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莲香姑姑

　　莲香姑姑
　　@ 窦宪君
　　我差不点管莲香叫嫂子。母亲叫莲香的父亲为叔，邻里间论的，大家相处和睦，辈分儿便排了下来。莲香大我几岁，像个姐姐，因为不能叫姐，叫姑姑又叫不出口，索性什么也不叫了。
　　莲香儿家是后搬来的，原来住农村，靠废品发了家，便来镇上置了房子。莲香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独自带大三儿一女，三个儿子相继成家，好房子都紧了儿子，莲香便和老爹住在房东边的偏厦子里。偏厦子原是仓房，杂七杂八的东西归置归置，盘个火炕就住了人儿。房子没窗户，黑天白天都像个洞。
　　莲香来的时候就不上学了，大院里的孩子们一大早闹哄哄地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给莲香。莲香常来我家玩。早早没了母亲的莲香当我母亲是亲人，说些不轻易出口的体已话，说她那三个一个比一个恶毒的嫂子，知道怎么让她吃不饱又不让她爹知道。她那一辈子只知道赚钱又有钱的爹，除了给儿子娶媳妇舍得花钱，平时钱放得耗子都找不着，更别说给了，根本想不到自己的闺女常常饿肚子。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莲香出去干活了，和哥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莲香能干，不耍滑，轻重活不挑拣，招人喜欢。莲香长得白净，一张笑面，就是眼睛小，笑起来一条线，再被抑起的嘴角牵着，怎么瞅都像打翻的蜜罐子。因为住一个院，莲香经常和哥哥同进同出，哥哥威武，莲香娇俏，两个人在一起，总感觉粘粘的扯不开。我偶尔捕捉到莲香看哥哥的眼神儿，看了又看，终是不确定那眼神儿是不是真喜欢。
　　母亲觉察到了其中的微妙，和哥哥提起这事。哥哥不置可否。母亲和哥哥说，莲香的户口是农村的，将来不好办。哥哥是不是听进去了，还是哥哥压根没有往别处想莲香，两个人依旧常常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依旧让人看着粘粘的扯不开。
　　渐渐地，莲香家开始张罗着给莲香找婆家了。莲香的爹开出的彩礼清单吓跑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媒人，她那三个嫂子，讨价还价的本事不输做了大半辈子买卖的公公，每次媒人前脚走，后脚莲香就躲到我家。母亲不问，有好吃的就拿给莲香，没好吃的，一杯热水也能喝出莲香的眼泪。
　　哥哥的第一任女友进门儿，莲香儿就很少来我家了。哥哥的第一任女友除了眼睛比莲香的大出一条街，没一样赶上莲香。没办法，哥哥喜欢，我们也是干着急。哥哥不在家时，莲香还会来。母亲和莲香做不成婆媳，却依然亲近，她们说什么都不背着我，我在她们眼皮底下做作业，常常把莲香的名字当做词语写在本上。
　　莲香的相亲之旅，在那一年哥哥将工地上的哥们安子带来家里串门时结束。安子看上莲香了，想法溢于言表。安子来，莲香也来。进了门，先脸红，不说话，坐一坐、站一站，回头就走。哥哥的哥们们起哄，安子又不好明说，急得跟火上了房。突然有段时间，俩人儿都不来了，哥哥和母亲说，他们自己搭上了。母亲听了，也急得跟火上了房。安子家穷啊，人儿倒是长得不赖，尤其是那双大眼睛。但是，眼睛大能当饭吃吗。莲香家也知道了，从小没动过莲香一根手指头的莲香爹打了莲香，莲香的三个哥变成红胡子，三个嫂子变成母夜叉，浩浩荡荡地去了安子家。
　　安子跑了，带着莲香跑的。一个月后，安子家破旧的门楣上贴了对联，粘了喜字，莲香的家人堵气囊塞地做了娘家客。
　　嫁出去的莲香儿很少回娘家了，不是不想回，是娘家的门儿不好进。一次放学的路上，遇见挺着大肚子的莲香坐在离家不远的梦间桥的桥墩上歇气儿，满脸是汗。莲香儿说，想爹了，回去看看。从婆家到娘家，慢走不过是十几二十分钟的距离，莲香儿走走停停，得一两个小时才到。怀孕的莲香，身上无一处不是肿的，看着叫人心疼。
　　莲香每次回娘家，都是一个人，从来不见安子。安子不登门，丈人家瞧不上他。安子也不服软，彼此都不待见，索性就不见了。
　　莲香结婚之后，才见识了什么是穷日子，明白为什么人心都偏向着有钱人。莲香不后悔，认干，养鸡喂鸭，不遗余力地操持婆婆家的穷日子，慢慢地，再回娘家的莲香手里就不空着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也换来了哥嫂们的笑脸。小辈儿喊姑姑的声调也高了许多。
　　莲香每每回娘家一定来我家的。莲香儿做了母亲，哥哥做了父亲，转眼一年之后哥哥离婚，母亲和莲香诉苦，还抱怨，为什么莲香不是自己的儿媳妇。莲香儿笑着说，是你的儿子没有看上俺哪。我看着莲香的小眼睛，想着嫂子的大眼睛，哥哥会不会真的因为眼睛的大小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呢。那时候大家找对象的标准，按老话说，大个门前站，不吃饭也好看，个头的高矮和眼睛大小如出一辙，回头想，这也怪得不得谁，年轻时，总些一些音儿是不在调上的。
　　莲香生下第二个孩子不久，在家放了一把火。原因简单，安子和谁谁家的媳妇好上了。莲香知道后，不打不闹，把家里的衣服被褥扔到屋子中间，浇上汽油，当着安子的面，＂哗＂地一声点燃了。
　　安子立时傻了。
　　安子拼命一样扑灭了火，叫天叫地叫祖宗，当时立下毒誓，以后再也不敢了。安子背地里回忆，仍是惊魂未定。安子说，俺是彻彻底底地服了俺的莲香了。大家也想不到，看着笑咪咪的莲香治起男人来真是不手软，那股子狠劲儿，大院里的一群识文断字的孩子们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我上班之后，常见莲香推着个独轮车走街串巷地卖鸡蛋，风里来，雨里走。莲香发福了，眼睛更小了，笑起来更像打翻了的蜜罐子。母亲每次见过莲香，嘴头上至少停三天。母亲和莲香忘年的的交往持续到母亲离世，等我再见到莲香时，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原来一直多着一个可以和我一起哭的亲人。
　　莲香的儿子结婚之后，莲香不养鸡了。莲香一身的职业女装出现在我面前时，不等我问，三句话就透出职业的秘密，原来保险实在是个门槛不高的职业。莲香做得不错，实打实的为人，后来做不下去也只是因为圈子的狭窄，毕竟，做陌生人的市场不是莲香的能力可以掌控的。
　　莲香又做直销真真让我见识了她的超能量。没上过学的莲香，至少我在上学她在玩的岁月，我是小看她的。现在我却在她的讲解中听到了激情、敬业，执着，她感染了，或者蛊惑了一群人和她一起大刀阔斧地向前冲。
　　我是第一个向她泼冷水的人。莲香有耐心，认真地听我说，同时也在积蓄能量，好一举击败我。我们俩个在事实面前停止纷争，不是我说得对，是莲香忘了和这个世界说不。莲香做的那一款直销后来直接被曝光为违法，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心情儿收拾自己亲手弄出的烂摊子。从小到大，她那颗一直没有停止拼搏的心会不会因为这个打击消沉下去，还有她的老伴安子，那个整天除了干活，几杯烧酒便活全了一生的男人，从来不是她的指望，莲香那一辈子不曾弯下去的腰是不是还能挺得起来，着实令人担心。
　　说话间，又是几年不见莲香了。偶尔经过原来的老房子，旧日邻居好多都搬走了，好些人，提了才会想起来。莲香活了差不多一百岁才离世的父亲是熟悉的人最乐意说起的，这个活到最后已经失语的老人，最后的日子就是站在小桥头，头向着东，日日等着他的小闺女莲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