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和我的古董奶奶

　　我和我的古董奶奶
　　到山东老家的第二天早上，跟二叔说，等会儿去老宅看看。二叔说，去吧，再晚些时候来宅子就拆了。
　　出二叔家，一路走着，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老宅子的样子，我的手时刻准备推开院门，而奶奶就坐在宅门前的杌子上纳鞋底儿，等着我放学回家。
　　沿着大街朝西走，当街的景物没有多大变化，脚下的路旧了，踩着绵软。走到路边朝南的胡同口向里边望，细细窄窄的巷子，陌生又熟悉。探寻着朝里走，快到尽头，又折回来，在一处废墟前，停住脚。破墙，断瓦，露出屋脊的房顶，透风的窗子，遍地的衰草，我确定就是老宅了。
　　我蹲下去，摸摸这儿，瞅瞅那儿，老宅不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记忆像是一个杯子突然间碎了，一地的碎片，再也无法拼起来。奶奶走了，老屋似乎也固执地要随着主人离去，迅速的颓败、消失。依稀仿佛，昔日的门楣磕碰的声音又响在耳鼓，伴着奶奶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宅前的枣树还在，叶子稀疏，枝头上蹦星地挂着几颗红枣，地上还有散落的。一个个拾起来，挑一个放嘴里。枣子干硬，嚼不烂，没有味道。扔掉手中的，依着枣树坐下去。
　　秋阳暖暖的，天空湛蓝，没有风，周遭是静止的，杂草犄角旮旯探出脑袋，一样不声不响，我的目光游离在残垣断壁间，寻找时光的缺口，好让自己回到旧事里。第一次见奶奶的情景历历在目，奶奶是颤着一双小脚走进我的视野的。迷一样的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开启了一段异样的人生。
　　奶奶疼我，做不到得心应手，日常我们表现出的亲热就是一种客人间的礼节。在老家，我这个该寻婆家却还在念书的孙女，让奶奶无所适从。
　　奶奶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平原，一日三餐跟着＂阳阳＂的升伏过日子，她像是被那那块土地重重地包裹并保养着的文物，经不起出土。奶奶是头戴凤冠，身着玉佩，蒙着盖头，坐着大红花轿出阁的。十五岁的新娘与七十岁的奶奶，乌溜溜的秀发与洁白的银丝，岁月真像一把刀子，把美丽的容颜从一个人身上削剥得干净才罢手。奶奶老了，岁月似乎也停止了，停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
　　奶奶说，找个婆家吧。奶奶坐在老屋前面的石磨旁边，纳着鞋底儿，夕阳的余辉打在她的脸颊上，安逸，祥和。她另外的孙儿孙女听了她的话一齐转向我，欢笑着等我点头。他们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孩子，我长到18岁才出现在奶奶的面前，18年的光阴是一本厚厚的书，奶奶一个字还没有读过它。9
　　我笑着看着奶奶，奶奶笑着看着我，我和奶奶，更像两个陌生的亲人。
　　奶奶是挽着发髻，裹着小脚，穿着掖襟小褂大裆裤子，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出现在我的眼前的。在照片里见过奶奶，平面的奶奶和立体的奶奶完全是两回事儿。相见的一刹那，用不着任何铺垫，她就是亲人，我的生命从她那里开始，我们的眉梢眼角都有彼此熟悉的气息，那是天生的缘分，注定我们相爱。
　　睡在奶奶破旧的土屋里，熄了灯，小小的窗子透不进一点亮光，冷风从门缝里往里钻，我往被窝里钻。和奶奶说话，说小时候，说妈妈，哥哥，小妹，说那些想起来和没想起来的事，越说越睡不着。然后求奶奶跟我走，奶奶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村庄，一眼望不到边的鲁西北平原，严严实实地包围了奶奶。奶奶笑，说不。
　　这件事，就像奶奶希望我在老家找婆家一样不可能。和奶奶相处的那段时间，我着迷一样地跟在奶奶身后，奶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奶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很有规律。白天，奶奶去河湾里捡柴禾，家里不缺烧的，奶奶喜欢这样。
　　只要有时间，我就喜欢跟着奶奶。 奶奶的小脚颤颤巍巍地走过麦地，经过水塘，老槐树，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奶奶，像活跃在琴键上的音乐家的手指，奏出来的美妙曲子恒久地回荡在古老的乡间。奶奶从来不说自己，和奶奶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奶奶从来不说一句自己，她像一本合上的书，我只能闻闻墨香。
　　每星期有六天时间，我都在离奶奶家七八里地之外的中学度过。一星期回来住一天，时间短，又要洗洗涮涮，难得坐下来。奶奶闲了，在枣树下放个小杌子，静静地纳鞋底儿。有时，她叫我，等一点时干吧。她说＂一点时＂，我说＂一会儿＂。时间久了，我们的语言有了相通。我坐在她的膝前，享受地看她干活儿。
　　斜阳停在院墙上，枣树的叶子上，沐浴在我们身上。我们说话儿，再次说我的小时候，说妈妈，说妹妹，说哥哥，她的长孙，奶奶听了，眼睛一亮一亮的。 奶奶听得入神，有几次针扎进了手指，血渗出来，奶奶用嘴吮干，连带着摸摸我的头。
　　兄弟姐妹们找我玩。一大帮挨肩的孩子聚齐在奶奶跟前，七嘴八舌的。奶奶再次和我提起，在这儿找个婆家吧。我笑嘻嘻地说，行啊，行啊，赶紧给我寻个人家吧。现在回想，我多希望自己是认真的。
　　离开老家的那天，奶奶没有送我。门在身后阂上，泪水便像开闸的水。想不到，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那日的分别竟是和奶奶的永诀。如今，枣树底下，奶奶变成了影子，老宅，也像梦一样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