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地如初

　　文／李志瑶
　　女儿雪的出生让静心生欢喜，仿佛活着，只为寻她而来。终于等到她，静开始学会＂静下来＂，在陪伴雪成长的过程，就像给自己重新补过童年。与雪朝夕相处间，静亦学会自我疗愈，对过去慢慢释怀，对未来充满期许。
　　雪喜欢听＂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童话故事，静就绞尽脑汁，发挥丰富的想象，编织各种有关＂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故事逗她开心，就像做着不同口味的饭菜来满足她的味蕾，总想尽己所能给予女儿所能给到的母爱。
　　透过女儿清澈的眸子，静的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风吹浪起的芳草地。踏上这方为之全力以赴、精耕细耘的芳草地，她不止一次回望记忆的来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除了女儿让她活得有些滋味外，就是读书了！书像一直住在静心中的那个热情奔放的＂白马王子＂，为静魂牵梦绕的芳草地不断播种着美好的故事和梦想。
　　静的童年是在没有＂白马王子＂的故事中长大。
　　小时候，家里的灶房处，堆积着落满灰尘的发黄的书籍，而这些书不过是家人用来生火的，其中一本厚厚的表皮被磨得发亮的字典正经受着＂摧残＂。静眼睁睁看着奶奶生火时，从字典里＂刺拉＂一声，扯下几页纸，用火柴点燃，再塞进灶膛，引爆一堆柴火。＂都是这些废书惹的祸！＂奶奶这句不知念了多少遍的＂经＂，伴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化作一缕缕青烟随风飘逝。静每次听到家人撕书的声音，幼小的心灵都会为之一颤。
　　带着这份莫名的感应，静为原本完好而无辜的字典＂打抱不平＂，趁家人不注意，她把撕得四分五裂的破旧字典用面糊粘成一本，小心收藏起来。一有空，就躲在草垛里悄悄翻阅，仰望星空，字典里那些神秘的汉字宛若星辰，给她无限遐想。
　　不久，被父亲发现，他抬起巴掌，一阵旋风似的掠过静的脸颊，瞬间他又不忍打她，落到脸颊上，又赶紧收成拳头，狠狠地砸到桌子上。父亲朝她大吼：＂这本字典给是可以当饭吃？你公公（方言，意为＂爷爷＂）原来就是一天到晚只会翻翻翻，农活也不会做，尽教些白眼狼。后来被白眼狼抓了关起来，又挨打又挨饿，白白搭上性命。你说读书有什么用，赶紧拿了烧掉.......＂父亲越说越生气，静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但即便如此，静还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舍不得烧毁这本字典，还越发想让它＂有用＂起来。
　　原来，静的爷爷生前喜好读书，家里的这些书都是爷爷的遗物，这本字典更是他的＂宝＂。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那个＂动荡年代＂，爷爷因为识得些字，在村里的学堂教书，后来不幸被打成＂右派＂。听村里人说，爷爷被＂五花大绑＂拉了＂游街＂，一个读书人受此大辱还不算，被关起来打得遍体鳞伤。最后还是村里的一个老乡不忍看到爷爷冻死饿死，偷偷把他放了，没料爷爷没支撑到家，就惨死在半路。那时父亲也就只有女儿现在这般大。
　　睹物思人，难怪奶奶和父亲对书如此反感，也难怪父亲宁愿做着挥汗如流的苦力活，也不愿意走出＂爷爷惨死，读书无用＂的阴影里。
　　现在，全家只有静把这本字典当＂传家宝＂，她想走出家庭＂怨读＂的阴影，想以＂读书有用＂的方式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想尽心尽力过好这短暂而鲜活的一生！
　　＂给她取名静，她偏就生反了！怕是被人抱错了！＂对于静的偏执，母亲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此，静也常常怀疑自己是否是父母＂亲生＂的。
　　记得7岁那年，身边的小伙伴们都已上学，唯有静没人关心她上学的事。每每看到小伙伴们相约读书时的嬉闹声和脚步声，静便怅然若失，做啥事都没精打采的。
　　父母看出静的心思，故意把静送到外婆家＂玩＂。外婆家这边的小孩也都悉数去学校上学，校园里清脆而悦耳的上下课铃声和学生的欢笑声不时回荡在这偏远的小山村，静的心再次被掏洞，读书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
　　静跟外婆道＂苦水＂，外婆听了直摇头，笑着说她＂傻＂，＂女人家，女人家，只要嫁个好人家＂就行啦！
　　静忘了母亲也是个＂文盲＂，一家子的＂老脑筋＂！这该怎么办？快要崩溃的静四处求助无果，决定自我救赎。
　　这一天，令静刻骨铭心。半夜听到几声鸡叫，她便掀开被窝，悄无声息走出家门。她想趁小伙伴们还没起床，跑去看看日思梦想的学校长什么样？
　　时至新春二月，春寒料峭，长这么大，静还是第一次冒险。为了能读书，她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动摇，一口气跑到一公里外的小学校门口。此时，校门还在紧闭，静踮起脚尖，拉着冰冷的门锁，透过门缝，第一次看到比家大许多，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好许多的学校。
　　没过几分钟，校园操场上的路灯亮了，接着晨起的广播声响彻云霄。自此，静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此情此景便历历在目。静拼命睁大双眼，借着微亮的灯火，想看清校园里的一切，哪怕是一根草，哪怕只有这点光和这道缝隙。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操场上右边那片青草地，草地中央树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静静的拂晓中，凌冽的寒风中，不知疲倦地＂呼啦呼啦＂伸展着，飘舞着，像红霞，像火炬，看得静心潮澎湃，更觉得这是五星红旗在向她招手，＂来吧来吧，欢迎欢迎＂！草地左边是一排二层高的宿舍楼，右边横着竖着几根简单的学生攀爬的的铁杆和吊架，对面就是一栋宽敞高大的教学楼。
　　正看得入神时，宿舍楼的灯光先后亮起来了，教学楼二十多间教室也都亮起来。明晃晃的灯光把绿油油的草地照得更加生动葱翠，草尖上那些忽闪忽闪的露珠，犹如自己忧伤的泪滴，＂为什么我就不能来读书？＂静反复地叩问自己，不争气的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感伤自己活得如此多余，还不如一棵小小草。
　　有人正朝大门走来，静急忙擦干眼泪，躲闪到门旮旯里。这人看上去比父亲老很多，像爷爷辈。他熟练地打开门锁，使劲地推开大门，无处闪躲的静怯生生地低着头。
　　他走过来慈爱地抚摸着静直冒冷汗的头发，＂小姑娘，怎么来得这么早？几年级啦？＂静一言不发，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她瑟瑟发抖，脸颊上的泪痕也刺得生疼。
　　令静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老师不但没责怪她，反而把披在自己身上的大衣＂刷＂地脱下来，弯下腰给静披上，让静暖到心窝子里。
　　可静激动得连句＂谢谢＂都不敢说，他又耐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见静还是不作声，他连忙安慰静：＂别害怕，叫我陈老师，那你的父母又叫什么名字呢？＂静更因为不知道父母的名字紧张得不知所措，把拳头攥得更紧，生怕一松手，便会说错话。
　　踌躇间，陈老师伸出温暖的大手一把揽住静瘦小而稚嫩的肩膀，右手拢起穿在静身上快要拖地的大衣，把静带进值班室。让她烤着火就出去了。
　　静把冻僵的双手用力伸平，正欲伸向炉火，只见自己＂粗枝大叶＂的手影和笨戳戳的身影已映照在值班室昏暗的墙壁上，而墙壁上贴着的两幅笔画和拼音字母图竟梦幻般呈现在静的眼前。这陌生而熟悉的图画令她心跳到嗓子眼，把她激动得忘乎所以。她下意识把兜里那本捂得发热的破损字典迫不及待地掏出来，所幸字典的笔画和字母部分没被撕毁。
　　静认真仔细地对照贴图，一一辨认字典上的笔画和拼音，尽管当时根本读不来音，写不出字，但两者的高度吻合让她意出望外，如获至宝。冥冥中，仿佛是爷爷指引她来到这里，陈老师就像＂爷爷＂的化身，把她带进一个令她一直迷茫、渴盼而神往的书香世界里。
　　＂小姑娘爱学习嘛，你在哪个班，我跟你们老师夸夸你!＂静被陈老师进门时，突然的讲话声吓了一跳，又羞愧又感激，只好微微一笑，迅速收起字典，一溜烟就跑出校门。
　　也许，陈老师以为这个小姑娘一定是跑回教室上课去了。他哪能想到，这颗坚强的种子正在心里发着芽，赶着时间想开花!
　　这时，东方刚刚发白，群星开始隐没，寒风呼啸着钻进静的衣袖，可她全然不觉，内心温暖而坚定。此时的静有使不完的劲，一口气跑到家，便拿起钩担，挑起水桶，去村边那口水井挑水回来做饭。她一挑又一挑的把家里能盛水的容器都找来装满，然后认认真真、干干净净打扫院落，想把身上所有的不快、无助和委屈统统扫除。
　　静的父亲跟以往一样，抱起老烟筒蹲在石坎子上抽着旱烟。只见从烟筒嘴里＂咕咚咕咚＂冒出的烟雾在院子里打转，一如父亲看着静的举动有说不出的苦闷。
　　母亲盯着手里的破衣服缝缝补补，眼都不抬地安排着一天要干的活，心想要是静天天这么＂辣操＂（方言，意为勤快）就好了！
　　静抓住时机提出要上学的想法，并发誓只要给她读书，她可以天天像这么＂辣操＂，不给父母增添负担，放学回来照例做饭，把去上课时落下的家务活补上。
　　静的母亲一向＂重男轻女＂，生怕丈夫吱声同意，也清楚静的＂牛＂脾气。就故意边抱怨丈夫，边给静上＂紧箍咒＂，＂什么样的根出什么样的苗，一个女娃娃，不好好在家里学点针线活，练点真本事，总想着往外面跑……老辈子古话说的好，‘养官不如嫁官’，你看某某某，人家不读书,现在嫁给某，闲得细皮嫩肉，带着她爹妈游山玩水……我不读一天书给是不要活，只是没有那个命嫁个当官的……你以为书是好读的，俗话说‘书难读屎难吃’，你看某某某，她妈打着都不去；某某某，读几天就被老师撵回来……‘丑话’说在前，你倒愿意吃那个苦，我们也不拦着你,就照着你说的做。做不好，想偷懒，乱花钱就别读了……＂
　　这番话，令静刻骨铭心，也令她判逆至今。尽管，小时候，静的母亲不是＂恶毒的王后＂，也决不会给她＂毒苹果＂。但如果不能读书，像父母这样辛苦劳作，还愁吃愁穿，这跟吃＂毒苹果＂有什么两样。耕读是中国几千年农耕文化的血脉，＂十年浩劫＂过去那么多年，过去男人读书入仕是正道，如今，女人不必把脚裹成＂三寸金莲＂，凭什么不给女孩读书，何况官也可以自己当呀！静就是这么执拗！
　　今天，好歹母亲松口了。虽然全家没有一丝丝想要改变现状的念想，只因质疑静＂边读书边做家务，不给家里添负担＂的承诺，才勉强同意她去学校＂吃苦受累＂，尝尝＂小锅子给是铁做的＂？！
　　求学路上，除了做题考试，就是回家种地。每每遇到困难和挫折时，静就想起母亲给她的压力，老师给她的温暖，字典给她的力量，她要倍加珍惜读书的机会，虽然那时已没机会像女儿现在，有人给她讲故事，有人送她上学，有人挂她冷暖。寒窗苦读，任劳任怨，只为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改写人生，＂女汉子＂就是这样养成的！
　　或许，每个女孩都喜欢浪漫，喜欢童话般的生活，期待公主与王子的奇遇，但像静这样的＂灰姑娘＂、＂女汉子＂能读上书已经是件很幸福的事了！好不容易走进大学，看着校友们＂你情我侬＂的谈恋爱，静羡慕嫉妒，却不敢越雷池一步。一路走来，她从不敢奢望，有一天，会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子＂，骑着＂白马＂，从远方而来，载着美丽优雅的自己回到大气恢宏的城堡里，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诚然，静既没有＂白雪公主＂的高贵身份，也没有修练公主的成长环境；既没能嫁个＂当官＂的人为娘家争光，也无法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媳妇＂。残酷的现实像一把把枷锁，一盆盆凉水，把幸福禁锢成坚强的绝望，绝望到透心凉，静开始反思自己成长的缺失。
　　当美好的年华一去不复回，读着席慕蓉的诗句，＂青春是本太过仓促的书，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已启程＂，静饱含热泪，一读再读，感同身受，才读懂命运早已将＂她＂装订在没有＂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的书本里，那颗想要靠知识改变命运的种子早已在那个倔强的清晨种下，多年来历经风霜，扎根心田，也早已长成参天大树。
　　生而为人，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如果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白马王子＂，那静心目中的＂王子＂就一定是那颗种子了！如果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白雪公主＂，那静的＂公主＂不仅是女儿的到来，更是那双有梦的翅膀！在那些不曾起舞的日子里，在那颗历经裂变和成长之痛的种子里，是知识的力量、文字的魅力陪伴静熬过无数个没有星光，看不到曙光的暗夜。
　　未曾哭过的人生，不足以语人生。如今，凝望参天大树，每天徜徉书海，闻着书香，与智者＂对话＂，静慢慢释怀，与过去言和。人生就像一本书，没有那一段坎坷心酸，没有女儿的到来，静也悟不透这世间的沧桑轮回。是跳动的文字，生动的故事，激励静将经历蝶化为创作的泉涌，浸润那片充满诗与远方的芳草地。
　　在这片芳草地上，静可以对心中的＂白马王子＂肆意表白，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幻化为无数个＂白马王子＂，让心中的＂白马王子＂活灵活现，任意驰骋，腾云驾雾，落蹄生辉。当＂王子＂遇上阳光，当阳光辉映月色，发霉的心思也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今，四十不惑，静遵从内心，像小时候独自闯入学校那样，勇敢走进文学丛林，走进这片芳草地，像辛勤的小蜜蜂，用一朵花开的时间经营人生。在诗与远方中，坚守初心，坚持写作，坚持种草，从故事中汲取养分，在写作中生活，在磨砺中前行，在岁月中沉香，只为成长为更好的自己，更美的＂白雪公主＂。
　　到那个时候，心中的＂白马王子＂自会寻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