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兵

　　父亲向来不苟言笑，但这些天他那严肃的脸庞忽然柔和起来，面带笑意，时常陷入沉思。他催促母亲将他那件平常舍不得穿的军绿色大衣熨烫平整，又冒着刺骨的寒风上街理了发。看着我们不解的目光，父亲笑呵呵地说，明天他要进城里与分别四十多年的战友聚会。
　　几十年来，我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战友＂两个字。
　　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我才意识到父亲也曾有过朝气勃勃、豪情万丈的青春。才知道平时连县城也很少去的父亲，居然早就到过离家千里的地方。那是1964年，和家乡一千多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去到了异地他乡。一去就是好几年，而那些战友，在这样的和平年代中，有十多个再也没回来。
　　父亲是铁道兵。铁道兵部队组建于1948年。在解放战争时期，军队打到哪里，铁路修到哪里；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创建了＂打不烂、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在社会主义建设年代，修建了50多条铁路线……说这席话的时候，父亲眼光明亮，充满自豪。当年，为响应毛主席＂成昆铁路要快修＂的指示，在没有大型机械的情况下，为了争时间、抢速度，我们发挥＂愚公移山＂精神，肩挑手刨，有时连续工作16小时，双手常常鲜血淋淋。苦和累在其次，还经常遇到山体滑坡、泥石流……和我一起离开简阳的小李，就因为没躲开飞溅的石块，永远留在了成昆线上。父亲语气低沉，声音有些哽咽。那时，我年龄小，个子也最小，战友们都将轻松一些的活儿让给我干，遇到抬泥土、搬石头等力气活儿时，他们总是将箩筐的绳索往自己那头拉，帮我承受一大半的重量……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就是这样，当年的成昆铁路，突破＂筑路禁区＂建成通车，创造了世界交通史上的奇迹。说完，父亲仿佛进入了无人的境界，沉默良久。
　　父亲的一席话，解开了我小时候的疑问。每逢新年，家里堂屋那扇薄薄的旧木板门中间，都会被父亲认真地贴上一张印有陆海空三军战士的年画，这是武装部发给每个复员、转业和退伍的军人的纪念品。年画贴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如同真正的钢铁战士，历经一年的风吹雨打，也绝不会脱落。有一年春节，父亲患了重感冒，我踩着凳子，学着父亲的样子，想将这年画贴出来。卧床的父亲发现了，强撑病体，从我手中＂抢＂过年画，顶着寒风，在咳嗽声中将画贴好，并用粗糙的大手一遍一遍地抚平细小的贴痕。站在年画前的父亲，若有所思，庄严肃穆。贫寒的日子在父亲贴年画中默默流逝。不知何时，三个英姿勃勃的解放军战士从我家门上＂消失＂。没有军人年画可贴的父亲，望着越来越多的印刷精美的台历，多姿多彩的挂历，总是摇头叹气。
　　家乡所在的城市，有一条铁路穿城而过。我们进城都喜欢走宽大的公路，而父亲却偏偏要沿着铁路走。走在铁路上的父亲两眼直视前方，特别沉默。当我听到火车鸣叫时，总是惊喜地驻足，无限神往地看着一趟趟飞驰而过的列车，梦想着有一天，坐上它去很远的地方看看。年幼的我饶有兴趣地念着绿色车厢上的字，不解地问父亲，这铁路最后去到哪儿啊。父亲依旧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的我的问话。
　　我终于明白，父亲不是走在铁路上，而是走在回忆中。
　　担心父亲的身体，我陪父亲参加了他们的战友聚会。当年一个个英气逼人的青年，如今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彼此都叫不出完整的名字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间的友谊与交流。四十多个老人围聚在一起，背驼了，口齿也不清楚了，但都精神抖擞，军礼行得标标准准。人群中，一个年轻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只见他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一躬，说，我是吴新民的儿子。我爸接到战友聚会的通知后，很高兴，整天念叨着他的战友，念叨着他当兵的那些岁月。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天。我今天特地代表我父亲来参加这次战友聚会的……
　　所有老兵，这时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咱当兵的人……＂大厅里响起了苍老而雄壮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