》呐?" "是的。" "能看懂吗?" "不是太懂,有好些字都要查字典呢。" "哦,可以可以。" "你只一个人么?" "是的,我只一个人。" "你爹妈们呢?" "他们早上起来就去山上做活了。" "哦,你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 "没有么,去我家里吃。你大妈今早煮的多呢,你小翠姐她们也刚吃过不久。" "我已经吃过了,大爹。" "真的吗?" "真的。" 他笑笑,朝菜园方向走去。 在眼睛感觉酸涩的时候,我合上书,来到围墙外的小沟旁站着。 远远地,就看到他们老俩口在菜地里忙活的身影。我想了想,走近一些,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 各种蔬菜一片葱绿,小沟边花蕾朵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菜花的温热气息。一阵鸟叫声从岸上的梧桐林中传出来,碎碎地洒在菜地里。一切平实而美好。 大爹一边弯腰拔杂草,一面和大妈说着什么。他清瘦干净的侧影披满了金黄的日光,看上去特别精神、利落。大妈把豆角的藤蔓编扎在竹竿上,使其向上生长。此时豆角饱满柔软,她摘下些许,放在背篓里。她缠在脚踝处的白布条上沾了些泥土,那件青布的偏襟上衣在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大爹把拔除的杂草收笼在一起,然后抱到菜地边。他身后一棵树上垂着长长的蛛网,在风中飘飘荡荡,似是蜘蛛在编织着梦想。 他仰头看看澄清的碧空,又望望四面的树木房屋,小草飞鸟,又继续拔地中的杂草。 时值十一点左右,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似时光。他们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 "你看,才几天时间,韭菜就长那么深了。" "嗯,是啊。" "不光蔬菜长得快,杂草长得更快。越拔,感觉长得越多。" "你也是,拣着大点的杂草拔掉就可以了。用不着那么细打功夫的整。" "都这个岁数了,性子还是那么急。慢工出细活嘛!" "还唠唠呐。照你这样,半天也整不完。" "好好好,听你的。" 大妈笑而不语。 大爹望着他,不觉也笑了。 周围只是沉寂。沉寂。 天也格外的沉静,湛蓝如洗。 "世上若有最后一对夫妻,那就是他们。"你能想象吗?那时候婚姻的样子? 6. 秋天又到了。 苍空浩然,天高地阔的感觉。眼前的四野,都泛起了一片金黄。朝暮的秋风渐渐有了凉意,似要为人拂去夏日的燥热。大约离收割的日子,也不远了。 从那一天开始,父母又渐渐忙碌起来。 他们早起六点不到就出了门,中午十一二点才回来现煮饭。饭后随便休息一会,又出去做活,至到天擦黑才会回来。 有一天星期六,父亲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他说趁着清早凉快,去山上把昨日剩下的地给犁了,下午又回来去割谷子。 那日天气特别的好,前夜下了一场雨,压住轻尘,太阳晒得大地暖和极了,又加以晚秋的风把稻谷吹得越发金黄。母亲看到有人在稻田里忙活,一时心急得不行,便独自一人拿了镰刀去河岸下的自留地里割谷子。 她在路上碰到大爹。大爹问她去哪里?她说,我去割谷子。大爹说,怎么只你一人?然后提及父亲的名字,问他到哪里去了?母亲说,他到山上犁地去了。大爹听了这话,微微叹了一声气后便走了。 不曾想,没过多大一会儿,大爹提着镰刀来到稻田里。 母亲见了,忙问:"呀,大哥,你怎么来了?" 大爹轻笑一下,说:"我来帮着你割会谷子。你一人太慢了,不知道要割到什么时候。"说着,便弯腰割起来。 母亲说:"不用不用,我先割着。他下午就回来了。" 他却说:"你说什么话呢?我又不是外人。能帮着做点,就是点。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母亲于心不忍,"大哥,你也都这个岁数了,我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么。" 他微微蹙了眉,"说些什么话嘛,我又没到七老八十。"他一面说,一面继续割谷子。 母亲不再说了。 伴随着"沙沙"声,一捆捆的水稻整齐地被割下。大爹虽然上了岁数,但手脚依旧稔熟、麻利。 太阳越来越大了,照得稻谷金灿灿的,一阵风过,像海浪样翻滚。一群晚归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徐徐朝南方飞去。不觉间,几缕青烟,隐隐约约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已有几户人家开始做早饭了。 毕竟上了岁数,加之中途一直没有歇息,大爹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帽沿上、袖口上沾着零散的稻草叶末。他停下来,取下草帽,擦一把汗,抬头望着天,轻轻说了一句:"天气倒好,不过这太阳,还真够大的。" 母亲见了,忙说:"大哥,时候也不早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再割一下,也该回去做饭了。" 他轻笑一下,手扶正了帽子,说:"还早呢,不急。" 母亲懂得他的意思,就说:"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他坚持道,"不碍事,我再帮着你割会儿。" 母亲知道说了无用,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村里的炊烟越升越多,穿过微云,飘散在空中。旁边稻田里的人,已陆陆续续收工回家了。 母亲于是又说:"大哥,你真的该回去了。" 他定了一会儿神,什么也不说。 母亲又重复说了一句。 近旁小池塘里的水,静静的浮在他眼前。一片一片的波浪,受了阳光的反照,似鱼鳞一般微动。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转而望望已经割了大半的谷子,说:"是啊,也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家了。" 他拍掉身上的稻草叶末,伸手擦擦汗,提着镰刀走到田埂边,沿着一条极窄的小路朝家走去。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似在慢慢调整刚才消耗掉的体力。 母亲望着他在阳光下的背影,望着望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 这事,我是听母亲说的。并且,她不止一次提及。 我想了想,按照母亲说的那个年份,大爹应该已经退休了,但是被反聘回去上班。 记得母亲当时讲到这里,眼睛忽而湿了,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用打颤的声音说:"在他们弟兄几个当中,没有谁会像你大爹那样对我们家。没有。他从不曾像旁人那样笑话过我们,也真心实意的给了我们家很多帮助。" 她沉默了数秒钟,又说:"他是一个好人呐!" 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静默下来。 7. 时间匆促。 父亲走了不到半年,大爹也走了。连同他们相似的记忆、不同的经历,以及他们生命里的阳光、忧愁和孤独。 一切终无法挽回。 大妈越来越苍老,但心却越来越平静了。她虽然儿孙满堂,且都顺尽孝道,但她的目光中,仍然时不时地会有婉转而不动声色的悲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忧伤。 更多的则是孤独。 心上秋意浓,今夕不知何夕。 想必是的…… …… 又是一个清晨了。 月亮隐在房屋背后去了。边缘透出来的一线亮光也悄然消失了,像雪花一样融化在尚未醒来的梦境里。 天刚蒙蒙亮。我打开窗子,一股凉风扑进屋来。鸽子的叫声又准时地传了过来。我仿佛看见一群鸽子借着微明的天光,齐刷刷地飞过屋顶,飞向河对岸的密林中。 窗外风貌依旧,隐约可见两个盆栽的叶子泛出了点点星黄。围墙外的那棵梨树仍在潜滋暗长,只看不清果子的形状。但是,要不了多久,树叶就会随风簌簌而下了。 毕竟,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来临。落叶纷坠,顺乎自然。就像生老病死一样。 无雨,却有风,故而天气微凉。远远遥望轻笼着一层薄雾的天,竟有说不出的惆怅。 天凉的缘故,屋外迟迟没有人声。一阵风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过去发生的许多事,也都随风悄悄地流逝了,流逝了。但有的事,却永存心间,至死难忘。 又一阵风过,一片树叶萧萧落下。 渐亮的天光与屋里的光线交融在一起,倏然抬头间,我仿佛在一片迷蒙的色彩中望见了大爹那张苍老、瘦削、皱纹密布的脸庞。他裹着厚厚的棉衣慢慢行走,如影子一般。 我的心忽然感到忧伤了。 接着,我仿佛又听见他有些模糊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想起那些令人感动与温暖的岁月—— 他在春天的风里对我和我父母说的那些话,他在夏天的骄阳下帮着父母收割麦子,他在秋天的傍晚坐在我家院中剥玉米,他在冬天的火炉边与父亲坐在一起话家常…… 树叶随风摇曳不休,晨光在天地间闪烁——那淡淡的紫色的光芒。只几秒,他又像影子一般突然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 寂寥如初。 一瞬间,我感到往事中的一切忧愁、一切美好,连同暗淡的树阴,就像两年前的那阵疾风,倏地消逝在河的对岸,了无痕迹了。 窗外的风也有些倦了。 我知道,下一季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我也知道,许多年过去后,我仍然会这样怀念他。 所以我想,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永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