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

　　大舅名叫火泉。小时候我就觉得这名字不好，今天我也这样认为。为什么？说不准。常言道，水火不容，似乎大舅的名字并不代表大舅本人，而是代表大舅的命运，与不幸和痛苦有着无法分割的关联。
　　大舅颈短胸高，个子很矮，有极严重的哮喘，头紧紧地压在肩胛骨上，一咳嗽四五分钟不止，脸色铁青，嘴唇乌紫，样子十分难受又十分可怕。大舅几乎是畸形，肩不能担背不能扛，更不能干地里的活，就在家里帮外婆煮饭拾柴。二舅和三舅从不叫大舅哥，也不叫大舅的名字，总是＂齁子＂长＂齁子＂短的呼唤。
　　我的父亲是个短命人，因而我一出世家就没了。我断奶后一直生活在外婆身边，尽管年岁很小，却留下了永恒的记忆。清晨，鸡唱三遍时，外婆朦朦胧胧叫一声＂火泉＂后，就听屋里咯吱咯吱响。不一会儿，大舅便拖着鞋子，端着油灯啪嗒啪嗒走进灶房，一路响着喘息声。大舅总是先涮锅后生火。外婆也在这时起床。大舅生火后就开始剧烈咳嗽。在静谧的早晨，大舅的咳嗽声说不出的揪心。待咳嗽声稀疏后，天也就开始光亮了。外婆准备好早饭和猪食，冲里屋喊一声：＂猴儿些起床了。＂那时二舅和三舅十六七岁，都对大舅很恼火，起床后总要恨恨地盯大舅几眼，还哼哼着叫喊：＂齁子！要死。＂大舅早习惯了这种鄙视的目光和口气，默默地端了碗，自个儿蹲在门口。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同大家坐在一起。早饭后，二舅三舅下田的下田，下地的下地。大舅涮了自己的碗，就又开始煮猪食。锅里的食熟后，他便扪了火，背起背篼，带上昨晚磨快的镰刀，去后山的自留坡割柴草。背篼比大舅的身子大两倍还多，遮住了他的头也遮住了他的两条大腿。一上午，他总要背回满满六七背山草，晾在屋后的石沿上。每从山上背回一背草，他又总要在屋后剧烈地咳嗽一阵子。有时我顺着墙根悄悄溜到屋后，只见大舅跪在草上，两手拍打着胸口，身子咳得猛颤，形象凄惨。
　　外婆就我母亲一个女儿，舅们就我母亲一个姐姐，加上我父亲的早逝，待得我＂小祖宗＂似的。唯独大舅像外人，不瞧我也不与我说话。记得饭后的许多日子，二舅或三舅总是将我拿到肩上满村子游逛，收工时，还常常带回一串田鸡田鱼。可是二舅和三舅从不进灶房。大舅默默地剥一片菜叶，将田鸡或田鱼裹了放火里烧，烧熟了也不招呼我，又默默地放在门旁的石墩上。而我也知道过多长时间去石墩上拿了吃。大舅像外人又不像外人。尽管我恍惚明白大舅为什么受到嫌弃，但我心里仍有些疑惑。
　　这年秋天的一个中午，也就是大舅临死的前一天。外婆去井边洗菜，大舅像往常一样坐在灶前烧火。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目光呆滞，面向着燃烧的灶膛，仍不掉脸看我。
　　＂大舅，你不喜欢我吗？＂我问。
　　他迅速瞥我一眼，轻声说：＂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呢？＂我又问。
　　他眼里急然涌起泪花。这时外婆提着水淋淋的菜篮走来，见我们在说话，慌忙扔了篮子，抓起我的手便往外拉：＂你同大舅说话了？今后不可以。＂外婆把我赶出灶房，又回身骂大舅：＂我是怎么给你说的？叫你不要对着华华说话出气！你要死？＂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由孤独造成的痛苦，更无法理解命运的无情，只是觉得大舅的举止有些神奇，大家待他的态度也有些奇怪。但我从此觉得大舅是喜欢我的，因为我相信他那迅速的一瞥。
　　第二天早饭后，我趁外婆忙于喂猪，躲进屋后的草垛里。不久，大舅背着背篼，顺着小径，孤零零向山里走去。待大舅的身影消失在丛密的山草中，我才悄悄跟上。不知我当时这样做是出于好奇还是仅仅为了大舅那很轻的两个字：＂喜欢＂。坡并不陡，枯萎的山草兀立着，灰蒙蒙的天空显得低矮。山上没有成林的树木，只有矮小的马桑、梧桐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蒺藜。我便借它们掩护自己。有时我紧走几步，有时我又慢下来。大舅低头慢慢走着，好像一直在想什么心事。我见他举起手里镰刀，左劈一下，右劈一下，接着就飞快舞起来，身后的背篼一蹦一蹦地拍打着。我被他这突发的粗野举动吓住了，惊得瞠目结舌。山草高过头顶，早已看不见山下的房屋和土地。我忐忑不安地尾随着大舅时隐时现的身影，后悔不该跟了上来。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唿哨声。是大舅在吹口哨？这意外的发现使我既激动又觉得有趣。
　　大舅继续手舞足蹈着，走上一座光秃秃的峭壁，撂下背篼，直挺挺躺在地上，用两手垫住后脑，紧闭双眼和乌紫的嘴唇，好像一个无思无虑的孩子。这里没有外婆，也没有二舅和三舅。我刚要走过去，他却敏捷地翻爬起来，转动着身子环顾四周，显得十分警惕。见四周没有动静，他立即褪下裤子，然后用双手捂住，重新躺在地上。大舅为什么不撒尿？我感到他今天的举动太奇怪，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长不高，为什么要咳嗽。平时我撒完尿后这样做，外婆总说：＂华华，耍鸡鸡的娃娃永远长不大。＂二舅或三舅见了，也会狠狠打我的手。我从草丛里走出来：
　　＂大舅，不许搞鸡鸡。＂
　　大舅＂啊＂一声，便从地上翻滚起来，张着乌紫的嘴唇，双手紧紧捂住下边。
　　＂耍鸡鸡是永远长不大的。＂我捡起裤子，捧到他跟前。
　　大舅浑身颤抖，两眼紧紧盯住我，表情十分狰狞。
　　泪水一下子从我眼里滚出来：＂大舅，冷。＂
　　大舅摇摇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到了悬崖边上，猛地一转身，仍捂着下边冲了出去。峭壁不高，壁下是废弃的石场。大舅光着屁股，爬在一块大青石上，不翻身也不说话。我哭喊着跑下山，扑进外婆的怀里，一遍接一遍地说：
　　＂大舅死了！＂
　　大舅死了，好像也不是坏事。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峭壁上解手摔死的。我保守着秘密。母亲慌慌张张赶回来，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埋掉大舅后，外婆反复说：＂不知是哪辈造的孽哟。＂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问：
　　＂外婆，大舅生下来就咳吗？＂
　　＂是啊。你大舅活到今天很不容易。＂
　　＂大舅的名字是谁取的？＂
　　＂你外公。＂
　　＂这名字不好。外婆，大舅是怎么长大的？＂
　　外婆捂住脸抽泣，接着哭出了声，好像我问的不只是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