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篱笆的院子

　　我家老宅出门就是一片竹林，没有院坝，只有一条路。路在家门口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就像现在的梯步平台拐角处。往上是通往上糖房，及更远处------大队和大队学校的路，往下是通往村前的路。最初，上下这两截路都是一段小斜坡，没有梯。让我们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坦途。下雨路滑时，我们常在坡上跌倒。也让我们懂得了人生路上少不了磕磕碰碰。后来，父亲比着我们的小脚，给我们挖了一级级梯子。
　　早上和黄昏我们家的那两间茅草屋都落在树和竹林的影子里，只有正午的阳光才会短暂停留在门前的那段平路和坡上。两截坡路把阳光拉得斜斜的，本该厚实密集的光线被扯得细长、淡薄，无形中为我们划出了一小块院坝。父亲抱回黄狗后，这段平路和门前的竹林就成了我们家一方没有篱笆的院子。 黄狗长大后，外村的狗就再不敢进村，陌生人要进村子得有村人同行。我们家竹林掉下的叶子，别人也拾不走一片。记得那年毛主席逝世，村里的几个妇女在我们竹林里准备火把，火把扎好后要拿到前村去，黄狗不同意了，谁要拿着东西离开，黄狗就追着他狂吠，后来还是母亲送过去的。本村的人要到我们家或从门前路过，得先在坡下喊，没人，黄狗是不许谁进＂院子＂。很多时候，村里的人要去大队都只有选择走村子右边的路。左边的路就让黄狗张罗成我们家的了。原本的大路变成了小道。虽然这条路要穿过山上的坟地，却都印着我们一家子的大小脚印，成为我们自己的路。
　　父亲干不得重活，但他宁可外出，也绝不在队上挣那软趴趴的工分;母亲再重的担子都独自担着，从不在人前哼哼。日子再苦再难，父亲绝不低头，母亲从不伸手。他们都无形的为我们一方＂院子＂立上了篱笆。
　　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黄狗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快乐和自豪，让我们外出时放心把家交给它，同时，会不会也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当年要是父亲没有抱回黄狗，我们一家人就不会独自在一条路上走，会有更多人踩在那条路上，会不会把那条路踩得更平坦宽阔些？我们跟随别人的脚步是不是就能少走许多弯路？院子里会有更多人来，也会留下他们的气味。父亲常与人擦肩而过，会不会磨去他许多的性子。
　　我们搬到新屋时，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坝，我和二哥都希望父亲能在院坝周围砌上围墙，好有一方自己的天地。父亲只淡淡地说，房前屋后多种些树，等你们长大了，树也长高了。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们搬出村子有许多的不得已。那时,我们家一直受到队长打压、排挤。父亲趁着分队时搬出来就可以分到另一个队，免受队长的小鞋。队长是个暴脾气，一次，刚下过雨，泥土松软，母亲挑一担红薯踩着田埂边，脚下一陷，红薯倒进了沟里，队长跑过来扬起藤条向母亲甩去。那天，三姐正跟着母亲，她死死抓住藤条大哭大叫，顶了队长的威风，气急败坏的队长曾扬言要她长不大。这件事一直在父母心里落下阴影。老宅又没有院子，无法晒粮食，我们也一直生活在树阴里。父亲在新宅不修院墙和篱笆，是不想遮住阳光，好让我们几姊妹伸伸展展在太阳下长一回。可是，父亲忘了我们生活在丘陵地区。丘陵就这点不好，到处都是山山岭岭，出门就是坡坡坎坎，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辈子没有走过一条直路，没有经过大风大雨，长不出北方汉子那种粗壮结实的胳膊，粗犷豪放的性子。我家新宅左面一座山，右面一道梁。每天，太阳艰难地爬上左边山顶时，我已不在院子里，不是在背阴的庄稼地里就是在学堂里，傍晚回到院子时，太阳早已翻过了右边的梁子，让我很难在太阳下晒晒自己。我的胳膊太细，腿不粗，胆子也小，像一棵背阴的庄稼，缺少阳光和养份。我想，要是我们把左边的山搬走，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就能没遮没拦照着我们家院子。那时，我正在院子里吃早饭，红彤彤的阳光照在我碗里、头上和脚下，我会像一棵刚出土的幼苗不停地生长，把该长的都长得足足的。这样，庄稼地也不会有背阴的一面，都抽出同样瓷实的穗子。或者，把山挪到背后，也让我们站站河东。再把右边那道梁子移开，让太阳晒着我们的后背，在冬天，我们就不会感到背上凉嗖嗖的。
　　院子没有篱笆，春天照泥鳅的，夏天捉青蛙的，秋天电黄鳝的，走着走着就走到我们院子里来了。屋后就是大路，不知道这些人老爱从房前的小路走到我们院子里，可能夜出的人就爱黑走。
　　搬到新宅，我们家黄狗已死于两年前的打狗运动。在打狗运动中，我们没能藏住它，因为它在附近的名气太大，特别是在它受过一次伤后，谁都知道我们家有一条好狗。它填补了我们那些年阴阴暗暗的日子。一条狗就像一只猪，一个人，名气大了不一定是好事。黄狗死后，我们就再没养到过那样的好狗了。养一条好狗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村人说的谁家祖坟上冒青烟一样难遇。黄狗是村里难得的一条好狗，就像村子里难得出一个带劲的人。
　　没有了黄狗把门，我们的一方院子常常被无端地＂入侵＂——夏天疯长的草;风中的枯枝败叶 ……光溜溜的院坝时常成为一只野狗，三五只鸟，几条虫子的栖息地。一次,大白天下大雨，我们都不在家，只有二哥的岳母——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听到脚步声，出门，一个人正向屋里张望，问他干啥的，他说过路的，还不及看清，这人就匆匆消失在雨里。这人好生奇怪，大热天的，穿着厚厚的衣服，裹着雨披。也不知他是看上了我们的院子，还是连接着院子的那条小路。
　　世上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以前我们没有院坝却有院子，等我们有了院坝，它又像不属于我们的。
　　现在，我们姊妹都已长成，能够独立担起生活的担子。
　　时事变迁，草长莺飞。春天的野草，一茬漫过一茬。不曾来过，无所谓腐朽；不曾拥有，却永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