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妹！

　　表妹出嫁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去过她家。最近几年，妻子多次向我提起，表妹每次打电话，都说很想我们去她家里做客。妻子每次都回答说，表哥很忙，恐怕很难抽出时间。再说表妹在广东那么远打工，回家一趟也不容易。表妹听了也就改口道，那就不急吧，等今后把家里的房子改造了再说。
　　新千年的春节快到了，妻子忽然告诉我，表妹要我们一定在腊月二十五那天去她家里，说是新房落成，非要我们前去朝贺，还说远亲近邻难得聚集一堂，顺便也好提前过一个新春佳节。邀请的对象表妹都一一指名点过，包括我的母亲，我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家孙、外孙，还有我的弟弟全家，表妹的弟弟全家，算起来共有二十多人。除去每家一两个留守人员，也是十好几个。妻子对表妹说：我们离她家一百多公里远，就我们自己一辆车只能坐几个人，总不能来回跑几趟吧！表妹很干脆地回答道：那有什么，就请表哥租一辆面包车，租车钱由她来付。反正请的人都得来，这可是她对我们最大的请求啊！
　　听说表妹在电话上哭了，我不难理解她的心情。我的舅舅一共四个儿女，表妹占大。俗话说：出林笋子先遭难。就在表妹十六岁那年，舅娘生了大病，舅舅无计可施，被迫把她嫁给了四十多里外的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舅舅此举，据说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对方拿得出八百元钱，能救眼前之急；二是对方有一门手艺，表妹嫁过去可以不愁生计。
　　说起来那个男人的手艺也简单，就是城里人称的理发师，乡下人叫的待诏或剃头匠。虽然不过如此，在当时乡下人的眼里却不失为令人羡慕的行当。因为他毕竟可以不参加大集体生产，可以不为每天十分工而起早贪黑、日晒雨淋、肩挑背磨。只要每月交上二十元钱，就可以年年挣满分，可以分高标准口粮，还可以分现钱。他的活儿就是每年包下几个生产队的人头，每人每年给他一元钱，他就每天身背一只装着理发工具的木箱子，手拄一根长叶子烟竿式的打狗棍儿，挨着轮子去包月的生产队，对直走到轮流派饭的那家人门口，敞开嗓门大吼三声＂烧水剃脑壳＂。人们就先先后后地端着盆子或提着桶儿，去到他事先安好的那条高板凳上，任凭他流水作业般地在头上洗、剪、剃。年岁大点的，还让他掏掏耳朵，捏捏肩膀，端端颈子。春夏十天一次，秋冬半月一回，周而复始，年复一年。这期间，还可抽出空闲，赶在逢场那天，去到场口那棵大黄桷树下，捡三块石头支着锑锅烧水，安上一张凳子坐人，为那些没有包月的人剃头。虽然是一角钱一个人，一月下来也有好几块钱的收入。
　　那时，表妹年龄尚小，舅舅怎么说，她都只能顺从。不料，舅舅的如意算盘终未如意。表妹倒是嫁出去了，舅娘还是没有救活，燃眉之急也未得解。紧接着，农村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土地下了户，大集体瓦解了，剃头包月的现象随之消失，剃头匠的手艺也不再吃香了。那年月乡下有一句顺口溜：＂单身汉单身汉，一碗米煮干饭，娶了婆娘吃不起饭。＂大概表妹就遇上了这样的单身汉。那人原本就没有种过庄稼，也很少从事体力劳动，生就一副＂狗屎做鞭——既不能文（闻）又不能武（舞）＂的架势，土地一下户，什么事都得靠表妹。无奈表妹嫁过去不久就生下一个女儿，偏偏两人望子心切，不顾超生罚款，又生了一个，可惜又是女儿。他俩仍不甘心，一再东躲西藏，最后硬是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儿女靠着父母那几亩收成并不丰厚的包产地为生，不难想象当时的表妹该有何等的艰辛。舅舅倒好，还没有见到他的第一个外孙女儿就撒手人世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给女儿谋下这样一条生路。
　　我这个当表哥的，也曾经历千辛万苦。表妹的日子难过，我也爱莫能助。再说，相隔数百里，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待到我的境况有了转机，想去看看表妹时，却听说她已经到广东打工去了。背井离乡七八年，她总是惦记着我们这一家人。先是经常来信，后来通讯发达了，就经常打电话。逢年过节，还给我母亲寄钱。季节变换，又给我们一家大小寄服装，弄得我十分过意不去。我叫妻子告诉她，如今我们什么都不缺，母亲的晚年生活也过得很幸福，她在外面很不容易，就不要再给我们寄这寄那了！妻子说：每次这样告诉表妹，表妹每次都说过去她没法，想对大姑和哥嫂尽点心都办不到，现在就让她略表心意吧！如今只有我们才是她的亲人啦！
　　想起这些，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看看表妹呢？那天一打早，两辆汽车满载我们几家老小，朝着表妹家的方向一路直奔。到达她那个乡场时，表妹早已率领一帮人等候着了。我们把汽车停在乡场上，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沿着弯弯曲曲的田沟路约莫走了两三里，方才到达表妹的新居。新居坐落在小山丘上，站在门前往外看去，在相对的两丘之间，是一片蓄着冬水的田沟，两座山丘的山顶、山腰和山边，星罗棋布着丘陵地区常见的竹林农舍。那地方也算好田好土，可惜就是只出粮食不产钱，农民吃饱肚子没有问题，但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富裕的迹象。表妹告诉我，这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留下老弱妇幼在家种地、看房子。要说房子，表妹的新居在这一带真可谓是鹤立鸡群了。那一排五间上下两层的砖混楼房，高高地突出在那些土筑草盖或土筑瓦盖的村落房舍之上，好似一幅众星拱月的画图。美中不足的是，紧靠楼房的左侧，还保留着一间低矮破旧的草房，那里是农家必不可少的猪圈和粪池。我很纳闷，表妹为什么不把它也彻底改造了？是为了怀旧，还是出于别的考虑？
　　进得新房，直叫我傻眼，好多年没有进过农家，我觉得这其实和城镇上的住房并无两样。雪白的墙壁、彩色的地砖，沙发茶几摆设齐整，壁灯、吊灯交相辉映。更令我惊讶的是那每间屋里的家具、电器，全都焕然一新。尤其是她两口子各人一间的卧室里，摆的都是同样的床椅箱柜，铺的都是同一品牌的高级弹簧床垫。我向表妹打听，修房子和买家具一共花了多少钱？她随口答道八九万吧。我问她欠了多少帐？她悄悄地对我说，还剩了三四万呢！我越听越迷惑了，就凭她这样一个一无文化，二无人材，少言寡语的中年女人，出去打工几年，何以竟能创下如此财富？我又问她，这些年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她脸色忽然阴沉，显出心情沉重的样子，略带哽塞地＂唉＂了一声，又长长地呼出口气，才告诉我这几年活得好累啊！表妹说：她出去以后，一直就在一家服装厂上班，为了多挣钱，每天下了班又去一家餐馆洗菜、洗碗；深夜回到住处，还要把从玩具厂领回的散件组装成玩具，第二天送到玩具厂去领工钱。八年来，她天天如此，像一台机器人按照设定的程序不停地转动，打紧打足，一天最多有五六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八年来，她承担了家里的开销，供养了子女的成长。八年了啊！她日思夜想的最大心愿，就是要推倒嫁过门就一成不变的那几间低矮破烂的草房。表妹说她不为什么，就为争一口气，就为证实她不仅仅是一个只是为了八百元钱，就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的女人。我见表妹动了真情，赶忙安慰她道：＂你真了不起，要是舅舅在世，肯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只见表妹又是＂唉＂的一声，面露几分幽怨之色。
　　那天除了我们一行人，表妹还请了当地的乡亲和邻里，满满坐了五六桌。她特地杀了一头猪，按照乡下的风俗办了酒席。席桌摆在屋顶上。放眼阴霾的天空下寂静的山野，听着席间发出的阵阵欢声笑语，我的心中却始终憋着一股沉闷之气。
　　散席之后，我告辞回家。表妹紧随在后，一路走过那两三里田间小道，一直把我们送到乡场。走在路上，我真诚地邀请表妹抽时间去我家里过年。她摇了摇头，神情忧郁地回答道：不了，明天都腊月二十六了，她还得赶到广东去，顺便把大女儿也带去打工。我和妻子都很诧异，问她回来才多久，刚把房子修好，眼看就是新千年的第一个春节，两口子好难得聚在一起，怎么一下子就要走呢？就是这＂两口子＂三个字，像是一根刺扎进心窝，表妹再也忍不住，便对我们哭诉开来：说她和她男人不像两口子，走在路上，别人都说表妹是她男人的女儿。事实上表妹的男人一直就把自己当成表妹的老人一样。自从土地下户以后，田里、土里的活儿都是表妹拿大头。当初两人都想要个儿子，接二连三怀了几胎，屋里屋外的活路还是少不了表妹一人做。临到要生了，逼得表妹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东躲西藏，当男人的倒没得一点屁事。后来表妹出去了，她男人就靠表妹寄钱过日子，这两年更享福了，一两百块钱一根的钓鱼竿买了几根，每天吃了饭不是上街喝茶就是去河沟边钓鱼，比哪个都过得悠闲自在。这次表妹回来修房子，一说她男人就不答应，认为自己已晋老年了，只要有饭吃有钱花就行，几十年的草房不是住到如今了吗？不管是请匠人，还是买材料、办伙食，一脚一手都全靠表妹。这既让表妹感到寒心，也让表妹感到劳累和绝望。难道就因为当初的八百元钱身价，就该一辈子做牛做马，就该一辈子把这个男人当老人来供吗？
　　表妹一边诉说一边抽泣，临到走近乡场，眼看我们就要上车，她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竟放声大哭起来。我们上车以后，表妹又把我妻子拉下车去，两人走到一边，脸贴着脸，说了好久好久！
　　回到家里，妻子对我说：怎么办呢？表妹要和那个剃头匠离婚哟！我说：我们管得了吗？生活提供了机会，也改变着观念，还是让表妹自己作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