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小姑在金华镇中学读书,家里带信来说,母亲浮肿已经到了肚子,情况很严重。她去请假,班主任一听,立即准了,还说,快回去吧,肿到胸口就完了。 小姑一路走,一路想,上周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好好的,咋说肿就肿了呢?小姑知道,村里不少人都得了浮肿病,开始是脚肿,指头一摁一个坑,接着是腿肿,再就是肿上肚子。肿到胸口上的,都交给了土地公公。母亲可不能出事,父亲早逝,大哥又不在。家里五张嘴巴,就靠她和大嫂支撑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垮了。 那时,全国"大跃进"。农村实行准军事化管理,生产借用"扎大兵团"模式。几个生产队,或者相邻的村,合在一起干活,打"歼灭战"。今天挽裤扎袖到一队插秧,明天牵牛挑担到十队播种,浩浩荡荡,热闹非凡。工业上,积极"超英赶美",大炼钢铁。选一处空地,支起一个个小高炉,抽调精壮劳动力去当工人。家家户户砸锅献铁,有人一片赤胆忠心,还把陪嫁的首饰铁皮盒都交了上去。炼钢场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到处青烟弥漫,钢水映红了半边天。全国上下,似乎眨眼之间,就会过上"土豆烧牛肉""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生活。 人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首先在吃饭上得到体现,家家户户砸锅拆灶,统一吃伙食团。有的几个生产队一个伙食团,有的一个生产队一个伙食团。起初,天天大米白饭,管够。半年后,各地粮仓见底,实行按人定量。起初还能粗细粮搭配,渐渐的就没有细粮了,只能吃蔬菜糊糊和蒸红苕。蔬菜糊糊,是把蔬菜叶子切碎,煮熟撒上玉米面。蒸红苕是把红苕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挂上写着名字的吊牌。开饭时,各家到食堂按吊牌领篮子。到六十年代初,情况越来越严重,连糊糊和红苕也吃不饱了。 小姑看见母亲,傻了,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母亲躺在床上,脚背肿得已无法穿鞋,白亮亮的,好像掐一下,就会淌出水来。她肿胀的肚子,鼓起老高,衣衫已无法蔽体,纽扣敞开着。她深陷的眼窝,像两个土豆坑,有些吓人。小姑不敢相信,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走路生风的母亲!母亲见女儿回来,努力支撑身子,下了床,走路打晃,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小姑的眼睛湿润了。 母亲要喝水,小姑翻箱倒柜,想找点白糖,什么也没搜出来,她只好将就给母亲喝点白开水,母亲叹气:这没盐没味的水,喝了就想吐。大嫂把小姑拉到一边,小声说,母亲要是再不吃点粮食,恐怕就撑不下去了。 全国闹饥荒,四川本来不是很严重,领导一而再,再而三催交公粮,支援外地。储备粮交了,种子交了,甚至把磨盘上的面也扫去上交。 严重的饥饿,导致营养不良,很多人得了浮肿病。公社办起了肿病医院,大队上也设了肿病医疗点。肿病医院没有药,病人进去后,只能吃一点又黑又硬的馍馍吊命。黑馍是粗糠加树根磨成粉做成的,很难咽下,更无营养可言。好一点的地方,有一点油枯饼和少得可怜的黄豆汤。严重的浮肿病人,就送进蒸疗室。所谓"蒸疗法",是本地的一大发明,就是把病人关进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让屋子充满水蒸汽。蒸一个把钟头,让人发汗,逼出体内水分,达到消肿目的。原理类似于如今的汗蒸,作用却大相径庭。进过蒸疗室的,有体质好一点的,进去蒸几次,消了肿,慢慢好转。也有竖着走进去,横着抬出来的。患心脑血管疾病,或体质太差的,蒸疗会让其雪上加霜。 小姑见母亲病情严重,去联系蒸疗,母亲却不肯。她正盼望着土豆烧牛肉的好日子,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说自己还能挺一阵子。 小姑去问医生,医生说,她母亲这种情况,已经相当危急,得马上想办法,要是能吃几顿大米饭,也许能有救,要是有一只鸡吃,希望就更大。 小姑回家,本能地伸手进米罐,空空的。把米罐翻个底朝天,一粒米也没倒出来。小姑和大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倚在门边的两个娃娃,一筹莫展。 小姑不死心,去邻居家借米。人家说,死女子,吃伙食团呢,哪来米呀?小姑这才想起,大家都吃伙食团。家家没米,鸡更是没指望。那年月,人都养不活,谁还养鸡呀?小姑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恐惧。 小姑一个人上山,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可以充饥的食物,哪怕是两窝野菜,或者可以食用的树皮也好。可她找遍山上,找不到丁点可以进食的东西,她坐在山坡上哭泣。忽然,她隐约听见有"咯咯"的鸡叫声,以为是幻觉。不一会儿,"咯咯"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只鸡!哪来的鸡啊?是不是眼睛花了?她揉揉眼睛,真是一只鸡啊,真真切切一只黑母鸡!小姑心里咚咚跳,呼吸也加快了。她看看四下无人,起身轻轻朝黑母鸡走去。黑母鸡正埋着头,专心找虫子。小姑一个急扑,把黑母鸡扑在怀里。她的手紧紧抓住母鸡,感觉母鸡满身是骨头。她思忖:这是谁家的老母鸡呢?是蒋大娘的,还是张大爷的?不,都不是,肯定是没有主人的野山鸡。 她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大肚子和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她一狠心,抓住黑母鸡的颈子一使劲,黑母鸡不再挣扎。她解开衣服,把黑母鸡夹进腋窝,匆匆回家。一路上,她眼前总是晃动着蒋大娘的影子:满头白发,脸上核桃似的褶皱,还有那和蔼的笑脸。她眼前也浮现出满脸杀气的张大爷,死死地盯着她,盯住她…… 见到大嫂,小姑亮开腋窝给她看,大嫂问是哪来的?小姑神秘地笑笑,没有回答。大嫂说,死女子,这一沟只有蒋大娘有一只鸡,那是她老人家的命根子啊。她也得了浮肿病,别人劝她杀了吃,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杀。小姑说,管它的,救妈要紧。大嫂说,母亲跟蒋大娘是最好的朋友,你是晓得的,母亲晓得了,肯定不会吃。小姑问,那咋办呢?还给蒋大娘?大嫂想了想,说事到如今,也只好将错就错了,先救母亲吧。 夜深,月亮藏在云层里,山沟里静悄悄的。大嫂诓两个小家伙睡觉,小姑在床下找出个熬药的瓦罐,烧水烫鸡、拔毛、剖鸡,把鸡毛埋进粪坑里,一切都悄悄地进行。鸡放进罐子,小姑找来破棉裤,打湿水,严严实实盖住瓦罐,不让气味跑出来。即使这样,还是不放心,不时看门外,怕蒋大娘找上门来。 鸡汤熬好了,面上浮着一层油,闻一闻,好香啊!鸡汤端到母亲面前,小姑一口一口吹凉,喂给母亲。母亲愣愣地看着小姑,问哪来的?小姑说,借钱买的。母亲将信将疑,喝下了。那味道太香了,熏得母亲边喝边流泪。 母亲渐渐好起来,小姑返回了学校。 一天,小姑正在上课,有人带来口信,叫她马上回去,家里有急事。小姑请了假,急匆匆赶回家。 小姑回到家里,晕了过去。 原来,蒋大娘丢鸡的时候,浮肿也是到了肚子,她正打算杀鸡救命的时候,鸡丢了。不几天,她因浮肿去世了。母亲知道自己吃了蒋大娘的鸡,让她丢了命,羞愧万分。她在蒋大娘棺材前,长跪不起。掩埋了蒋大娘,母亲去了后山,她用自己的包头帕子,把自己挂在了一棵苦楝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