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有四兄弟,大伯大娘逝世较早,四爸幺娘同样如此。我刚几岁,况小儿时节,生活接触不多,但对三爸三娘同在一起的时间较长,印象特别深。 给我的印象,这个婶娘个子不过1.5米,体重不过90斤,一双三寸的尖尖脚。经常拴一根围腰,多数穿的粗布衣裳。可打扮得精明强干。记事时听她说,她嫁到陈家时受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娘家离婆家不过几里路,出嫁前不知道婆家房子朝东朝西,丈夫长得怎样,公婆脾气如何,婆家经济状况是否好等等,都一概不晓得。好得嫁过来,一般还不多,于是开始了他们漫长的"先结婚后恋爱"的家庭生活。刚来时,陈家人丁兴旺,公婆俱在。幺兄弟不久也娶了汪家女儿作媳。来时有一位大姐已嫁到骆家去了,特别是妯娌之间,生活很融洽,后来虽然分成了四家人,但基本上都同住一个院子,如同姐妹。纺线子常在一起,摆龙门阵,还唱山歌。小脚女人同样再山上做力所能及的农活。大凡小事都互相帮忙,有什么新鲜的、好吃的都要相互送一点尝一尝。但时间只不过十来年,我的父亲和三爸被拉壮丁,那时叫"吃粮",山上的农活丢下了,孩子小可把这些小脚女人苦惨了。不久,父亲和三爸都带着一身虱子逃回了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四爸的汪四孃亦年青早逝了。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笑语少多了。 一九四九年的腊月,一天晚上听见枪炮声,说是在打仗。第二天街上住了很多解放军,说是解放了。就这样,老百姓解放了,稀里糊涂地改朝换代了。说来好笑,50年的3月8日这天,都要妇女去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当时真搞不懂,三娘说:"三八节",三爸都接了我还接哪个?她认为三爸要"讨小"了。当然这是笑话,但妇女的确翻身了。跳舞唱歌,进识字班,读翻身书那是年青人的乐事。封建打破了,提倡男女平等,弄得男人团团转,新鲜事儿多得很。正当穷人们当家作主、迎接新生活的时候,我家却出了变故。 我有个姐姐,此时刚16岁,读翻身书,搞宣传,成天忙忙碌碌,欢天喜地。然而在一天早晨,突闹头疼,一病不起。到了晚上,父亲在外帮人干活未归,我毫无办法。等父亲回来后,父亲立即给三娘借了半碗米,煮成稀饭,盛了半碗端到姐姐床前。姐只喝了几口汤,不到半夜,姐就倒在父亲身边,离开了人世。后来才知道这是患的急性脑炎。三爸和乡邻在地主家去找了几块木板,把姐的遗体捆上,抬到对门山上去埋了。记得三娘和父亲洗涤着姐姐留下的衣物,三娘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说:"二哥,不要伤心了,这娃娃是来收账的。"其实,她也是流眼抹泪的。这是劝人之说,一家人怎不伤心。自姐死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三娘也经常照顾我们父子俩。每年三娘给我和父亲各做一双布鞋,父亲有时远出,就把我托付给三娘照管。当我稍懂事的时候,三娘对我说:"你妈临死前,就对你放心不下,落不下那口气。我说过,二嫂你要走就走吧,老幺我会看着他长大的。你和明武同年,长约一百天。"谁知道,我这一家子这么不幸,生活的阳光又被乌云遮住了。 三娘也有很多烦恼。三爸旧封建,爱儿不那么喜欢女。不知生了多少个儿女,只剩下一个女和三个儿子。自大女生下哺育成人外,其余生下的女,听说被丢下尿缸里溺死了。三爸爱喝酒,青壮年时也爱发脾气。喝醉了到街上买回的清油,甩在园坝里,流油遍地,三娘一点点地展在碗里,只好忍气吞声。当然,绝大多数时间三爸也是任劳任怨,勤恳务农的。记得解放初期办互助组,初级社那劲头就不摆了,整天山歌声声,各种农活样样专业。做出的庄稼好得要胜很远。他为人耿直,爱打抱不平,这是远近闻名的,有些人还有点怕他。旧社会,我爷爷吃鸦片,要儿子们轮流点烟泡子,他从不进口,其余三兄弟都染上,但他出淤泥而不染,一辈子只烧他的土叶子烟,是自己种的。 三娘除了干农活、忙家务外,还纺得一手好线子,织得一手好布。那时,老三岔坝三天一场,每天织一块布(约1.5丈),每场由三爸拿到街上去卖,赚得的钱再买些线子或棉花回来。有时织得的好布还拿到成都去卖哩。她家有一辆车,有一架木织布机,她起早摸黑地纺棉织布,有时深夜了,还听见"咔嚓"、"咔嚓"的织布声。她说,冬天特别苦,深更半夜脚僵手木,要赶纺纱织布。为了赶布,在夜深了,实在太疲倦,就到床上"比"一下就起来,做饭给三爸吃,好拿布到数十里开外的场镇上去卖,价钱会好一些。三娘作的小菜饭特别爽口,除了做饭外,每顿她都要到菜园子弄点自己种的蔬菜,虽无什么油,但那个年代就很不错了。我父亲不会怎么做菜,多数餐也无菜可做。我常常端着碗红苕或其他就往她家跑,想吃三娘做的菜。 我和三娘的幺儿同年并大一点,但个子却比他小,但我们常一起玩。读书同在一个小学,我初小毕业就到街上去读高小,老弟仍留在原小学读书。我们同在五八年小学毕业,我考上了简阳六初中,老弟未考上。第二年老弟仍考上了简阳六初中。当然一家人特别高兴。他大哥对人说"只要榜上有名,那就好了!"成为当时的笑话。本村的人都夸我两兄弟有"出息"。 三娘的三儿一女,大姐因小时体弱多病,常感冒,又缺医少药,后来患上了肺结核。吃了一些草药,得以缓解,但终身留下气管炎,肺气肿之类的病。大姐经人介绍,嫁到成都和一个家境贫寒靠卖小菜维生的市民。但大姐和姐夫家虽贫,心特别好。娘屋里不管去什么人,都倾力相待,自己宁少吃挨饿也热情相助,特别是"三年困难时候"。娘屋来人除热情款待外,她都要带点东西回娘家孝敬老人。她还说不能忘记爹娘心痛一阵。当时每当三娘拿着自己女儿带回的东西,都要问长问短,有时还会留下热泪。 最使三娘高兴的也几件事。那时,刚解放,老大成已人,在几里外的一个亲戚介绍下,说了一个媳妇。最开心的是老大成婚那天,也颇争面子。媳妇坐的是八人大轿,门外礼炮齐鸣,屋内宾朋满座,喜气洋洋。这是的三娘,满面红光,上下指点,屋内屋外,忙个不停。当时大哥结婚后由于住不下,因为房屋是祖辈留下来,又是四兄弟分的,就把儿媳安排在山后的老屋。当然很近,不足一华里,也便于照顾。大哥结婚胜是勤奋,单家独屋,成家立业,还喂了一头大水牛,几年生下一双儿女,日子也过得火红,后来我大爷离世后,大爷的大儿把几间草房卖给了三娘,叫大儿搬回来一起住,彼此好照应。 再一件就是老二的婚事。说起老二,他脑瓜子特别好使,点子也多。他是五九年春天参军。这个人倒是躲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五八年公社化后,他到另队去当保管,在队工作期间,有该队的女子与他很好,相继建立了恋爱关系,双方老人都满意。后来入伍后,仍保持密切关系。入伍不到一年,家中接到捷报说老二在平息西藏叛乱、剿匪中获奖。当然一家高兴,但又十分担心,怕有三长两短。因为家中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儿子休整到成都军区,也常给家里写信,还把未婚妻接到军区去耍了一阵子。六二年春天,老二要退伍了,当然一家子高兴。那时农村已渡过了最艰难的困苦时期,老二退伍后立即给他们筹办了婚事。家虽不富裕,请客少不了。双边老人鼎力承办,也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二媳妇过门,三娘特别高兴,二媳妇孝心好,勤快,料理家务井井有条,生产队出工积极,文化虽低,但比大媳妇一字不识的好,身强体壮,针线样样能干。一个家庭红红火火,不几年生下一对孙女和一个孙儿,这使三娘十分乐意。 谈起老三,她立刻会眉飞色舞。初中校停办后,老三做了三年农活,己身强力壮。六四年冬天他去参军了,而且一去就在沈阳军区245部队炮校读书。部队学校当然光荣,起码是干部待遇。几年后,老三把家安在父母身边,哥兄老弟,一家子住在同檐下,两个哥哥身体很好,而且家境也还过得去,二哥还是大队团支书,老大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双老身体也好,双老和三媳妇住在一起同吃住。关系很好,媳妇有文化,懂事理,勤俭持家,吃苦耐劳。不久老三当上了营职干部,要接家属到部队上去,虽然三娘舍不得,但那时脱离农村,吃上国家粮,又是部队政策的关照,那时求之不得的。三媳妇带着三娘的孙子到部队上去了,于是他们双老自己煮吃的。家里儿孙一大群,也不寂寞。三爸仍然喝他的酒,烧他的叶子烟,逗着小孙玩。三娘便喂猪喂鸡,料理家务,做她的小菜饭,过着愉快的晚年生活。 还有一件使她高兴的事。我读书走后,毕业又分配到永胜工作,离老家也较近,因此常回家。其实,我的家走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星期天也回家看望三爸三娘。工作不久,三娘的老二便给我介绍一门亲事,便是本队汪家的二姐,说起来也是缘分,一说她父母及一家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我们便同意建立了恋爱关系。常走动,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回家的次数就更多了。时隔两年后,我们便准备结婚了,这个"家"才不好安得。我一个人每月仅27斤粮,半斤油,30元的工资,连我自身都吃不饱。茅草屋是原我的老屋,读书后就交给三娘的老二暂住。这时二哥主动搬出,另想办法,修房造屋,三娘也积极支持我把"家"安在和他们一起,我的三间茅屋又重新打扮了一下,生活用品等自己购置,生产工具自己买。女方也知道我是一个人,结婚娘家也不提什么要求,总之能生活就行了。结婚靠自己计划,操办。三娘他们一家鼎力相助。结婚那天,还是凤凤光光地举办了婚礼。当司仪的喊到"二拜高堂"时,我早已请三爸三娘上坐,授之以礼。这是的三娘,两眼泪光,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可能想,二嫂死时,我说过要看着老幺长大,今天圆满了,放心了!一年后爱人怀孕八月过,但生产队的农活和家务还得做。我在外,只是星期天回家,她一个人生活,还是够辛苦的。何况她在娘家是一大家子人,结婚后一个人生活那时要有点勇气的。一天,忙完了生产队的活,回家把猪喂了,她就很疲倦,倒床便睡。半夜后,突然肚子痛起来,而且愈痛愈烈。她起来,去喊三娘,说自己肚痛,想找点药吃。三娘应声起来,三爸说,是不是要生了。爱人第一次怀孕,没有经验,听说要九个多月才生,才八个多月呀。三娘进屋,问明情况,立即喊老大到公社医院请接生员。老大打着电筒直奔公社,请上接生员立即赶回,正逢时候。在接生员的帮助下,爱人顺利地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等我星期六下午回家,他们母子平安,后来丈母娘也过来照顾。当然免不了三娘要唠叨两句,但那时又无电话,信息不通,我也无法。 图片 三娘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有两件。一件是丧孙子之痛。三娘的老二结婚后,二嫂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娘的这个孙儿特别乖,也很聪明,九岁了,都读小学三年级了。一天突然发病只叫肚子痛,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老二自己也懂一点医药常识,就赶快拿点家中常备的药给孩子吃,晚上也没去找医生。药后,孩子虽然不喊了,但不到两小时,孩子的脸色变了,还没有想出其他办法,孩子竟然死去了。这个晴天霹雳的噩耗,更使三爸三娘伤痛万分。我回家,三娘常含着泪水讲述此事。"是我们把他耽误了""不该呀",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怎么不叫人痛彻心扉。我只好劝说,小孙不死都死了,人死了也喊不回来。老二还有两个女,有女就有儿。现在社会不同了,相信这两个女今后会孝敬双老的。陈家的"祖德流芳"老传统一定会继承,不分男女啊!但这不是劝两句就能解决问题的,时隔数年,三娘也特别揪心,一提起便泪雨潸潸。 第二件是丧夫之痛。两位老人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都是患难与共,现儿孙满堂,其乐融融是不易之事。他们一生经历的事太多了,而那些事情都挂在他们满头的白发上,满脸的皱纹上。记得那是八一年春天,我要到县上去开会,临走时去看望病重的三爸。他在病床上,交谈中三爸只是说,他这个病事医不好了。我劝说,病要去医,老大老二他们抬你去医院,我们都希望你好。三娘在侧面流眼抹泪的。我临走时给了他10元钱,叫他买点东西吃。但当我开会回家时,三爸已离开了人世,那10元钱也没有用,三娘哭述着三爸离开的情况。三个儿子和亲友们披麻戴孝,隆重地举行了安葬仪式。 因为工作我进城了,家属也随之而进城了。离老家远了,回去的时候少了,只有三娘的生日和其他要事才回去了。三岔坝修成水库,三娘的老二搬走了,老三在部队上了,只有老大镇守"老营"。三爸离世后,三娘在老大的照顾下,生活还过得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苍老了。一次三娘因看病,到我家住了两天,她喜欢吃炖得很和和的香肘子。我爱人去买了点回家炖给她吃,她很满意。后来听说三娘病了,病得很厉害,我听到消息往老家赶。走到三娘病床前,问了她一些情况,我摸着她肚子又硬又大的包块,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安慰了她老人家一番话,吃过午饭,又匆匆回城了。不久,听到三娘去世的消息,我和爱人立刻赶回老家,送三娘一程。三个儿子为母亲主持了隆重的葬礼,并按旧习惯仪式超渡亡灵,送走了三娘。 花苞嘴三娘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每年的清明上坟才看望她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