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三事

　　母亲的记忆大都在儿时。也许是我呱呱落地时，第一口就是吮吸母亲乳汁的缘故，亦或是我的大脑发育太早，儿时的记忆至今仍历历在目。我们一家姊妹五人，全靠母亲一人把我们养活。我的幼年是在母亲背上度过的。那时还是集体化时代，母亲靠她那羸弱矮小的身体强撑起这个家。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母亲常常把我背在背上去上工。很多时候我还在睡梦中，母亲就把我背上出门了，那时天刚蒙蒙亮。这一背上就很难有放下来的时候，偶尔放我下来喂奶，也要招来监工的大声呵斥。我常常只能把尿撒在母亲的背上，而每每几泡尿都捂干了也还不到收工时。
　　有一次在糖坊院子后面的一块陡坡挑土边，母亲一边背着我，一边挑着沉重的土往坡上爬，来来回回好几趟。不知那时是我觉得在母亲背上颠簸得厉害还是肚子饿了，我哭了起来。也许是哭声弄烦了母亲，她把我放在背篓里拴在土埂下的一丛竹林里。我更是哭闹不停，母亲亦没有时间来理会我。小时候大人们都说我哭闹起来比女孩子还厉害。 没有人哄，我能哭上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直到把嗓子哭哑，把脚背蹬破皮。所以，那次我一直哭到从背篓里翻出来，一头栽到竹林下的稻田里。至今我左眉心上都有一小小的疤痕，母亲说就是那次在竹结上划的。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敢把我放下来了。正是这样，我在那时压坏了母亲瘦弱的身体，以至于她还在壮年的时候，一干重活就喘个不停。在我成年后常常为这事而自责。特别是母亲过早的离我们而去，我更是埋怨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哪吒一样生下来就能又跑又跳呢？在我能蠕蠕走动后，母亲有时会把吃饱午饭后熟睡的我留在家，我在醒来后顺着床辕爬下床再爬到门边，用两只小手抓住门边用力摇晃两下，我们家那小小门洞能够发出大大的哐当、哐当声，以及门扣和锁撞击的叮呤声。为什么母亲每次把她的孩子留在家里，她都不会忘了上锁呢？她是怕狼叼走她的孩子吗？我只能失望地从门缝向外张望，等待一只鸡，一条狗，或者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从门前跑过。也许那时起我学会了观察事物和一个人静静的在黑暗中思考。我会在门后耐心的呆上一两个小时，直到寂静和恐惧慢慢填满内心，会在听到一声狗叫，一句人声后，再次用力地摇两下门， 或是喊上两声。等再次确认没人理我后我就会嚎啕大哭。等到母亲回来的时候，已是月明星稀，我早已在哭得撕心裂肺后沉沉睡去。正是我幼年时的爱哭闹，早早的哭醒了我的脑子，让幼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至今仍记忆犹新。母亲在我们年幼时从未歇息过一时半会。在小妹还未来世前，家里已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不能停下来，特别是在那些食不果腹的年月。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也挣不了多少工分。待到秋收后除了上交国家的公粮，还有大队长，小队长，小队长家亲戚，会计员。分到我们家时已是寥寥无几。母亲只能不停地干，尽力让她的儿女们少挨饿。到我上小学时，我们家已分得了一点自留地。母亲常在我们家房前斜坡上那不足两丈宽十丈长的自留地里捣腾。这时我常远远地望着母亲的背。母亲的背除了背过我，还背过什么呢？背过上糖坊分得的红薯。背过集体用人拉犁的绳。背过集体粮仓翻出来晒日头的发霉的玉米粒。背过夏天烈日下翻动谷粒的耙。背过我的哥哥、姐姐还有那正在背上的妹妹………她那窄窄的背怎么能放得下那么多东西？到我上初中时，我们家已经搬到盖有三间土瓦房的新房中，这时我们已有了自己的院坝，土地也已承包到户。
　　我常坐在门框上写字。母亲时常在院坝里拾掇簸箕里的豆类，或地上的麦粒。这时我又望见母亲的背，她那一头乌黑长发遮住了她的双肩，让她的背是那样的明显，一件浅白色薄衬衣使她的背脊清晰可见，她的背已有些弯曲。是什么让她的背弯曲了呢？难道集体化时挑土边的扁担、公社运白石的筐忘了从她肩上卸下？在我读高二暑假的一个黄昏，我午觉后从屋里出来，一眼正望见从田间扛着锄头归来的母亲。她那一头长发已剪成齐肩短发，两鬓那曾经乌黑的头发已爬出了银丝，双眉浓而凸出，眼神略显灰暗，眼角布满了纵纹，那张曾经清秀的脸庞在夕阳下显得下垂而浮黄。厚厚的上嘴唇让她两颗稍大的门牙暴露在外，她一张一合地喘息使嘴唇上那明显的汗毛微微颤动。一件篮布衣裳半挽着袖子，两只瘦小的手完全露在外面，手背的青筋那样的明显。她的右手搭在锄把上，让她指尖那圆滑而厚实的老茧在夕阳下发着光。一双猪肝色的凉鞋配着灰色的裤子是那样的不和谐。夕阳的余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使她那矮小而瘦弱的身体显得是那样单薄。她的背更加弯曲了。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她那曾经笔直的背是如何让她的儿女们一点一点折弯的。
　　当我第一次接触母亲的手，是在她喂我母乳的时候，那时她的手已经在喂养她的前三个孩子时彻底用糙了。她的手蹭在我幼嫩的脸上让我有一种不舒服感。托在我的屁股上能擦出红红的痕迹。母亲没有读过一天书，她的手除了写她的名字就只会计数。可是就是这样一双手养活了她的五个儿女。她用这双粗糙而不大的手日夜地为我们赶家务。每天早上鸡不打鸣，母亲就起床生火做饭，她把昨夜收工时路旁拾回的柴禾迅速地架起来，赶在上工前为我们做好吃食。遇上冬天阴雨绵绵的季节，母亲拾回来的柴禾湿漉漉的，她也能很快把它弄燃。不过这时的烟会在我们那两间不大的屋里大摇大摆地逛上一大圈，最后极不情愿的、慢腾腾的从两间屋连接的低矮的天井口蹿上房顶。那低矮的天井口曾惹怒过父亲几回。在我们姊妹都未长大成人前，父亲是家里唯一的高个。天井口的椽子只识得父亲一人的额头，偶尔在他的额前碰一个包、划一道痕。
　　在我学会走路时，我们家已在开有门洞的那间屋子的斜坡下搭起了一间猪圈棚，灶台也随之搬进了猪圈棚里。从此后烟只认得母亲一个人的肺，日日地熏它。最终让她的肺要了她的命。在夏季打凉席时，母亲会在每晚收工后到队上去加班织凉席。我会在昏暗的油灯下静静地看着织机前母亲那双飞快转动的手。她握着梭子的右手大拇指的厚茧上有两道明显的裂痕，绳间穿梭的左手食指上有道细长的疤痕，小指是那样的光滑，略微有些弯曲。十指关节的老茧厚厚的凸出，指节显得瘦而小。我常常狐疑母亲这双小而粗糙的手怎能织出又快又好的席呢！她能赶在晚上12点以前，别人还才织到一半时织出一张席。挣得半个工分。在收成好的年月，半个工分能为我们家分得两斤红暑。在我们生病时，母亲会拿出一根线头在她的一根手指上缠两圈，中间留一条缝用针一扎，冒出血来，在我们额上弄几个红点，再送我们去看医生。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怕你在路上撞上邪物。＂母亲说。小时候，母亲为我纳的鞋我都没顾得上穿，每天光着小脚丫房前屋后地乱跑。糟蹋了母亲的好手艺。母亲纳的鞋垫，曾在毛主席去世的前一年，他老人家倡导农村知识竞赛中拿得第一名。为此我们家还得了两斤白面，让我们姊妹一顿好吃。母亲一生都不曽出过远门，她把她所有的空闲日子都用来为我们做衣、纳鞋、缝补。我常常在半夜起来撒尿时，都能看见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忙针线活。即便是她离开我们的最后一天里，她都还有一只她孙儿的鞋没有做完。她的一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活？母亲唯一一次出远门，是在大姐结婚后。母亲带着我和小妹坐上姐夫顺道拉药的小四轮，到简阳贾家看望她那刚出世的孙女。那时小妹已十岁，我们和母亲都是第一次坐车。颠簸的小四轮弄得我们翻肠倒肚好似大病了一场。
　　一日三餐
　　大姐的婆家是城里人。他们的大声喧哗和见过世面的高谈阔论，让我们有点喘不过气。以至于在我若干年后再来到贾家，在贾家中学读高中的三年里，再也没有进过这间出门就得上十级台阶才能到院坝的房子。母亲只能不停为她的大孙女洗尿布，收拾房间，做棉袄。等到第三天我们回去时，她已为她的孙女做好了两件花衣，一条棉裤，一件棉袄和一双红红的小布鞋。母亲这双手是一台能够织出各种衣物的机器！在母亲逝去后，我常叉开我的十指凝望着它们。我这一双手承载了多少母亲双手的影子？在我把高中读坏以后，我的手需要承载母亲双手的东西越来越多。为什么我的初中和小学都读得那样的明白，我做过的题，念过的文章，我都能轻易地悟出其中的道道。我的高中却是那样的糊涂？是我的脑子对贾家的水土不服，亦或是认生？直到2016年的一次体检，我才明白怎样一回事。供给我大脑的两根主动脉中的一条像废弃的沟渠渐渐地干涸了。我的大脑会不会在日后的某年某日，像四月插秧时放在田埂上的抽水机，因缺油而戛然失声呢？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老天不想让我握着笔杆子吃饭，它是怕母亲那双勤劳的手在我这里荒废掉…… 夏日的一个清晨，我从迷糊中醒来，听见柴禾燃烧爆出的噼啪声，知道母亲正坐在灶前烧火做饭，便一骨碌爬下床，来到门边，踩在门内的垫脚石上小身子往前一探，双手趴在门外的石板上再用力一爬，两只小脚依次拿出，便迈过了因父亲破竹片而留下无数刀痕的高高门槛，身子微一旋转，顺着墙根往后梭两步，身子再一侧便坐在了猪圈棚的门槛上，起身颤颤巍巍地跑几步，一下就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未等母亲搂住我，我用头枕在她的一只腿上，两只小脚麻利的搭到她的另一只腿上，腰一用力便睡到她的怀里，顺势坐起，撩开母亲胸前的衣襟，把头埋进去。等到我吸干母亲积攒了一夜的乳汁后，母亲会用双手叉住我的腰，让我正对着她站在她的腿上，她用她的嘴吻我的颈、吻我的脸、吻我的唇，直到我格格地笑出声。这时我能清晰看见她那厚厚的上嘴唇上的汗毛，两颗门牙大而坚实，下嘴唇努力的向外翻着，露出厚实的红唇来，嘴角几道细细的纹路，使得她的嘴看起来有些大。我吃母亲的奶一直吃到两岁。有时大人看见我吃，用一根手指刮着脸不停地说＂羞、羞、羞！＂我会很不好意思。母亲会为我＂打圆场＂:＂中娃体质弱，我让他吃奶吃得迟。＂母亲常用她的嘴嚼烂食物喂到我嘴里。我的哥哥姐姐小的时候亦是如此。我三岁多时，生了一场大病。不停地拉肚子，吃啥吐啥，高烧不退，这吓坏了母亲。她连夜叫来她的三弟和父亲一起把我送到县城医院。一个星期后，当我从死神手里逃出来时，已瘦得皮包骨头，两眼内陷。回到家后母亲用她的嘴迎接了我。她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亲，不停地亲。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我费了很长一段日子才缓过来。
　　母亲的教导，使得我们这些村里最穷人家的孩子，从未到邻居家去守过嘴。而每每邻居家孩子来我们家守嘴时，母亲总会把我们有限的食物分出一部分给他们。母亲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绷直的嘴唇包不住她的牙齿，让她上面那两颗往外斜斜的大门牙完全暴露在外面。她抱着我的时候，我常常用小手去抚摸她那有点绒绒的上嘴唇和那两颗大门牙。母亲言传身教让她的五个儿女在以后的岁月勤勤恳恳，不曾迷途。一次一位大妈把她装有金首饰和钞票的袋子落在我店里，当她心急火燎地寻回来时，我丝毫未动的还与了她。还有一次，一个醉汉把一个装得涨鼓鼓的钱包忘在我吧台上，我也没动过一丝杂念。在母亲病入膏肓时，她常常半张着嘴出气。母亲曾用她这张嘴无数次亲昵地唤她的女儿——幺女，唤她的儿子——幺儿。可在她弥留之际，她却未唤回她的一个儿女。母亲，在我们为你守灵的第二天深夜，我在迷迷中仿佛听到你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立刻清醒过来，我静静地等待着你的再次叹息，终究没能等来。母亲！我当时多么想唤你一声，就像每日清晨你轻轻的把我们从梦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