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1. "疏疏数点黄梅雨,殊方又逢重五。"转眼,端午又至。 时值仲夏,忽而炙热,忽而阴雨,随性而恣意,令人一半懊恼,一半沉迷。 不过,在移换的时间段里,却是别一种情致。 早晚,空气清凉,略觉天寒袖薄,有一种微细而柔软的触感,从流飘荡,潜意识里还有一种落寞的遥想——重新回到枕竹绸衾的梦里,直接奔赴那玉门关去。 午后,天的颜色显得淡,空旷,少风,格外闷热。忽来一层暗云,又忽来一阵凉风,接着便下起雨来。一层雨过,云散天开,任意东西,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 傍晚,晚霞如风花盛开,寂静而哀丽。一瞬间仿佛一帘帷幕坠下,苍穹的色彩如此浓郁。渐渐地,又隐没在山脉丛林背后,仍旧是哀丽的。不忍打扰的节奏。 斜阳里,穿着简单短袖或是夏衫的老头或者老太太,迎着晚风,慢悠悠地走到桥头,停在临桥一处房檐下,遇见某个熟人,以缓慢而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相招呼一声,又微叹着互答说: "唉,日子过得真快呐!一晃又到端午节了——"那个尾音拖得很长,忽而袭上心头的一种感慨。 "可不是吗?这日子还真是过得快呀,不知不觉,又到了麦黄杏熟的季节啦!" "唉,浑浑沌沌地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就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很快又是一年了,过一年就又老一岁——"又是长长的尾音,仿佛无限惆怅,又心有不甘。 "人的一辈子,不就是这样的嘛。" "唉……"总归是惆怅。 云渐渐卷向了西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暗得无声,暗得惆怅。又来一阵风,在点点清凉里,端午的气息,如水一般弥漫开来。散漫,且淋漓。然后,听得几声疏疏落落的鸽鸣,听得几声忽高忽低的狗吠,又听得几声孩童清脆的嬉笑声,夹杂在几声微有倦意的呼唤中,另有一声闲长而渐行渐远的吆喝:"走喽,回家看电视喽。" 不大一会,桥头的人渐走渐远。那些声音,也渐息渐止。 向西一看,城中的灯火影影绰绰,一点一点映在房屋、街道和树影上,似有暗香浮动。一时间,我仿佛听到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汽车喇叭声。夜的繁华喧闹,即将开始。 晚风拂过,送来一个冗慢幽长的声音:"唉,唉,你把这袋棕子、还有这点桃子顺便也拿回去吧!"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呢?说了要会听嘛。" "也没给您买什么东西,反倒要您的,不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啊?我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快点拿回去吧,不然放坏了就太可惜了。" "哦,好嘛。" 路灯也亮了,且柔和。使人觉得忧郁,仿佛触到了心里的一些东西——流逝的岁月、沉淀的感情。 隔岸的一排房屋,掩在竹丛背后,像一幕画里的背景,绵延至视线尽头。河水似乎比昨日窄了几分,沉浸在朦胧显现的一痕月色里。疏星点点,欲藏还露。岸边一只歪斜的小渔船,掩映着一片芜杂的草木。两岸没有飞鸟的影子,也没有羊群和鸭子。寂寂地,人影也无。河面似乎起了风,紫雾弥漫着,水光天色也忽然变了样子——清幽、沧桑。 其实是沧桑。 仅此而已。 "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此诗,忽而浮上心头。稍后,一张忧愁的脸、那双沧桑的眼睛似乎从远古涉水而来,定格在我的脑海,不住的摇摆着,左右着我的情绪。 那个人,虽胸怀家国,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故而一直在迷茫而痛苦的边缘挣扎。他也由此感到无比的悲哀。那种感觉,犹如空旷原野上忽来的一阵凛烈风雪,亦犹如刀刃向内倏地划掉了灵魂……最后,他终因悲愤难捱,竟以一种孤绝的方式沉入江底,了无踪影…… 一念及此,我不免扼腕叹息。 只能一声叹息。 不觉间,一抹紫云闪耀,变暗,继而消逝。 到此,似乎静了下来。 风过无痕,灯影憧憧,恍若梦中一光景。 2. 恍惚间,我眼前浮现一片温黄的湿雾,儿时端午节的记忆随之也浮了上来,先是丝线般的痕迹,搅动云影星光,稍后便幻化成一个明朗的轮廓,如日影般横卧在眼前。 大概是十一二岁时,某一晚,下晚自习回来,听到母亲说:"明天就是端午节了,今晚要发点面,明早起来要包几个包子,还要煮点蚕豆和鸡蛋。" 父亲似乎沉吟了一下,微笑说:"那么,我明早就到城里去买点肉回来,再到水田里捉几条黄鳝。另外,要再整点菖蒲和柳条回来挂在门上,避避邪。" 母亲点点头,"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要挂这两样东西呢。" 父亲似想起什么事情来,抿着嘴怔了半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母亲望着他,不作声。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屈原投江以及端午节的由来。 于是,我便问父亲:"爹,你知道屈原投江的故事吗?" 父亲抬眼望着我,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哦,屈原投江的故事啊,我是知道的,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讲过。" 顿了顿,他又说:"他就是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投江自杀了。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这一天定为端午节。" 说完后,他把头朝向了河岸的方向,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胸中似有愁郁,只默而不响。 约一分钟左右,他又摇摇头,叹息一声,仿佛忽然想起了儿时的岁月——月光温柔,他在蓝色的梦里飘啊飘……摇落的梧桐花,捻碎成指尖的香。 我望着他许久,突然间鼻子有些酸,不免替他感到难过。 据我所知,他小学毕业升初中那年,爷爷突然病故了,他由此而中断了学业。爷爷最后的背影,奶奶的泪水,人生的艰难,让他早早地尝到了人世间的冷暖与炎凉。 此后好多年,除了姑妈外,奶奶、大伯、他与小孃,还有大伯母,他们一家好几口人挤在阴暗潮湿的老屋里,靠着几亩薄地过活。那份艰难与困苦,语言无法描述。 正自怅然间,父亲忽然又说了一句:"除了我们这儿,其他地方至今还保留着赛龙舟、吃粽子的习俗呢。" 听了父亲的话后,我抬头,愣愣地对着灯火痴了半天。 自始至终,母亲都沉默安静的听着。她不懂屈原的故事,但她甘愿听我们说话,并为此而感到快乐。快乐中,又微带忧郁。 小花猫悄然走来,安静地趴在门边。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种类似于蚕食的窸窸窣窣声中醒来,忍不住探身而望,窗外一片烟雨迷蒙,侧面山墙上布满了点点斑驳的雨痕,墙根下的小水沟里积满了雨水,覆着一些杂草和青苔。 天气阴冷潮湿,可并不冷。 雨声依旧,风拍打着窗棂,远远送来一个孩子伤心的哭声,还有妇人的细语安慰,其夫则轻声呵斥。两只燕子拍打着翅膀从后窗飞过,飞向前院,留下一片唧唧喳喳的叫声。树叶在雨中坠落,像是消失的记忆的回声。 我似乎还听到了母亲拿着扫帚满院子追赶鸡鸭的声音,小花猫绕屋打着圈儿的声音,还听到父亲在外面说话,提到我的名字。 在这些声音中,我又睡着了。 恍惚中,父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丫头,快十一点了,该起来吃饭啦。"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句,翻过身又睡了过来。 他又唤:"快点起来,听到没有?快点!不然就不给你留好吃的东西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马翻身坐起。 父亲冲我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当我来到小厨房时,饭菜早已上了桌。有肉,有黄鳝,还有包子、鸡蛋和蚕豆,甚至还有点腌肉,少有的丰盛。像是这个特别节日里一份慷慨的奉赠。 母亲不会裹粽子,所以她包了糯米粑粑,带小米红糖馅的那种。味道香浓,口感软腻。是我记忆里至今难忘的味道。 普通人的生活。 普通人的世界。 如同生命的等级——平等、快乐,且简单。 饭后不久,我跟在父亲身后来到河边。他说昨天一直有雨,早起又下了一场,大量鱼虾会随涨潮的河水从上游而来。此时扳鱼,再好不过。 不知从何时开始,潮水渐渐退去,河水赤黄,却格外沉静。 在一浅滩处,父亲麻利地支好渔筝,撒开鱼网,然后就近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静等鱼儿入网。 雾散云开,天呈淑景。 因之前那一番雨,岸边牛迹里贮着些浅渚,梧桐的倒影,溶进浅渚里。河边杨柳、园中菜蔬,皆繁盛葱郁。天光下,树林里,清风拂过的声音,便是端午的细语。 此间,我觉得有些无聊,想了想,然后朝着西桥的方向走去。 行经处,可闻听路旁草丛间小虫的窸窣。不觉间,我的鞋子上沾了些泥巴,裤腿、衣袖和手背上也沾了点点水渍。 不过几分钟,西桥闸就现入眼帘。 快到桥墩附近时,河边现出两个人影,各拿一支杆子,沿一面斜坡慢慢而下,走到一个浅滩处,准备要钓鱼的样子。 我一直走到桥墩下,蹲在近旁一地势平坦处,静静地望着从桥上走过的人影。 河岸两旁的石头呈黛色,有鸟雀从梧桐林中飞出来,扑扇着翅膀穿过河面,飞向对岸的一片密林中。 河面上有一只小渔船,一个中年男子立在船头,指尖的烟火一明一灭,又在风里散去。几分钟后,他荡浆撑篙,全以手臂之力,使小船逆水而行。因为近在咫尺,我便仿佛听到了浆橹划水的声音,仿佛还听到了鱼虾从船底纷纷逃窜的声音。 随着小船渐行渐远,河面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许久,河边钓鱼的人影还在。他们凑得很近,不知在说什么。 身旁林中又传来几声忽高忽低的鸟啼,似有无限伤感。鱼虾在水里隐而复现,又回到水草深处的幽栖之所。 一切似乎雾般流动,又似乎静谧无声。 无风无云,衬着天边带一点灰的底色,我竟忘了时间,忘了自身,至到父亲的大声呼唤传来,向东一看,天色竟显微茫了,云幕中间若有一线光带,有一种浩无边际、逝水茫茫的苍凉美。 于是,我跑也似地上了岸。 待回到父亲身旁时,水桶里已有了许多小鱼小虾,上下翻腾跳跃,热闹无比。 他佯作生气道:"你跑哪去了?害我四处找你呐。" 我深感惭愧,轻声说:"哦,我到桥头去了。" 他睨了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也不说一声。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我说:"好。" 这一晚,父亲炖了一锅鱼汤。一阵浓郁芬芳的气息飘出小厨房,随风而散。又一阵风起,顺而带来一丝清凉的将晚的气息。 不知不觉,黄昏与夜晚交替渗透,又隐入每扇窗后,那点点灯火下。无声无息。 在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蝉声里,灯下的人影渐次模糊,而后进入黑夜…… 不久,一切渐次消失在夜的帷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