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菇蔫儿（灯笼果金姑娘）

　　菇蔫儿
　　● 窦宪君
　　我们跳皮筋儿，打口袋，过家家，大人随我们乱腾，只要不出大院，尤其是不去邻居家的菜地摘菇蔫儿。大人知道女孩儿家喜欢菇蔫儿，可是，他们又不在自家的园子种，我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让去，偷着去。邻家的奶奶、大婶看见我们进了园子，不言语，远远地瞭着，不把我们瞭成红红的苹果不罢休。她们是成心的，故意让我们难堪，直到我们灰溜溜逃出菜园子。
　　我们生气，不就是摘几个菇蔫吗，又不是嘴馋。我们发誓，进园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玩。偷玩的，和偷吃的，性质不一样，我们分得清。即使我们分不清，大人的巴掌也会让我们分得清。
　　我们真的就是揪几个青菇蔫儿，其实，看见青菇蔫儿我们也想它熟了的味道，吃入口中的味道，这么想的时候，我们也有点难过。菇蔫儿熟了之后园子里就不见了，跑到了菜市场。凡是需要花钱的买的东西，除了粮食，都不在大人们考虑的范围内。好在，我学会不在乎介意，不在乎熟了的时候谁会吃了它。我们也懂规矩，懂得哪个是垄沟和垄台，不乱踩，连菇蔫儿的叶子都不伤害。我总感觉邻家的奶奶看到了我们的心，所以，邻家奶奶看我们的表情都是笑着的。
　　青茹蔫儿到手，接着就是加工了。加工菇蔫儿是个精细活。菇蔫儿的嘴小得像铅笔芯儿，要从这张小嘴儿里将它肚子里的筋骨肉一丝不落地掏出来，决不是容易的事。性子急了不行，手劲大了不行，有一点马虎，不是嘴豁了，就是肚皮破了，全程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失败总是有的，有时候，十个菇蔫做不成一个，能把人急哭。还好，我比较有耐心。别人做一个，我做三个，累得眼睛疼，后脖子发酸，但是，一旦嘴里咬上菇蔫儿就啥也不在乎了。
　　大家憋着劲儿，比着听谁咬得响，谁咬得最响亮、最欢畅。比赛也是火热化的。不能小瞧咬菇蔫儿，劲儿使不好，凭你怎么急，急得脸红脖子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咬菇蔫儿我比较在行，软塌塌的菇蔫儿一放进我的嘴，便如鱼得水，吐气，吸气，再吐气再吸气，不消几下， 菇蔫儿已像汽球一样鼓起来，接着用舌尖将滚圆的 菇蔫儿顶到唇边，唇齿相交，立时嘴里像含了只鸟儿。
　　一样是咬，每个人嘴里的鸟却不同，喜鹊和乌鸦历来不能等同而语，好在，我们对自己是哪一个并不介意。如果真的可以变成鸟儿，管它是什么鸟，只要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空就好。我觉得，人人都有变成鸟儿的想法的，从胡同里常常传来的口哨声里判断，男孩儿变成鸟的想法比女孩儿强烈。
　　大人嫌我们鼓噪，一股脑将我们从家里轰出去。终日对鸟的渴望，让我们变成一群在野地里无所事事的野丫头。
　　我对母亲一直不在菜地里种菇蔫儿有意见。母亲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会在菜园子的犄角旮旯儿处挤上几棵菇蔫儿。在她看来，种菇蔫儿哪赶上种茄子辣椒中用。无论如何，给种就好，有苗不愁长。果然，进入夏天开始，菇蔫儿秧的个头直直地向上窜，叶子油绿，枝丫张牙舞爪，看得我心花怒放，瞅着菇蔫差不多大时摘了，一捏却傻了。明明好大的个，脱了衣裳，却身形如豆，腆一脸撑不开的褶儿，叫人生气。妈妈不说什么，我说什么也没用了。
　　还好，家里没有，就去野地。邻居家是万万不去了，羞得慌。野生的菇蔫儿不愁找，壕沟沿儿，落荒地，越是荒凉的地方越是有。只要阳光普照，横生斜长都由着性子，果实结得也大。每次发现了，大家欢呼雀跃地奔过去，瞪着一双双铜铃似的大眼睛，信誓旦旦，要在菇蔫儿边上盖房子，干脆住在野地里。我也跟着疯狂，菇蔫儿多像一盏盏小灯笼，挂在厚实的叶子底下，说不定在漆黑的夜里真的像灯笼一样亮起来。
　　我们在野地里转呀转，天要黑了，仍舍不得回家。大家担心，如果走了，可爱的菇蔫儿要继续留在野地，野地不是家，无遮无拦的，指不定会撞上什么。前思后想的结果，便是将菇蔫儿连根拔了，你一棵我一棵的，扑啦啦的一簇簇抱回家。路上，大家抻脖儿挺腰，虚着胳膊，生怕弄疼了娇嫩的菇蔫儿。这个情景很像小人书里的公主抱着在洋娃娃，我们一行人里没有谁抱过洋娃娃，我们认定，抱洋娃娃和抱菇蔫儿是一样的感觉。
　　回到家，直奔菜园子。秋天了，菜园子除了白菜萝卜还占着地儿，大片的地已经空出来，这时不用请示母亲，挑最好的地方栽下去。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盼着菇蔫儿长了，最好一天当成两天长，天空像一件越来越破的衣裳，越来越叫人担心。栽好了，浇上水，还是不放心。菜园子里并不比野地安全多少，不能大意，木板杖挡鸡挡鸭却不挡老鼠，这个坏家伙挖坑盗洞无所不能。寻思一会儿，东找西找，弄一堆木棍儿，将菇蔫儿结实地圈起来，再在上面盖上草帘子，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夜里睡得沉，早晨一忽儿醒来，一头钻进菜园子。掀去草帘子，菇蔫儿秧还没醒，头耷拉着，灯笼瘪了，枝叶子东倒西歪。这一惊非同小可，折回头往屋里跑，舀满满的一瓢水，连跑带颠地回到菇蔫儿身边，兜头盖脸呼啦一声泼下去，然后蹲在旁边等着。左等右等，菇蔫儿还是那样，等着大大的太阳升到中天，原本在野地里长得好端端的菇蔫儿便香消玉殒，无半点回天之力了。
　　美丽迷人的菇蔫儿死了，那些小灯笼，那些可能在漆黑的夜晚亮起来的小灯笼不会亮了。我跑去别人家里，家家都一样。大家聚在一起，嚷嚷着再出去找。
　　我们直奔野地，心无旁骛。没有人想，是不是应该让菇蔫儿永远留在野地，喜欢了，想了，可以去看，夜晚没什么，再可怕的老鼠也有打盹的时候，无数个白天和夜晚菇蔫儿都是在野地里渡过的。可是，谁也没有这样想，我们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了，整个秋天我们都着魔似地在野地乱窜，一直找到野地开满霜花，我们在自己惊诧的目光中，在一片片倒伏着的再也不会亮起来的小灯笼跟前嘎然而止。
　　不用再找了，不用担心菇蔫儿了，铺天盖地的雪在某一个清晨，又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美丽迷人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