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零活店

　　零活店
　　● 窦宪君
　　与人闲聊，说起孩子的牛仔裤。新裤子穿不上一个月，裤裆便磨出了洞。跟着买，跟着破，孩子对筋性不强的牛仔裤又初衷不改，没办法。人家说，有零活店接这样的活啊，可以将裤子修补得没有痕迹。
　　了解了零活店的方位，倒是不难找，老百货对过的胡同里，当街就能瞅见立在道边的牌子，真如人家所说，就叫＂零活店＂。想不到，原本是居家过日子里家庭主妇们的零碎活，竟也能当成养家糊口的生计。
　　店小，想来做零活的店也用不着撑个大门面。房子低矮陈旧，被周边高高低低的建筑群围着，是那种说不定哪天就消失了的老房子。试探着往里走，弯腰低头，怕碰着，怕踩空，是成长中和老房子有关的记忆在作怪。
　　叫人意外的是，店主竟然是位年轻女子。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做零活的该是一位戴着工作帽，架着老花镜的老人家。年轻女子长得小巧，模样素静、耐看，像她不大但却井然有序的小店。说是店，其实就是家，又工作又生活的地方。家不大，东西不多，一台缝纫机，一个操作台，一架了针头线脑。朝阳的窗台下是火炕，布帘随时可以将房间分成里外间。靠墙支着一张长桌，一边孩子学习，一边放电视机。学习的那半边有个小书架，书架里除了幼儿图书，有一本《人性的优点》略显醒目。挨着长桌往北是衣柜。机器摆在衣柜前面，女子就在衣柜和机器中间干活。机器对着的另一侧摆放着一排沙发，高矮适中，铺着软垫，干干净净的，坐着舒服。房间里看不见杂物，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又是工作又是生活却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拥挤。
　　去了一次，感觉挺好的，便有了以后的二次三次。每次去，我内心里都会揣着一份好奇。都说世界变了，不是还有小裁缝这样的女子在一个连阳光都是奢侈品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生活着，用她纤细、瘦弱的手，日复一日地织补着别人的也是她自己的生活。
　　不赶时间的时候，我愿意在店里坐一会儿，等着她将活赶出来，偶尔还能碰见她的宝贝儿子。那天，我去的时候，孩子在炕上坐着，眼巴巴地盯着妈妈。一位年岁大的阿姨站在地中央，嘴里不停地数落孩子妈。听话是老人家要带她的儿子出去坐席（吃喜宴），她不让。老人家说，她儿子不去，她的孙子也不去。她只笑，不松口，一再地说，怪添麻烦的，而且一个孩子就够累人的了，再多一个谁受得了。阿姨说，麻烦什么，我不怕闹，小孩子能吃多少，就是出去玩，就你见外，今儿个我非得把孩子领走。拗不过，最终，孩子还是乐呵呵地被带走了。
　　打发走孩子，她重新坐到机器前面，边干活边和我聊天。她说，以后买牛仔裤买面料软的，耐磨。我说孩子不听咱的。她说，她儿子也是，每次都因为买东西的事生气，我要买抗穿的，孩子就要牛仔，我真生气呀。现在这么点的孩子就知道美了，有天放学回来，非让我给他把裤子杀杀，你说笑人不，才多大啊。我也笑。她问我几个孩子。我想想说，三个。她说，呀，三个，真多。我也吃惊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又不好解释。她接着说，有条件还行，像我这样的，一个都养不好。
　　我看着她将线从针眼儿穿过去，又从另一端绕出来。跟着打开右脚边的杂物箱，挑出一块袝布，剪下一小块，细致地帮在翻开的裤面上，再两手按着压进机器里。每天，她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完成一件会有几块钱的收入。但凡有人不爱做不会做的零碎活都可以拿到她这里，缝扣子，挝裤脚，缝缝补补，不管多细碎，拿来就成全了她。她的手白晰、灵巧，让我想到社会的分工，有人扛山，有人拿针，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只要肯干，人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她说养不好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养好孩子，让孩子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真的就是养好孩子的标准吗，也不尽然。眼前这个认真做活的女子分明在做着养好孩子的努力，且能做得很好。
　　我夸她的家干净。她笑，是吗，我儿子也像我，有年年三十晚上，半夜吃完饺子，突然发现脚上的袜子脏了，非要自己洗，挡都挡不住。我说，是你教得好，从小就培养孩子自立。她说，谁会大半夜尤其是除夕夜里洗袜子啊。而且，这还不算完，非要我给他买个洗衣板。我想说，买啊，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干活和玩都是娱乐。可我没说。兴许，她会在意买洗衣板的钱。那会花掉她埋头在机器里补好两条裤子赚到的钱。
　　在这个家里，还有现代人仿佛已经遗忘的品质：简朴。她不让孩子随便跟人家出去吃饭，又显出她为人处事的自觉与本分。在这个家里，我没有看到一件奢侈品，可是，我却感觉到一种比奢侈品更奢侈的品质，于不卑不亢中尽显人性的高贵。这个家，有这样的女子操持，和街上居住在高楼大厦里的家庭比，什么都不少。这个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的女子，悄悄地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在尘世的角落里像朵花一样吐着芬芳。这个世界有很多种花，她一定是最小的，最无名的，但是，无名的花也是花。我想着她桌上的那本书：《人性的优点》，想象着她拿在手里的情景，阅读人性的优点与阅读人性的弱点，两者带给人生的态度应该是迥然不同的吧。从她自然的笑容里，我闻到阳光的气息。
　　如果不忙，我愿意去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女子，因为这个，即使得走很远的路。可是，喜欢。从我的家走进她的家，仿佛从我的人生走进她的人生，过程并不曲折。
　　《零活店》后续
　　● 窦宪君
　　几天前往零活店送了条需要修补的牛仔裤，刚好妹妹上街，便嘱咐她去取。因为不确定要取的裤子是不是我送去的那条，和店主说好先拿回来，不对再送回去，这样店主和妹妹互留了电话，便于联系。妹妹和店主闲说时，顺口说了我写过她，文章就贴在**吧里。
　　第二天，妹妹下班回来，说上午接了零活店店主的电话，大致的意思是这样：店主看了文章后哭了，陪她一起去的丈夫也哭了，而且，她的丈夫仿佛重新认识她似的，对她更好了。她问妹妹，你姐是不是在一**很出名啊，我想见见她，当面谢谢她。
　　我想，见还是不要见了。《零活店》一文写于两年前，没想过让文章里的主人公知道这件事，唯恐知道了不自在，她不自在，我也不自在。什么都不知道，再去她店里，她就是主，我就是客，主随客便，客走主安。我不过是写出来。是她做得好我才能写得好，她用她的付出讨着生活，我也因为她的付出，讨来了我的生活。每次收到稿酬，我都由衷地感谢我身边那些值得我写的人，可以让我以写字为生。
　　想不到零活店店主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应该是我的文章让她第一次觉得，她这个＂小人物＂其实不小。我想，职业尊严的拥有和自身价值的被肯定是让她心生感动的主要原因吧。作家刘震云关于大小人物的解释很精辟：＂我只不过是把被弄颠倒的大人物和小人物的概念再颠倒过来，让它恢复正常。＂没想到，我一不小心竟也做了回＂刘震云＂。
　　因为零活店店主的事，我高兴了好一会儿，认可是相互的，第一次，我也有了职业的荣誉感，成就感。零活店店主不是读书人，如果不是妹妹说，小店主一生都可能不知道自己也会是书里的人物。不过，仔细想想，被不被写有什么关系，诗人张九龄有句名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竟觉得自己好像搅了小店主的正常生活，有些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