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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没心草(我的生命笔记)

  (一直犹豫要不要拿出《没心草》,这是我顷情十年打造出来的作品,并陪我数次获奖。对生命的感悟始于一场锦绣年华中的一场大病,记录了与病魔抗争中的心路历程,我的,别人的。现在分享给大家。现在读,仿佛在读别人的故事。)
  没 心 草
  ——我的生命笔记
  ●窦宪君
  那一年初冬,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我停止了跑步。
  脚底有无数个沙粒踩着的感觉,在那个冬天演变成一根根芒刺。后来我想,如果那个秋天长些,冬天的雪再晚些来,我可以一直跑着,也许能绕开命运的劫难,让生命在另一个内容里展开。
  可是,那个秋天还是结束了,雪也来了。
  我需要不停地看医生了,开始大把地吃药,整天呆在房里,在日渐憔悴的日子里努力堆出一张笑脸,面对陆续来探望我的人们。
  雪在那个冬天分外的耀眼,我坐在窗前,脸靠近玻璃窗。窗外,风旋起雪粒,打在玻璃上,打在树干上,发出低低的吼声。那是多年来我不断走进走出的世界,现在它是一幅画,再也无法走进去。
  母亲把火炕烧得烫人,和不知所措的我比起来,母亲更显得茫然,她不能接受,原本好端端的孩子怎么突然成了眼前的样子。
  母亲每天拼命地给火炕加火,固执地认为,女儿只是受了些风寒,热一下,捂一下,出几身汗,就全好了。但是,不管火炕多热,我依旧冷,从里往外,冷到骨头里。那个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漫长,终日足不出户的结果,让我的身上有了窖藏的气息。
  春天终于来了,阳光正好的时候,我安静地坐在院子里。院门紧闭,安静的小院与外界隔开,连风也绕开走了。我喜欢这样,最好不要有人来,只有我一个人,自在地面对自己,自在地举手投足,不必勉强和介意,哭或笑都由着自己。我也不寂寞,小草从石缝里挤出来了,可爱的样子讨人喜欢。我久久地看着她们,她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悲哀生长的事,生长是春天的象征,而我正慢慢地朝土里萎缩。
  季节的变暖并没有给生病的身体带来任何帮助,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地加重,开始是脚,后来是手。
  我想不清楚,看上去好端端的手,为什么会疼。我常常将手伸到阳光底下,希望可以发现什么。我觉得手里面长了刺,像钢针一样的刺,不只长了一根,是无数根。我怀疑它已经不是我的手,从不能搬动椅子,到拿不起筷子,任何轻微的接触都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包括医生。
  我常常想起那个早晨,那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春天的早晨,我伸向阳光的手久久地停在空中。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夜之间,昨天还屈伸自如的手指,竟然变了,它扭曲的样子那么不堪入目。不会是真的,我这样对自己说,不会是真的,一定是有谁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可以生病,可以生比感冒更严重的病,没有关系,再痛也没有关系,只是,这样不行。
  我想,也许过一个晚上就好了,一切会回到原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生活里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像一场梦,醒过来就没事了。我把手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它。我羡慕那些可以生活在黑暗中的生命,很希望自己是一个秘密,被理想地埋进树洞里,很久以后再变成树上的叶子重回阳光下。
  房间里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做贼一样地找出膏药。我相信,这些花钱买来的东西不只是摆设,会帮助我的。我将膏药剪成条条用力地绑在突兀的骨节上,退一万步想,即使不是玩笑,至少还有药在。药就是解决问题的。我频繁地更换手上的膏药,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嫌时间过得慢,白天来得太晚,夜晚去得太迟,还有一些时间故意躲着,不让我抓到。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许多时间过去,变形的手指仍然怪异地立在哪儿,而骨节外面的皮肤却因药布长时间的裹挟侵蚀完全失去弹性,常常连皮带肉随着药布被撕下来。
  窗外,绵密的雨水流过屋檐,像透明的珠子。我的心情是线,仿佛正慢慢地将它串起来,除了我,是不是还会有人愿意将它当成项链挂在胸前。
  生命是什么。
  这是我在生病的日子里最不愿想最不敢想的问题。和不让花儿开放不让鸟儿歌唱一样,我像一棵被禁止生长的树,而身边依然是一个行云流水的世界。
  过去的整个冬天我天天都在祈盼着,春天快点来吧,冰雪早些融化吧,我要走出家门,去郊外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我还要跑起来,像风一样跑起来。我相信,只要能跑起来,什么样的病痛都会被甩在身后,就像从前的那个秋天,只要跑起来,脚底的痛就会在跑动的过程中消失。病痛是可以战胜的,我相信。不管这个漫长的冬天发生过什么,我只要将它当成一部可以剪辑的电影,将不需要的情节删掉, 只呈现最完美的部分。
  春天真的来了,小草也出来了,而我只能坐在小院里望着天空。云在走,是风吹的。我不动时,我会这样想,是风从天空回到地上时吹不动了。
  将失意变成诗意,每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就这样拉住自己。疼痛已经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大剂量的止痛药只能产生轻微的缓解作用,坚持是最重要的。幻想即使是一个个很快破碎的泡泡,我依然愿意看着它漫天飞舞。
  我的饭量越来越小了,身体越来越苗条。以前哭着喊着减肥,但是,喝凉水都长肉,现在不用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不觉地笑起来。青春是不可阻挡的,迷人的,即使这迷人的气息里透着呛鼻的草药味儿。
  不是不想吃饭,非常想吃,但是,食欲是慢慢消失的。手变丑了,行动不方便了,身体里的痛铺天盖地,这些都不是不吃饭的理由。我想吃饭,谁也不会和食物结仇,瞅着饭菜,恨不得将胃割开条口子直接倒进去,然后再给胃安上拉链儿,将吃饭变成如穿衣服一样简单。
  家人最看不得我吃饭的样子,尤其是母亲,这也怪不得,我数着饭粒进食的样子谁见了都会愁白头发的。
  吃饭还是小事,可吃可不吃,而汤药是必须喝的。母亲每次将那黑乎乎的汤药端过来,我都要扭过脸去挣扎一番。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要不要这样活着呢。为什么药是苦的,这些被当作药的植物长在山里时是多么的美,为什么世间的很多事,一个转身便再也不是眼睛看到的那样,真相永远遮着,直到某一天露出狰狞的面孔。
  没有为什么,每天熬药的母亲也不明所以,为什么花花绿绿的一包草在滚开的水里咕嘟咕嘟,就咕嘟成黑的。母亲说,这就是药吧,不好吃也不好看。
  家里,多数时间只有我和母亲。母亲忙家务,我看书。除去吃饭睡觉,多数时间我都泡在书里。书是好东西,生病的日子里庆幸还有书。没病的时候就喜欢与书做伴,有病了书则变成良药。日子只有这样被别人的故事丰富着,生活才显得不那么枯燥,而且,我可以看书,对母亲也是一种安慰。
  母亲知道书对于她这个女儿的重要性,我曾经将她喂了半年的小鸭子从家里赶出去,因为那些小鸭子变成大鸭子时间我的眼里只有书。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同处一个屋檐下,母亲过的生活和我过的生活是不同的。那个时候,母亲虽然生气,但却不无骄傲地和别人讲,她这个孩子看书看得像傻了一样。现在,我这个依然还在看书的女儿是不是还可以成为母亲口中骄傲的谈资,只要听一听母亲背地里发出的叹息就知道了。
  偶尔我会收到一些外面的消息,某某同学大学毕业了,工厂上班的姐妹结婚了,等等,我会很好地将这些消息在内心里慢慢化解,努力不去对照自己,只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慢慢掏空自己,努力不去想,要怎么做才能够好好地活着。
  那一年的夏天,我住进了省城最大的医院。
  门诊部的医生上上下下地扫了我一眼,就在处方上写下四个字:入院治疗。
  陌生的环境令人如释重负。省城医院像个大型的维修厂,专门修理出了故障的人,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这个工厂流水线的一个专等检测维修的产品,各式各样的产品扎堆地涌进来,彼此见怪不怪。我的状况和一些人比起来算是好的,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去医院是凡在身边陪着。作为恋人的我们,我的心里想得不多,或者是没力气想太多。
  凡替我办好住院手续,再将我安顿到病房,一切妥当之后,因为工作得离开几天。
  我出去送他。凡不让,我执意要送。走路对我来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可我在意和凡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但是,每个人都得有非得自己去承担的事。
  我们一起走到街口,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凡的脸,怕多看一眼,内心的防线就会崩溃。
  凡走了,熟悉的背影慢慢淹没在人流里。我低下头,擦去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泪水。终于不用介意任何人了,不用伪装,只有一个人,陌生的地方,亲人在远方。
  慢慢地往回走,一步是一步,小心翼翼,像小时候在田字格里写字,规规矩矩,认认真真,我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只要不摔跟头,我看起来和身边的人没什么两样,决不像一个羡慕别人羡慕得要死的人。这感觉很好,好久没有这么好的感觉了。其实,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个样子并不是坏事。
  进病房,迷迷糊糊地和大家笑,眼睛却盯着床,不说话,一头扎进去。谢天谢地,这个世界真的不算坏,至少有一处可以放下身体的地方。走不动了,多走一步都是世界末日。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粘得像强力胶,得拼命地向前拽,才能朝活着的方向靠过去。糊里糊涂的状态时,心里总在想,一旦拽不住,会掉去哪里呢。
  睡着了,昏天黑地,突然一脚踩空,惊醒。
  动动身体,还好,活着呢。再睁开眼睛,看看眼前是不是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世间。有些糊涂,为什么那么多双眼睛一起看着我呢,好多人,还有医生。医生是不叫不来的,但是医生来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示意我不要动。我不动,在医院得医生的话。当我清楚地意识到医生要做什么的时候,刚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医生检查身体,医生是男医生,众目睽睽,即使是女医生我也觉得难堪。因为生病,必须接受很多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比如无视尊严,内心的挣扎常常如哽在喉。可是,管不了许多,不舒服,头昏脑胀,身体膨胀得像要炸开,仿佛躺在火山口上,极强烈的烧灼感遍及全身。
  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不然不会惊动医生。想起来,忘了吃药,这样的失误是万万不行的。尽管吃药并不能完全遏制发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烧到意识模糊。有规律的发烧已持续很长时间了。身体里面仿佛藏着座活火山,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为了预防,吃药是每天的必修课。
  医生检查之后,寻问我有没有退烧药,我说有;医生说打针退烧快,我说不用。尽管脑子浑,我的口齿还伶俐。我只求医生快点离开。发烧不是大事,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早就发烧了,烧起来还会退。如果只是发烧,我自己可以解决。医生走了,我松口气。
  坐起来,扫一眼大家。大家说,你刚才烧得吓人,连喊带叫的。我说,是么,我不知道。烧得连喊带叫令人意外。连喊带叫的记忆只存在于小时候,浑沌初开,对世界存在莫名的恐惧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长大了,长大了便懂得克制和收敛。但是连喊带叫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任何预兆,还吓着了别人。这很严重,但是,管不了太多。
  拽过放在床头的包。一位年长的阿姨问我要不要用酒搓搓,我拒绝了。和酒比,我更相信药。和别人比,我更相信自己。迷糊中,那位阿姨的很像我远在家里的妈妈。我不再说话,在包里乱翻一通。药是救命的,只要有药,只要将两粒药片送进到肚子里,如期而至的倾盆大雨便会将体内的大火淹灭,浇灭。
  有人递来了水,我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两口,药片便被顺利地冲进肚子里。吃了药,我一头栽进床里,蜷缩着,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好了,好了,谁也不要管我了,不要和我说话,什么样的安慰都没用,只等时间过去,时间过去,云会开雾会散,柳虽暗花却明,让我独自和靠近那不疼不痛的幸福时光。
  梦的海波涛汹涌,我在浪尖上浮起来,落下去,落下去,浮起来,再落下去。半梦半醒间,无生无死,无爱无恨,天地茫茫,不知去往何方。醒了,醒了,天亮了,天真的亮了,不再是漆黑无比的海,不再是快要将我吞没的海。动动身体,晃晃脑袋,还好,活着,头不昏眼不花,除了像刚刚冲过冷水澡,身体麻酥酥的,没有任何的不适。汗出的多,身上身下都湿乎乎的。身体又轻了。烧一次,轻一回,轻得要变成鸟。
  大家人还在睡,除了靠门边的那个小姑娘,每张床两个人,陪床的人也跟病人似的。挨着我左手边睡的,是位胖女孩儿,她的妈妈,就是之前要用酒给我退烧的阿姨,极不舒服地窝在女儿的脚边,睡着还生怕碍着女儿的样子叫人心疼。
  我逐一端详着病房里的人。只要活着,生命便充满着无穷的未知。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这样和完全陌生的人睡在一个屋檐下,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什么都不是,只是命运多桀,才有了这样的缘分。
  时间早,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经历头天的折腾,身体被汗冲洗过,脑子也水灵了。清晨的曙光从高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白色地墙壁散发出幽幽的光晕。世界多么安详。我想到幸福,幸福的含义就是这样吧,至少对我,只要身体不再被疼痛撕扯,便是幸福的极致。只要每天不痛,只要不痛,身体再轻也没关系,即使轻得像片羽毛,只要活着,没有像羽毛一样被风吹走。
  房间里静悄悄的,即使睁大眼睛,张大耳朵,即使心里万马奔腾,还是静悄悄的,像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永远都是静悄悄的,在人群里,从出生开始,在有限的人生过往中,从来都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世界相处,即使说话,即使走路,即使用尽力气大声地喊,我的声音也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接受这样的自己,包括住进医院,又是一个不允许大声喧哗的地方。不是故意的,是不自觉地走到了这里。
  房间里没有声音,走廊里也听不到声音,偶尔有人经过,脚也像踩在棉花上。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每个人都故意放轻自己;医院更像个检讨人生的地方,对待生命像对待磁器,懂得不再让自己受伤,也不伤及别人。
  医院的早晨安静,安静得令人不安,有人的地方就该有声音,即使我发不出,至少应该有别人的声音。但是,安静,是掉根针都能听得见的安静,甚至听不到呼吸声。我往远处找。这里是城市,尽管是早晨,也应该有别于我居住的山区小镇的早晨。
  有生以来头一次,城市离我如此的近,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走进它。光怪陆离、扑塑迷离、人海茫茫、摩肩接踵、灯红酒绿,灯像火一样燃烧,车像河水一样奔涌,楼建到天上,路铺于地下,我常常用我能想到的所有字眼儿形容城市,盼望有一天也从容地走进去,体会那份繁华与热闹。热闹多好,一个人永远也活不出的热闹,活着就应该在人多的地方,在闹中取静,在闹中寻找生机,像春天,即使是秋天,秋风扫着遍地的落叶,仍有一份蓬勃好过死一般的安寂。可是,我能吗,还可以吗。
  入院之后的第一个早晨,我起的晚。之前醒了,后又睡了。我醒来时,大家都已经收拾停当。我觉轻,有点动静就醒了。应该是大家唯恐吵醒我,尽量不弄出声响吧。我坐起来。因为昨晚的事,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没有人提昨晚的事,大家表情平静,该做什么做什么,并问我睡的好不好。我说好,从不好到好,就是好。
  的确好。太阳出来了,明亮的阳光照进病房,照着每一个人脸,夜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尽,新的一天会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
  早饭之后大家都呆在床上。
  走廊里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医护人员往来穿梭,家属仨一群俩一伙聚在走廊里聊天,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探听和自己有关或无关的消息。
  过八点医生开始查房。查房之前护士先来告知,必须穿病服。我看着大家,没有人主动穿,大家听着动静决定穿病服的时间,到了不得不穿的时候,原本笨拙的人也变得麻利。病人穿病服,就像工人穿工作服一样,是规矩,既然住进来便没理由不遵守。但是,没人愿意遵守这样的规矩,病室里的五个人都不想穿。三床说,咱就穿一会儿,走了就脱下来。我将病服在身上比量着,宽大的衣服里足够装下两个我。病服也是衣服,是衣服就应该做得漂亮点。
  如果漂亮了,让有些想穿而穿不上的人恨不得自己也得个不碍事的病住进来,过过穿病服的瘾。愿意不愿意的,每个人都穿上了,家属被请出去,房间里清一色,白床,白墙,外带穿衬蓝条的白色病服的我们。我心里突然有了庄重的感觉,病人也算是个群体吧,和另外的人群,学生、军人,凡是因着装而被归到一起的人们一样,是个群体,每个群体都有自身的定位,病人也不例外。
  医生来了,不是一个,是呼啦啦的一群,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一下子把病房堵得水泄不通。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老医生,戴眼镜,花白的头发,腰不弯背不驼,镇静威严。来的人多,说话的只有他一个我住的医院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跟在老医生身后的年轻人,应该是医大的实习生,老医生应该是他们的导师。
  老医生面无表情,声音也仿佛从流水线上下来,整齐,没有温度,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和病人说完再和身边人说,症状,起因,诱因,治疗手段等,表述清晰、言简意赅。这情景不同于我以往的就医经验,老医生的解说,透着极强的专业水准,也透着极强烈的对生命的无视与冷漠。不仅是教授,包括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给我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个标本,没有体温,没有感情。
  因为查房,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
  查房像刮台风,台风过去,一切恢复平静。大家放松下来,一个个在床上东倒西歪,左右翻滚,趁着护士没来打针的空,尽可能多地活动着胳膊腿儿。除了我有检查项目,其余每个人上午都得老实地呆在床上等护士来挂吊瓶。
  我也想呆在床上。不用走动,能够呆在床上是何等幸福的事。磨蹭着下床,穿衣服穿鞋,一切准备停当,深吸几口气,必须去,检查是躲避不了的事。
  我决定不穿病号服。我相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给我检查的医生会因为我没有穿病号服而将我赶出去。而不穿病服,我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在路上。真的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医院里,我会爱上这个地方。每天也不要做这样那样的检查,因为身边全是志同道和的病友,我会把呆在医院的时光当成度假。
  出病房,拐弯,小心翼翼地下楼,每走一步都如芒刺在身。我最怕下楼,下楼和下山一样,稍不小心就会滚下去。膝关节走平地都跟火烤似的,下楼梯时前倾所需要的撑力仿佛火上浇油,每走一步我都禁不住暗吸冷气。腿上没力量,疼痛使得迈出的每一步都找不着方向。我还得提防那些下楼时连蹦带跳的家伙,他们随时都可能将我变成皮球。我担不起任何的不小心,为了安全,只要身后有人,我赶紧停下来。只要不挡路,没有人在意我为什么停下来。实在疼得受不了,我会坐在台阶上,不是干坐着,多坐一会儿就多解几次鞋带儿,还可以将鞋带系得漂亮些。
  几十步台阶,我走了很久,也走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出了楼道,天宽地宽,心也跟着宽了。
  医院太大了,像走迷宫,也像走长征。走路消耗着我的勇气和自信。每天,想到和想不到的检查都需要我不停地走在路上,而疼痛无时不在。我想停下来,即使是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棵角落里的草,哪怕什么都不是,随便摞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动,不需要任何的克制与隐忍,或者,再进一步,活着也放弃。问天问地问自己,每天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医院里有很多树,高大,遮天蔽日,阳光从翠绿的树隙间筛落,遍地金黄,我走在其中。这情景看起来多好,像幅画,没有会想到画中的女子,内心像秋天,像风中的落叶。
  走不动了,我就在树中间找处椅子下下来。
  坐下来,什么都不想,我是谁谁是我都不重要,像一只搁浅的小船,不进也不退,又像一粒清晨的露珠安睡在的叶子间,直到太阳升起,直到滴落与消失。
  每天仍在发烧。
  发烧没有因为住院有所改变。体温是慢慢攀升的,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持续的发烧严重地消耗着身体,加上厌食,我的体重骤减。发烧使病情恶化,并加重骨节的疼痛,尤其是膝关节,肿胀得几乎不能弯曲,即使抓着东西也无法蹲下去。
  走路越来越小心,怕碰怕摔,如果生命是一块玉,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托着,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那是谁的手,是命运的手吗。我不信命运。命运像掌心纹,再无常,只要攥成拳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要求的不多,看起来像正常人,处于陌生的环境,不暴露真相,世界看起来多么美,谁也听不见谁紧咬牙关的声音。
  我的手常常放在胸口,以感觉心脏的跳动。里边很安静,仿佛睡着了,而我的脚不过是小心又小心地驮着一个易碎的梦在人间奔走。
  上楼,一步又一步,像登山。真正的山的远处,城市里的楼就是山,每天下了这个山上那个山。这是城市的不好,人太多了,要将房子盖得象山,我已经爬不了山了。
  开始时,一只手抓着楼梯护栏,渐渐变成两只。这样拽着,身体随着臂力上悠,可以减轻膝关节承重时产生的疼痛。连着上了几个台阶,突然不行了,心跳加速,汗出来了。
  心脏好久没有这么快地跳了,我甚至忘了它的存在,它安静,疼痛无数次在我的身体里翻浆倒海,它始终没有吭过一声。现在,没有一点征兆,它突然跳起来,越跳越快,仿佛在报复之前我对它的忽视。它跳得太快了,像打鼓,激越的鼓点,震天动地,震得我两眼发黑我没做什么,不过是爬了几级楼梯,只是将走平地变成登山,登山不过换个走路的姿势,结果心脏跳成了这样。我好像忘了,心脏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在我的关节频频发出危险信号的时候,它也出了毛病,只是不说而已。我所以上楼,就是去检查心脏。现在,不用检查也知道,我的心脏也出毛病了。
  我趴在护栏上,不知道怎么办。是上去,还是下去,比较一下,回去的路更远,而检查不做不行,医生比我更需要结果,他要从各种结果中诊断出我的病,病的程度,病的种类,然后找到治病的方法。治病的方法对我很重要。
  我死死地抓住楼梯扶栏,横下心,无论如果都要上去的。腿不能软,腿一软身体就会变成皮球,皮球下楼的速度惊人,我还不想活得那么壮观。我强装镇定,用力地咬住嘴唇,身体里潜在的能量一旦被激发出来,竟然一口气冲上了三楼。
  站在三楼楼梯口,我捂住嘴,仿佛一松口,心就会跳出去。我站立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在就要倒下的瞬间,我本能地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渴望有一张认识的脸,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没有,没有我要找的,只有结实的,岿然不动的墙坚实地立在那儿等着我过去。还好,一切都不算坏,累了的时候有张床,倒下的时候有面墙,永远不要担心,这个世界总是有个地方在你就要掉下去的时候接住你。
  我朝着墙走过去,身体一挨上,就仿佛抹了润滑剂瞬间滑到地上。很多人看过来,甚至有人走过来,向我伸出援手。
  没事了,没事了,坐下去就安全了。我将头抵住膝盖,身体抱成团,众目睽睽,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眼泪藏起来。
  凡赶回来了。
  晚上,我们并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握在一起。
  走廊里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惨白的灯光,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三三两两的病人,有时静,有时慌乱,这样的环境不适合谈情说爱。
  我们很少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催促凡早点回去休息,我宁愿在背影里依靠着他,也不愿这样欲说无言。
  凡为什么要在这里。
  从这里走出去,是城市,繁华热闹,充满人间烟火,那里没有刺鼻的药味儿,因为我,凡却要呆在这样的地方。
  凡喜欢我,他说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早就有了。早是多早。小时候,我们的家在一条街上,过了马路是他家,过了马路是我家,他和哥哥是朋友,他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朋友。那时候,我叫他哥,一起玩的伙伴只有我叫他哥。伙伴们怕他,说他肚子里净是坏水,不一定哪一天坏到他们身上。
  我不怕。我看不出他哪儿坏。他家的房前屋后种着各种果树,磨盘,海棠,黄太平,秋子,里子,樱桃等等,很少有人家像他家那样舍出地养活那些不当饭吃的玩意。每年春天,凡家的园子像花的海洋,生活在那么美的地方,即使坏能坏到哪里去呢?我们长大了,长大之后的很多事儿,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清楚地看在对方的眼里,凡是下决心要在我这片日渐荒芜的园子里养花种草了,可是,我没有信心。这样的我会给凡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不敢想。我是个溺水的人,凡则像一根救命稻草,是他将我拉上岸,还是我把他拉下水?
  我不敢往深处细想,想多了会疯掉。和凡在一起,我无法回避内心的惶惑和不安,常常下意识地缩回不由自主地伸向他的手。但是,我又非常渴望凡那双结实的大手能够引着我走出命运的沼泽。
  在医院,我更愿意一个人呆着,拒绝家里人来医院,催促凡去工作。相比在家,我更喜欢住在医院。医院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尽管有时候把人藏进去,不再放出来,也许我就是那个不再被放出来的人。在医院,见识了太多的生与死,我愿意独自品咂其中的滋味儿。
  只要身体允许,尤其是吃过解热镇痛药,身体的热度还没起来的过程中,我会去外面走走。去外面感受一下,看到的听到的,远和近,离开和融入,热闹和寂寞,在纷嚷的人群中相信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肯定自己的存在。不管怎么样,若大的天地间,只要喜欢,花是我的,风是我的,阳光也我的,真切地体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无所有的人。
  医院的各种条件都很好,不愧是有名的大医院,尤其室外环境,走在其间,仿佛置身于花园中。花多以红花为主,每到一处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花的名字也好,姹紫嫣红,明明只有一个红,又饶另几种颜色做铺垫,起名人的用意应该出于对那种足以令人失语的火红一种无以复加的喜爱吧。红花好看,绿草也迷人。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小草,那些无处不在的小草同样吸引着我的目光。墙根儿,石缝儿,犄角旮旯,凡是能够生长的地方都有小草的身影,它们席地而生,不卑不亢,不与树争高,不与花争色,如果一个人有前生来世,我更愿意做棵草,无名的草,似无心也无痛。
  我住的是中医科,偶尔听医生说起,中医科是没有死亡指标的。
  头一次听说,医院还有死亡指标一说。我听得最多的是生产指标,流动指标,完成的指标,完不成的指标,这样或那样的指标就是没有听过死亡指标。原来,生命还可以这样被计算。
  在医生眼里,或者说是在做了医生的人的眼里,死亡是很正常的事,生或死,只是人类数量总和里多一个少一个的问题。这些常年工作在医院里的人,个个练就了铁石心肠,说到某个病人,就像说一堆萝卜白菜,生病了只是菜里长了虫子,死了就是被虫子吃掉了,就这么简单。
  我也想将生与死往简单上靠拢。我觉得自己是无畏的,每时每刻都被疼痛像空气一样包围,虚弱得像风中的泡泡,不止一次问自己:真的要这样了无生趣地活下去吗。
  夜漫长,梦支离破碎,常常半梦半醒之间不知身在何方。
  每当走廊里传出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尖锐的叫声时,我惊恐地瞪大双眼。又有人死了,又有人像风中的泡泡一样碎了。
  死了。也许,下一个人就是我。
  凡的工作告一段落,便立即赶回医院。凡在,我的内心更加脆弱。我努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常常脸上挂着笑容,眼角却滚动着泪花。每次鼻子发酸,我赶紧捏住。这个办法好用,真的可以将眼泪逼回去。
  没事的时候,我会要求凡陪我出去走走。我喜欢和凡肩并肩走挽手地走在洒满阳光的路上,凡会配合我的慢,紧紧的抓住我的手。我们说话,挑开心的事说。每次凡转头看我,我会扳正他的脸,命令他朝前看。我扭曲的表情会煞风景,呲牙咧嘴,歪鼻瞪眼,外带唏嘘声。为了使迈出的每一步都自如随意,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要和僵硬的身体对抗,要忍住脚底的灼痛,和凡走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我的地狱和天堂。
  即使这样,我依旧珍惜凡在身边的所有时光。我的内心矛盾,对他的依恋越深,心情越烦躁,人格越分裂,一个我变两个,两个我变四个,最后是无数个我一齐压过来,叫我无法招架。是不是还有人像我这样无时无刻地不在剑拔弩张地过日子,像拼命一样才能活下去。
  凡又要离开了,我仍旧挺着去送他。
  望着凡一点儿一点儿地在人群里消失,直到看不见,我依然不肯离开。凡就像我掷向水面的石子,不甘心石子一下子沉下去,便拼命地打出漂亮的水花。但是,不管打出多少个水花,不管那水花多漂亮,石子还会沉下去。我不会强求凡留下来,也不会明白地说出我有多需要他,每次凡离开的时候,我都无法遏制内心的彷徨与无助,想要他留下来的话总是环绕在嘴边呼之欲出。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不动声色地放他走。
  凡不在,所有的亲人都在远处,剩下我一个,一个人,慢慢地走在人群里,小心翼翼,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我瘦得像根线,在人群里穿梭,来股小风就被吹走了。吹走吧,就像风中的柳丝,完全地将自己交出去,交出去。
  病房里没人睡觉,气氛会很活跃。大家七嘴八舌,身体不灵便,声音却可以忘乎所以。高声低声,粗声细声,一棵树,只要住着鸟,声音是藏不住的。病房里因此笑声不断。我们这群受伤的鸟,不只在黑暗的角落舔噬伤口,也愿意在阳光下抖落美丽的羽毛。
  人是容易产生感情的动物,病房又是个特殊的地方,对生命的怜惜会使人情得以超越,小爱变成大爱。我想象不出,那段时间,身边没有凡,再没有病友的陪伴,我会怎么样。
  一床是个小女孩,
  来自偏远的山区,不爱讲话,但是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看你时,你会对她笑。小女孩儿和爸爸一起来的,爸爸坐着,她会温顺地依偎在爸爸的身边,像一朵静悄悄地开在树阴下的无名小花。小女孩儿得的病奇巧,硬皮病,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小女孩儿手臂上有马掌大的一块地方,呈淡褐色,硬硬的,摸着像皮革。这种病,如果硬的不是手臂,而是关节,手指,眼睛,口,胸部,咽喉等,会很可怕。
  小女孩儿不清楚这病的严重性,而她的爸爸,整天眉头蹙得像小山一样。小姑娘的爸爸在女儿的检查出结果的当天,便办理了出院手续。小女孩儿的家在偏远山区,父女俩走得急,小女孩儿匆匆离去的背影让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升起无尽的感伤,不知道回到大山里的小女孩儿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那个病在得不到有效治疗的情况下,会朝什么方面发展,小女孩儿的命运将会如何等。小女孩儿是我住院其间相处时间最短的一个小病友,现在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二床是名在校大学生,长发披肩,明眸皓齿,一个非常自信乐观的城市女孩儿,因为暑天吃了半根黄瓜,得了个怪病------风湿热。这个病我也没有听说过,医生说,风湿病有五十多种,同一种类型的病要细分到五十种上,应该是好事,说明医学研究已经精密到很高的程度了。大学生的症状不明显,除了走路踮脚,两条一样长的腿,却走出瘸的效果,而她的病又是因为半根黄瓜,让我们觉得她就像病人中间的一个笑话,不用当真。大学生每顿饭能吃能喝,又有英俊帅气的男朋友不离左右,成天欢蹦乱跳的,仿佛不是来治病,是来度假的。
  三床是我入院期间接触最多的一个,三床的桃花脸叫人过目不忘,暗地里我称她桃,桃花的桃。
  四床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姐,症状和我差不多,比我严重,被抬进医院的。大姐原本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疾病灾难性的降临,使家不再是家。大姐的先生对大姐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家看在眼里,感念他们夫妻的情分深。大姐的病本来可以控制并有望康复的,因为大姐在生病之初回了山东老家,以为水土治病,不料半年之后,病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大姐的先生常常自责,后悔当时没有坚决地阻止大姐。大姐原是个漂亮坯子,皮肤白晰细腻,一张标致的美人脸。现在,大姐只有说到儿子时才会露出迷人的笑脸。因为疾病,一切都改变了。大姐的身体变得惨不忍睹,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一堆奇形怪状的骨头。常人难以想象,疾病会将好端端的一个人摧残成这个样子。大姐的心里最掂记的是儿子,最放不下的也是儿子。她的绝望让我想起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只不过,这个"祥林嫂" ,绝望的不是儿子被狼吃了,是狼要把娘吃了,儿子该怎么办。
  大姐在病房的时候,大家都比较消停。没有一个人在面对大姐的时候能够笑得出来。只要大姐不在,我们几个黄毛丫头,便会无缘无故地疯起来。
  家属们也乐得我这样,同时,他们也看不得我们这样。每逢这时候,他们会躲出去。
  没办法,因为命运的捉弄,我们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命,快乐总是被人往相反的方向理解。桃说,哭也是活,笑也是活,为什么不笑。我们一起应和:真理。大学生踮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起模特步,还不许我们笑。哪能不笑啊,肚皮都要咧开了。桃非常正经地,不无遗憾地说,要怎么样才能把我们上厕所的姿式拍成照片留下来做个记念呢。
  我想起一次我们在厕所里会师,大家互相看看,不约而同苦笑出声时的情景,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记忆。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蹲下去方便,医院缺乏人性化的设施,让我们吃尽了苦头。
  时间久了,为了称呼方便,我们按年龄排出先后,在序号的后面加个"毛"字。四号大姐理所当然是大毛,我是二毛,桃行三,大学生是四毛,一床的小姑娘是小毛。我们整天毛啊毛地叫,竟将日子叫得锣鼓喧天,欢天喜地。
  主治医生对我的血液检验报告再次提出质疑,决定为我做骨穿检查,也就是抽取骨髓样本,以找出贫血的真正原因。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从病房消失了。
  以平时没有的速度下楼,出住院部,穿过小树林,篮球场,花圃,门诊大楼,综合楼,统统走过去,又走回来,再走过去。没有目标,要去哪儿,要和谁说,我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为什么。又有一支箭要射过来了,不能躲,除了捂住伤口,不能反抗,不能提出异意,什么都不能做。
  凡不在,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一直觉得自己行,努力躲开所有人。事实上,我不行。如此想来,"人"字果然是两个人支撑着写出来的。
  想凡,想亲人。无助,孤独。骨穿,就是在结实的骨头穿个洞,不管那个洞大小,只会让疼的人更疼,让难过的人更难过。害怕,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小的时候被毛毛虫吓哭,长大了被蛇吓病,害怕走夜路,不敢玩捉迷藏的游戏,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会从黑暗中伸过来,而所有这一切,都不可怕,都是我对根本不存在的威胁的一种臆想与假设。
  但是,不行,绝对不行,谁也没有权力对我这样做。我已经很疼了,疼已是漫长的煎熬,不管白天和夜晚,睡着还是醒着,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逃不开、躲不掉。这还不够吗。我做过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在一处无人的角落,我坐下来,坐成一座雕塑。
  头顶的阳光仍然明晃晃的,伸手仿佛可以接住。这就是我的生活吗?今天昨天,今昔往昔,在繁华而热闹的人世间,我只是个看客,不知道我是谁,我热爱过的生活,我的成长,都像这头顶的阳光,美丽却虚无。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太阳从头顶斜过去,投下暗影,风吹来吹去,树叶沙沙响。
  回病房,一直到处找我的医生紧张地看着我,所有的病友也是一副焦急的神情。我对大家笑,没事儿,就是想出去走走。
  大家都说,抽骨髓是个小手术,不要害怕,打上麻药就不疼了。
  也许吧。如果不害怕,那针一定是扎在别人身上。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样的关怀都不起作用,现实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医生告诉我哪都不要去了,我说好,哪儿都不去。我想让大家相信,也是让自己相信,我已经做好准备,什么样的时间都会过去,只要活着,明天的太阳一定还会在我的眼前升起来。
  手术订在病房进行。我一遍一遍地和自己说,不要怕,不要紧张,就像大家说的,就是个小手术。
  医生进来了,我看看医生,又看看门。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逃出去,医生不会抓我回来吧。医生不看我,医生很少担心他的病人有逃跑的想法,除了精神科医生。医院不是监狱,凡是来这里的人,都是自愿的,自愿将自己交进来,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上。我清楚,即使我有一万个逃走的理由,而一个理由就足以让我留下来:我的血已经低于正常人的一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医生边准备边说,不要紧张,一会儿就好。我点头,用力地点头。
  我倚着墙,双臂抱膝,身体瑟瑟发抖。
  我转头看大家,想笑,笑不出来。大毛,三毛,四毛,小毛都在,和我一样的姿式。她们看着我,她们的眼睛里有和我眼睛里一样的东西,灰灰的,那种灰铺开了就是一场绵密不绝的秋雨。
  医生示意我躺下。我躺下,在医生的注视下慢慢地将衣服褪到胯骨之下,裸露出来的地方,我将手盖上去。我最应该遮住的地方还有脸。我闭上眼睛,不正视医生的脸,害怕那上面的眼睛看了不该看的地方。
  医生俯下身子,开始皮外消毒。冰凉液体刚刚落到皮肤上,我的身子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消毒完毕,医生起身去托盘里拿过一支细小的注射器,针头朝上举着走过来。
  医生看着我,并不急着开始。医生说,放松放松,我要开始了。
  像刽子手举起屠刀,到了将落未落的时刻。
  我血往上涌,身体骤然间膨胀。
  我扭头,目光被所有人接住。桃坐得最近,我向她伸出手。桃仿佛就等着我这样,我们的手瞬抓在一起。跟着,我又抓过一条毛巾塞进嘴里。
  这样可以了,可以开始了。
  身体在针尖刺破皮肤的一瞬间骤然绷紧凝缩,向深处进入时更是天崩地裂,锥心刺骨的疼痛排山倒海,我只能祈求,如果真有神灵,让这一切快快过去。第一支麻药注射进去,由于极度紧张,麻药失效,只得再追加。我能感觉到医生的手也在抖,医生也是人,不是石头,不是我以为的铁石心肠,能够坦然面对眼前这一切的,不是神仙,就是魔鬼。
  当粗大的针头从身体里脱离的一刹那,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瘫软下来。汗水和着泪水变成海洋,海风掀着海浪,不知将我飘向何方。
  医生将鲜红鲜红的血拿到我面前,血里面有块状的白,告诉我那就是骨髓。
  事后,桃让我看她的手背。我看清楚,被我抓过的地方,一大片淤紫。
  晚上,凡返回医院。看见凡,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哗的涌出来。
  医生说,人生病,和衣食起居有很大的关系。我没冻过,没饿过,每天三顿饭一顿不落地吃过来,却生病了。
  我反省,不知道这样的错误究竟出自何处,岁月仿佛故意在制造伤口,路过的人则信手丢着盐沫,而我正傻傻地站在风中,碰巧承担着不幸。我应该是、一直是,自觉而本份地谋求生存的合理,爱着,并祈求被爱。
  当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到我的脸上身上,我怀念从前的生活,那些亲切而遥远如云烟一般的往事,多么的丰富、充实,现在,日子空出来,或者解散了,只有疼,仇人似地跟着我。
  医生查房,示意我伸出手,挽起裤腿,指着已经病变的部位,当着众多实习生的面分析讲解。众目睽睽,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头低下去,脸上一阵一阵的燥热。
  我面前的这些人,有和我一样的年轻的面孔,青春在那样的脸上是花儿,自信和从容是叶儿,而我是个面无表情的玩偶,或者就是小丑。小丑可能不准确,小丑是引人发笑的,虽然我的样子不会叫人笑,但是变形的关节丑了,丑到不会让看到的人无动于衷。我不想在我的身上发生这样的事,不管好或坏,只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走路靠边,有小路不走大路,不扎堆,不多言多语,喜欢用书与这个世界交流。读书对我来说是最得心应手的,有感触,又可以不动声色。小时候喜欢的书是故事会,长大了读小说。小说小说,我觉得就是小声地说话,书里的故事无论多么的波澜壮阔,都不会跳出来吵人。
  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当小说家。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生活,把我的故事像小说一样讲给像我样的人听,说说童年,说说生活过的地方,说说青春时光中一些浪漫而忧伤的往事。为此,我付出努力,渴望实现目标。现在,我不能像小说一样活着了,我的人生从小说变成了戏剧,舞台,道具,观众,样样齐备,我从幕后转到台前,堂而皇之地当起了主角,开始了我绝对精彩的演出。
  我常常想,上帝缔造生灵的时候,一定事先列出三六九等,分出高低贵贱,生来娇贵的,要放到温室里生养。而我,就是棵草,是那种随便什么地方都会生长的草,是那种秋风野火都不能奈何的草,就是这样的草,竟然生病了。
  这个世界是不是不应该有我呢。我住的三号病房,只有四个床位,我来了,变成五号(加)。原来四个正好,加一个进来,格局被打破,宽松变得拥挤。如果我不存在,就不会这样;如果我不存在,母亲不会背地里流眼泪,凡可以爱上一个健康的人。
  我强迫自己,不能总是一个人胡思乱想。身体病了,精神不能再病。
  凡不在,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叫上桃一起出去散心。
  我喜欢桃。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乐观,可人。桃特别胖,像个特大号的发面馒头。开始我以为她至少得三十几岁,听了真实年龄时真吓一跳。因为胖,桃的五官分散开了,大的更大,小的更小,尤其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线。桃为什么那么胖,是后来慢慢知道了。
  桃上午挂瓶儿,一挂四个小时。其他人也挂。我因为检查结果没有出来,除了检查,便无事可做。挂瓶的时候,大家比较蔫,一躺就是几个小时,对谁都是痛苦的事。开始时,大家还能贫几句嘴,渐渐便没了声,进入昏睡状态。
  大家睡,我也睡。病房里只要有一个人睡了,大家便不再说话,家属也像得了特赦似的,留一个看护,躲到外面透气去了。
  桃每天下午都闲着,除了隔三叉五回趟家,其余时间都耗在医院里。桃的家在市里,这让我们很羡慕。桃回家也不住,一走一过,再由家人陪着回医院。桃已经习惯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回家再回来,看不出情绪上的变化。桃住院已经两年了,两年是个不短的时间,尤其对一个花季女孩儿。
  一次,桃从家里拿来她生病之前的照片给大家看,前后对比判若两人。美丽一词在桃的面前无法说出口,夸奖从前的就会伤害到眼前的。桃好像并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拿来的照片,她只是想让人知道她从前的样子,甚至让我觉得,她依然以从前的心情过着现在的日子。这样的心境非常了不起。我不知道桃得了什么病,因为她的桃花脸,我还和大家一起取笑过她,说她是混入我们队伍中的阶级敌人,滥竽充数来了。
  桃听了,笑吟吟的一张脸,不做辩解。偶尔,她还会说,能滥竽充数也不错,能活着就是好事。
  桃吃得极少,像我一样把吃饭当任务。我吃得挑剔,桃的家人常常带来的一些小吃食,比如粥啦、腌菜啦,我看着眼馋,每次桃会分我一些。我也不客气,那是家的味道。
  和桃出去,桃细心,每次上下楼,总会先下一个台阶接着我,以减轻我的痛苦。
  和桃一起的时间久了,了解了桃的一些事。桃曾在药厂工作,工作期间中了药毒,不是不小心中的,是工厂的防护措施不好造成的。那种病医学上称为红斑狼疮。这又是一种我没有听说过的病
  和桃走在一起,虽然认识的时间短,我们却像两个交往很久的朋友。我年龄大桃几岁,但是,特殊的经历让桃明显成熟于她的实际年龄。桃的性格开朗,和她在一起很容易被感染。我们走在一起,一胖一瘦,一白一红。和丰腴的桃比起来,尤其对比桃的桃花脸,我干巴得像一枚风干的落叶。桃的脸常常让我产生错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会是病人的脸,是不是医生弄错了呢。
  桃提到她的脸色,好看只说明一个问题:病情在恶化。
  我的目光错开桃的脸,不相信这话是真的。
  桃不再深说自己的病。桃说,她上班期间是她一生当中最开心的日子,喜欢的男生也喜欢她,只不过,他们刚开始约会,她就病了。那个人已经有了新女朋友。她说,不怪人家,她现在的样子,哪个人会接受。
  刚刚二十岁的桃,用了"一生"的字眼儿。一生很长的,长到装下我们的恋爱,结婚,生儿育女,长到至少不只是在医院打好掉的这有限的时光。桃在医院住了两年了,数百个日日夜夜,桃是依靠什么力量熬过来的,我不得而知。我看在眼里的,永远是笑着的桃。至于那笑容是真的假的,只有桃清楚。桃的桃色面具背后,一定隐藏着一座萧瑟清冷的后花园,那里轻易不为人知。
  夜里,桃睡着的时候,桃的母亲坐在床头,长时间就做一件事,给女儿的手背按摩。老人紧紧地抓着女儿的手,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揉捏。桃的手背全是淤青,扎针扎的,因为每天都扎,无时间恢复,就成了那个样子。
  病房里息了灯,走廊里的光从小窗口射进来,光线暗,看不清桃妈妈的脸。我知道桃妈妈常常偷着哭,泪水是无声的,只有在夜晚才能痛快地流出来。桃妈妈也像女儿一样,在人前从来不悲观。我非常尊敬这位妈妈。老人有一颗非常强大的心,不然装不下这样的伤心事。眼看着,女儿就像一朵无法穿越寒冬的花朵,除了任其凋零,别无选择。
  老人家每个晚上都是这样的姿势,抓着女儿的手不放,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手都极少松开,对生命的不舍,就要耗尽一个可怜母亲的全部心血。
  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这是我从桃妈妈身上感触到的最深的东西。为了自己,也为了所爱的人,活下去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最恼人的还是高烧,没有一天停止过。
  烧的时间多在晚上。药是事先预备好的,还有冷水,吃了药,就像是把一块烧红的铁块猛地丢进冷水,瞬间看见"哧啦哧啦"地腾起的白烟。我又像极了一棵被滚开的水反复煮着的菜,从颜色到精气,一点一点被过滤,被抽干。
  退烧的过程难熬,意识模糊,是不是活着,是在哪里,总在脑子里纠缠。
  夜也不安稳。大毛又在梦里喊儿子,二毛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小毛的床又来了个大学生,吃了四年的方便面,得了又是我听也没听说过的病:白塞氏病,头发掉得不敢梳,整晚瞪着大眼睛不睡。桃最安静,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生命的气息。突然,走廊里传出来杂乱的脚步声,伴有凄惨的哭声。
  我头皮发乍,下意识地将头蒙住。枕头底下有本日记薄,我抓在手里,搂在胸口。记日记是习惯,本想在医院每天也记些,但是,来了十多天,上面只写了寥寥几行字。记下来是怕忘记,在医院里每天每时每刻发生的事,不用变成纸上的历史,也会永远留给未来的我。生命的抒写,从来不是用笔,是用血和泪,是用心,它永不磨灭,愈久弥新。
  天终于亮了。对病人来说,能够看见每天太阳的升起是非常幸福的事。
  大家都在谈论夜间的事。一个小女孩,去卫生间,因为上下台阶时用力过度,造成心脏脱落,死了。我不相信,大家也不相信,不过就是几步台阶,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说没就没了,再也看不到太阳升起。我想起夜里走廊传来的声音,那哭声,原来是一个生命离开了。我在走廊里见过那个小女孩,瘦小、苍白,轻得像片羽毛,现在,这片羽毛被风吹走了,吹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死可以是这么轻易的事。
  因为小女孩的事,一上午,病房里的气氛都很压抑。除了大姐去复查,大家都腻在床上不起来。上午只有桃挂瓶,大家隔一会儿便问她一声。桃是问一句桃答一句,谁也挑不起说话的热情。
  去复查回来的大姐让她的先生把她搁在楼下,说是想一个人呆会儿。大姐的先生回病房求我去陪陪大姐,说大姐只想一个呆着,他担心会出事。我也担心,大姐的状况不好,几次的复查,结果都令人担忧。估计,这次也是一样。
  大姐独自地坐在轮椅上,头低着,身体在颤抖。我来到大姐身边,不看她的脸,不说话,只是让她知道我来了。大姐哭,我也哭。除了陪她流泪,什么也做不。大姐劝我,只要是有一线希望,都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不要像她这样,想活都活不了。
  我站到大姐的身后,抚摸着她的背。大姐骨瘦如柴,瘦得人心惊胆颤。大姐说,她要回家了,可以看到儿子了。我哽咽。大姐要回去的家,再不是从前的家。大姐的先生早就和我们说,他早就不敢回家了。这次,夫妻俩一起回去。是大姐坚持出院的,大姐和先生说,她不想死在这里。
  我推着大姐回病房,本来也走不快,故意慢下来的时光是想积攒在心里。大姐要走了,会走去哪里呢。人世渺茫,一个转身就是生死两隔。
  我的诊断终于出来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怀疑我得了血癌的事儿,是医生的捕风捉影,就是贫血,缺铁性的,我受那场无妄之灾,只当是对我不好好吃饭的教训。对这个结果我很乐观。类风湿性关节炎被医学上称为不死的癌症。也就是说,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活好活赖,都不会死。
  入院十多天了,终于进入治疗阶段,我的心情少见的轻松。之前因为一直无法确诊,尽管病情每天都在发展,始终没有进入实质性的治疗阶段。现在好了。
  医生开出的汤药,交给了每天来病房打扫卫生的女工,付加工费就成。
  我的主治医生每天来病房,都会细致地问我些什么,吃什么了,用药的效果如何等。主治医生年轻,高高瘦瘦的,架着副深度近视镜,看什么都得多看几眼的样子,很滑稽。
  桃说,X医生对你很好的。我想我是那种让人忍不住就想对我好的人,就像是对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
  桃的脸色越来越耀眼。一次,桃说,这里多热闹,她愿意永远呆在这里,就是占个位置也好。
  桃住的二号床,每天被她和她的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桃在上面住了两年了,桃之前住过别人,别人的别人,桃之后也不会空着。桃说的位置,应该不只是她的床。她说的是活着,无论在任何地方,只要活着,不是像就要回家的大姐,不是像夜里突然离开的小女孩,是活着,是不死。
  在医院吃到第五付汤药的时候,我问医生,除了服汤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医生说目前没有。既然这样,我决定出院,这样,凡不必辛苦地跑在路上了。
  要走了,晚上竟睡不着。我是睁着眼睛挺着热度上来再下去的。
  内心忐忑,又要回到人群中去了,依旧是以一副不堪示人的状况,而且情况更严重了。发烧是病情不断地恶化的表现,从入院到出院的几十天里,医院没有给予我任何有效的治疗,与入院之前相比,明显变化的是我的体重,还有行动。我是走着来的,离开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在众人面前走出去。寸步难行,举步维艰,是我最真实的写照。
  凡去办出院手续了。我拿出化妆品,好久没用了。在医院里每天素面朝天,现在,又要回到人群中去,必须多出一份力气,面对接下来的日子。对着镜子,涂润肤霜、探粉底,画眉,再在失血的嘴唇上涂口红。
  桃说,二毛,你收拾收拾很漂亮。我看着自己,如果这样算是漂亮,人世间还有什么是不美的。
  凡要背我下楼,我死活不同意。
  桃和全体病友送我到楼梯口。我回头看她们,捏住鼻子,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掠过去。我的内心汹涌,此一别,便是今世来生。
  我独没有看桃,不敢看,害怕她那张桃花脸。
  回家了,曈曈出来接。这个一岁起就能听出是我开院门的声音的小人儿,现在跑起来像风儿了。从她七个月时开始,我就替哥哥照顾她,她离开的母亲并没有给她一个切实的印象,倒是我在她的心里,渐渐积攒成了一个母亲的形象。我是那么地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到痴醉。现在,我弯下腰,在她的脸上贴一贴,没有力气抱起她。我看见小东西的眼睛里泪光闪动,我闭住嘴,不能说话,眼泪呼之欲出。
  从医院回到家里,日子很快恢复平静。去医院之前怎么活,回来之后还是怎么活。
  吃不下饭,嗓子眼只有在喝药的时候痛快一些。恨病吃药,这是母亲常说的,我觉得对。药是真苦,说不出来的苦,看着胸口就堵得慌。药里有蜈蚣、白花蛇等,拿出其中任何一剂给没病的人吃下去,都会没命,但是,我得指望这些毒药活着,医生说这是以毒攻毒。
  桃是中了药毒,那我是中了什么毒。毒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呢,是不是开始时是一颗不起眼的种子,慢慢长出小芽,每天茁壮成长,然后枝繁叶茂,像大树一样遮天蔽日?说不清楚,没有人能说清我的病,我住的医院是省里最有权威医院,也没有说清楚我的病是怎么得的。
  夏天,家里的窗子从不敢大开。每天,我守着阳光,看着它在房间里南南北北地走,一进一出,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日子安全,仿佛空气都是消过毒的,旧日的生活荡然无存。鞋子摆在地上,好久没有穿过了,鞋子是为走路的人准备的,而我已经停下来。
  云朵从一个窗格爬到另一个窗格,从聚到散,由近到远。屋檐下飘忽的雨帘,让日子恍惚成愁,如漆黑的夜,变成一块永远砚不开的墨。我接受时间的无情,远离风雨,也远离梦想和希望,我知道还有一种远,尽力不去招惹。
  母亲每天忙,从早到晚脚不沾地。我觉得母亲忙好,忙起来不会胡思乱想。
  母亲除了精心地为我准备一日三餐,还有熬药。
  熬药的活辛苦,还麻烦,每次得小半天的时间。母亲天天守着药罐子,累了就坐在旁边打瞌睡,不敢走远了,怕熬干了,药就瞎了。熬焦的药万万不能再熬的,否则药就成了毒药。
  母亲在熬药方面已经达到非常专业的水平。药锅的讲究,放多少水,火候多大,熬制多长时间,熬几和,每和熬多少,说起来头头是道。
  如果母亲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是做大事的人。母亲说,熬药和泡茶一样。头道茶下色,味道还在里面,二道味全出来了,三道淡了,依然余香未了。药也如此,如此一和,二和,三和下来,草药的营养基本上搜罗干净了。
  倒掉药渣时,母亲仍会抓一把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母亲曾经说过一个病人,因为恨病,不仅喝掉了药汁,还吃掉了药渣。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恐怖,病成那样,不如死了。母亲当然没有让我吃药渣的心思,尽管她对药物的热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一包药里几十味,母亲能认得八九不离十。每次草药下锅之前,母亲会做出比较,观察药的成色,掂量轻重,新添哪味,去了哪味,分得清清楚楚。母亲常常主观地以为开药店的老板黑心,尤其不信任中药房的掌柜。
  掌柜的心一偏,贵的少给点,贱的多给点,总重量不少,药效却少了。母亲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哪里喝的是药,简直就是一碗糊涂汤,汤里煮着老板的良心。而我,正指望着那良心的多少治病。
  我觉得人心不至于像母亲猜测的这样,再人心不古,也不能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吧。
  每天迷迷糊糊的,一会儿一觉,一点动静就醒了。
  白天好过,这事那事冲着,只晚上难熬。灯熄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家都睡了,不睡的人才寂寞。我也睡,白天睡了,晚上还要睡,睡不好也睡,好在,不是所有的梦都是噩梦,坏事成双,好事也会成对。我已经不能走路了,在梦里却可以跑。噩梦醒了,开心;好梦醒了,难过。开心比难过好,开心是秋天的树,春天来了又会长出新的叶子;难过是树上掉下来的叶子,重新长出来的不再是原来的那一枚。
  凡每天下班都来,给我带来外面的生活。凡是一本书,尽管这本书经常翻不到我想看的那一页,他却是我荒凉、空寥的生命中最浓郁最多彩的一笔。
  五岁的曈曈已经能扶我起床,这样可以减轻我独自支撑时带来的痛苦。除了关节疼之外,因为长时间不走动,腿上的肌肉也失去了弹性,时时都有酸痛麻木之感。曈曈从幼儿园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攥着她那有力的小拳头,小雨点一样地敲打我的腿。我只充当一个五岁孩子的说话对象,听她说她的幼儿园,她的小朋友们。
  除了小家伙说,我也有说的欲望。有些话除了和她说,和任何人不能说。我说,大姑不想活了,怎么办。她听了,并不停下来,看也不看我,继续捶打,继续说她的幼儿园,她的小朋友。我抚摸着她的小脸,这是多好的倾诉对象。关于死,我只是试着说出来,只要说出来,我就可以直面它了。
  夏日的天空说变就变。母亲从外面回来,说要下雨了,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不好。我真的不好,有快要爆炸的感觉,膨胀、混乱,不能自制。
  天空阴得像锅底,伴着狂风。我的身体抖得厉害,身后仿佛有人在追,我却跑进死胡同。我将能拿到手里的东西乱扔一气,到处发出碎裂的响声,我希望撞在墙壁上的,不是东西而是我。
  电闪雷鸣,风在窗户上打着旋儿,发出骇人的吼声。
  母亲屋里屋外地跑,检查着窗户是否扣紧,门是否关严,嘴里不住地念道,大雨要来了,大雨快来了,雨下来就好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不清楚,为什么自然界的一些现象会和我的身体扯上关系。不就是就下雨吗,和平常的雨有什么不同?妈妈说,这雨闷了好多天了,就是迟迟不下来。迟迟不下来的雨也要如困兽似的欲置我于死地吗?我感觉我的身体正被一种无形的枷锁桎梏,几近窒息。
  小时候,我常常被奇怪的梦魔挟住,突然间就哭嚎不已。我会死死地搂着母亲,拼命地尖叫、嚎哭,求她救我。至今我仍然不明白,是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体内,要让幼小的我变得那么乖戾。
  现在,这个恶魔又卷土重来了。
  我蜷缩着,挣扎着,只有祈求,祈求,祈求这场雨快点过去,阳光快点出来。
  突然,像幸福的升迁,一个惊天的响雷之后,倾盆大雨尾随而置,身体里像有无数的门同时打开,放进来万丈霞光。
  母亲说,好了好了,雨下来了,雨下来了,雨下来了。
  真的好了,解放了,周身不胀也不痛,像小时候,哭闹之后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不再记得发生过什么。
  不要再发生什么了,再也不要发生什么了,即使是一棵草,也有活不下去的时候。

读后感小结阅读财富自由之路的34。你真的没有投资机会吗?35。别闹没有钱能不能开始投资?机会是有的,就看我们是否善于发现。在如今互联网时代,不仅要知道而且还要看到,看到还要做到。努力做到人至人生中什么最重要?答案是选择最重要。今日阅读财富自由之路的42。如何提高你的选择质量?43。无论是创业还是投资,你必须了解的概念是哪一个?面对剩男剩女,我们给出的答复是价值话问题。价值观决定命运。或别做伸手党今日阅读财富自由之路的41。最安全的投资策略是什么?答案是低买高卖。如何做到呢?那就是实行长期主义,不断的积累经验,同时还要学会总结,争取每天进步一点点。不要停止思考,也不要进行抱简单且暴利!假突破让我轻松周盈利200点(多图)我所想要的并不是金钱。我觉得赚钱并看着它慢慢增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巴菲特在交易的时候,相信很多人很碰到这种情况在睡觉前做了一单EURUSD,下单依据是,看到价格突破有效支撑阻力位说好话,好说话!说话真的是一门艺术,俗话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很多事情可能因为一句话改变原本不可能的事情。也可能因为一句话让本来顺利解决的问题无期限搁置!那么该怎么说好话就是我们一生要顺口有感打工郎千里万里打工路!低头抬头茫望天!累碎骨头流尽血!一生难买商品房!长年打工身在外!地里农活交爹娘!儿女还要爹娘带!念起爹娘包扁扁!年少离家天涯闯!多少眼泪梦里淌?长恨自己太笨拙!何时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典诗词背后的故事(一)忆秦娥娄山关原文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创作背景1935年1月,长征途中的红军占领了贵州第二大城市遵义,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典诗词背后的故事(六)卜算子咏梅原文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创作背景毛泽东的咏物名作卜算子咏梅创作于1961年12月。当月下旬,作者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典诗词背后的故事(十一)念奴娇昆仑原文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典诗词背后的故事(二)清平乐六盘山原文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创作背景1935年9月,红军长征进入甘肃南部,先占领通渭县城,继而又伟大领袖毛主席经典诗词背后的故事(七)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原文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
潘金存诗歌展播(旧作2018年于青岛)1。园区观雪(文云中漫步)滚滚飞雪今夜来,雪打灯花蔽楼台。书韵思念家乡地,云中漫步何时归。2。自思咏(文云中漫步)黎明未到暗色深,一轮明月照乾坤。寒山朦胧出轮廓,胜似入夜是黄昏。万致敬环卫工人外二首致敬环卫工人外二首平水韵文云中漫步金存(一)不与人比美,橘黄闪彩花。挥扫道路净,幸福千万家。力尽寒暑夜,身心疲惫哑。无暇挥汗雨,著意饰城霞。(二)环卫工人路上行,两肩舞动伴天明。左二次房改后,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到底是什么局面?众所周知啊,最近的房产市场是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也说说一些自己的看法,目前的国家对于房产市场的管控还是非常严格的,房住不炒的政策已经是深入人心了,无论如何国家政府也要课后延时服务刚实施一周,潜在问题就显现出来,教师无可奈何导语教育服务于学生,学生的学习生活受到很大的关注。因此,为了让学生变得更好,实施了双减制度。这个制度的实施,卸掉学生身上大大的书包,减轻了学生的学习压力和心理压力,把一个更快乐的童蒙圣光打造AI时代闭环的新型智慧城市应用场景2019年4月25日下午由珠海市软件行业协会主办的以人工智能引领未来为主题的2019珠海软件行业产业年会在珠海新骏景万豪酒店隆重举行。东华发思特软件自主研发产品HarryData大正确的方向。正确的人,正确的事选择正确的方向,和正确的人在一起,做正确的事业,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情,但这是很难很难的,方向错了人对了事做不成,方向对了人错了事做不成,有些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完一场梦,兜兜转转,横琴智慧城市建设的三点建议近日,以琴澳携手共行,共建智慧城市为主题的2019琴澳产业交流对接会在横琴澳门青年创业谷顺利举行,100多位澳门与横琴企业家互动交流,试图碰撞出智慧的火花,东华智慧城市集团成为琴澳战略最重要是选择聚焦的核心能力我在创业的前七八年其实是没有任何聚焦的,并不是我不想,而是面对生存的压力你无可奈何,你只有什么赚钱就干什么,来者不拒,所以那时我对企业的定义就是我们是开发软件的,什么软件都可以研发新学期双减来了,部分小学生只考试不排名,家长担忧不已导语教育是一个民族的事业,学生只有受到更好的教育,才能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因此,教育也成为了很多人关注的事情。为了对学生进行更好的教育,教育部纷纷采取措施,由双减制度就可以看出来大学生当家教也算违规补习吗?官方作出回应,学生无可奈何导语双减政策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个政策的实施,让教育机构心惊胆战,非常害怕。教育机构不能大张旗鼓的补课了,也不能对学生实行托管服务了,赚钱的路是被堵了,也是很着急。而着急的不不仅是大学生传来喜讯,这类学生或可免考直接成为老师,现在知道还不晚导语现在大学生越来越多,内卷越来越严重,在就业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选择变得越来越重要,专业选择不好,未来发展受到很大的影响,学校选择不好,对未来影响也很大。因此对大学生来说,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