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街的燕子

　　#打卡美好生活#
　　我们那里的街，没有名字。所以我很快就喜欢上了槐树街。不只是槐树街，还有盐行街，文庙街，每条街都被曾经活着的人取了一个活着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让我觉得自己可以在这条街上学会一门手艺，找到一个铺面体面谋生，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结婚生子、埋头生活。我总是忍不住想，这些温柔有趣的名字，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合适的答案。
　　在槐树街上，我可以一个人坐一整天。很奇怪，我时常觉得世上的人和我之间隔着些什么，但我又总是能欣然同他们和解，仿佛我自己就是一尊矮小的神灵，没有信徒，没有诉求，在某个时刻，对着寥寥无几的香火，在无人信仰的寂寞间突然就原谅了所有人。
　　这大概是出于善意，神就是这样，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坦然地把槐树街据为已有，把路过的人当作真正的陌生人，我们不说话，但一定会看对方一眼，像看满街上橱窗里一个可怜的模特，一件挂起的衣服，这绝对不是好奇，是无聊。再忙碌的人，都会有片刻无聊的时间想从别人那里看出些什么。
　　我也一样，所以我得到了很多东西，我知道这条街上什么时候安静，什么时候热闹，什么时间会有人开着车骂骂咧咧，那个男人刚走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饭馆，脾气和胃一样饱满，但没有人回应他。一条街都是挑着担子的人，他们刚从乡下上来，坐着固定的绿皮车，像是这条街上固定的装饰品，早晨出现，傍晚消失，无根无靠地把乡下带到城里，又把城里的新奇和惶恐带回乡下，带给他们还未长大的孩子。我熟悉他们小筐里每一把菜的价格，尽管这个价格总是因人而异。每个人过来，都要亲手抓起一把青菜，在自己喜欢的数字中把一把菜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来回回，直到一方撑不住，这场战役才会结束，最后每个人都带着轻微的满足回家。
　　我不会买，一个人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是厨房多余的摆设，本质上来说，我和一粒盐、一把菜刀并无分别。不，还是有区别的，我太钝了，不管怎么磨，总是入不了生活的味。
　　是的，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偶尔多余，这种时刻，清河就会来到我身边，什么也不说。她肯定说不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我和清河之间最大的秘密，是关于燕子，没有人知道，在我们认识的很多年里，我们俩一直都在等一只燕子，等它带我们离开，但燕子最终只带走了她。刚知道清河死讯的时候，这个消息就像一场暴雨，突然劈头落下，我一下子被打倒。暴雨过后，我一直没有上岸，我在水里憋气，想用这种清醒来想清楚她的死，但没有用，我始终找不到一个舒服的理由来接受她的死，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大张旗鼓地出生，最后却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可能是真的死了，死在离槐树街很远的村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我生平离清河最近的一次，她突然就变成了一只鸟，挥着翅膀，收起脚，在我的头顶盘旋，一圈一圈，不知疲倦。
　　可我累了，我想赶走她，想剪断她的翅膀，把她赶到山上。清河，不要再飞了，你回去吧，回去那条河里，安安静静地离开，就像你还活着一样，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2
　　没有人知道，清河来过槐树街。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找到的路，我从来没有跟她提过槐树街，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着水来的。那时候，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带着一点点神秘，又故作轻松。
　　如果相信她的话，我就是傻子。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清河的脸，尽管很多次我都看着她，但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她的脸上。清河的长相确实也没有刻意去说的必要，她说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颗牙想从她的嘴巴里挤出来，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傻，她明明就是在认真跟你笑，但你看着她脸上快要飞下来的小雀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再加上个子不是很高，在别人看来，清河真的没有丝毫攻击性。她真的很普通，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那样让人喜欢。但这个名字跟了她，也就变成了一滩死水，没有那么让人喜欢了。所以大家一直都不太相信清河说的话，她的长相总是能轻而易举就让她的话失去可信度。
　　我认识清河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爱笑，对所有我不懂但是好奇的事情都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在我看来，很多事情都是不合理的，很多人都是故意来做一件惊动他人的事情。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从一个亲戚那收到了一个外号：无人对。尽管这是事实，但我对这个外号深恶痛绝。他一辈子没有给过我什么东西，唯独这个外号真是用了心，一招制敌，这也导致我对走亲戚这件事彻底失去了热情。
　　正因为我还没有完全长大，所以谁都不知道我和清河已经成为了朋友，我不嫌弃她看起来憨傻，她不在乎我话多，我们在所有自以为成熟聪明的人群中，选择了对方，在某些不被人理解的时刻相依为命。
　　第一次见到清河的时候，她跟着她认识不久的丈夫来串亲戚，我实在不确定我们几家有什么血缘关系，居然传到现在还没有断，但当我知道他们才结婚时，我就明白了，他们来，是给我们之间模糊的亲戚关系一个交代，把多年疏远微弱的血缘又给接上了。清河的丈夫和她一样高，正正经经的长相，不出彩，清河跟在丈夫旁边，他坐，清河就坐；他站起来，清河也站起来；他跟人家握手客气，清河就局促不安地跟着笑。他一句话都没说，清河却照着这个男人完成一系列客气又尴尬的动作。屋里的炉火烧得很大，一件厚重的蓝色棉衣套在清河身上，她看起来像个乖巧的孩子。
　　我更加确定他们真的是刚结婚的，真的是来走亲戚。这种场合我见多了，但我不敢说出来。
　　这样一场下来，谁都会觉得他们两个是关系不错的新婚夫妻，尽管在结婚以前，两个人的见面次数有限，但自从被家里人决定和他成家以后，清河就开始了连续不断的重复，重复各种客气又尴尬的场合。喝酒，办酒，结婚，走亲戚，人生最初的大事，他们一场都没有落下。
　　慢慢的，清河就习惯了，再不习惯，别人会笑话她的，谁又不能一直都做新媳妇。这是后来我们熟悉以后，清河自己告诉我的，我当时还诧异于她竟然会有这样高的生活觉悟。不过慢慢我就想清楚了，其实并不是清河觉悟得快，在农村，新媳妇只能做一段时间，等这段时间一过，每个女人都会拥有这样的觉悟。做够了新媳妇，你就再也不是被人谅解被人心疼的姑娘了，你要安安分分地早起，地里的活和圈里的鸡，还有屋里的老公公和老婆婆，都要照顾好。你不能抱怨，不能坐在唯一的电视机前不走，对了，你还要抓紧时间有个孩子。做了新媳妇，你的肚子就不是你的肚子了，每个上点年纪的人都会以一副过来人的责任感监督着你，她们记得每个日子，算着日子，精细地仿佛是她们自己要重新生孩子一样。
　　清河当然没有成为那个例外，她很快就成了家里的一把好手，割麦子种地，洗衣做饭，她只知道干活，话又少，所以经常是她等着活。大家一边在清河的婆婆跟前夸她找了个好媳妇，一边又在清河面前似笑非笑，看着不够聪明的清河又露出憨傻的笑，清河越笑，他们的优越感就越被无限放大。
　　我不确定清河会不会理解那些笑容，但她理解了又能怎么样，除了干活，吵架骂人哪一样她都占不到便宜，她就像一棵开花的树，哪怕再香，等花落了，她最好的人生也就结束了，没有人会愿意守着一棵普通的树去等待开春的到来，毕竟等待春天是一个漫长又寂寞的过程。
　　清河的花期虽然结束了，但没多久，她就有了孩子，是个儿子，一家子人都如了愿，她总算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占了一次便宜，而且是大便宜。
　　3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也会有自己的秘密，虽然我无法相信。一个太过平凡的女人，她的身上仿佛装了筛子，除了身体本身所拥有的东西，什么都藏不住。她一生病，咳嗽就掉了出来；一笑，别人的同情就掉了出来；一不高兴，婚姻的不幸就掉了出来。她什么都不用说，大家也会觉得已经看透了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眼里有一面镜子，牢牢掌握着清河的所有。
　　起先我根本没有相信，我也觉得自己是看透了清河，我宁愿相信自己有秘密，都不相信她有。但后来，我相信了她，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人，才能守得住秘密，或者可以说她就是秘密本身。
　　那时清河的父亲还是个老医生，清河还比现在聪明，她还没有结婚，看上了一起长大的年轻人，只是在一个地方长大，青梅竹马都算不上。我之所以用＂看上＂而不是＂喜欢＂，因为年轻人父亲早逝，而清河父母双全，家里的日子也健全，所以她是有这个资格的。
　　清河说自己很喜欢。我并没有表示赞同，这是年轻人在缓慢长大过程中的本能反应，每个人都会很喜欢，也会被人喜欢，所以清河生命里的＂很喜欢＂其实并不稀罕。这是我后来明白的事情，那时候年轻的喜欢是有日子的。
　　那个年轻人，话更少。我一度怀疑清河后来的少言憨傻是被他同化的。其实他什么都没做，是清河自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你不要和别人好。＂清河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这一句话里，她好像一位将军，只留下一句话就自信地上了疆场。
　　自始至终，年轻人都没有说过什么，他早从生活的苦中看透了一切，成家，和谁生活，是命里注定的。况且他从来都没有回应过清河。
　　一厢情愿的结果就是坦然接受，和女儿相反，老医生看不上这个年轻的后生，他虽然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但庄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被他静悄悄地筛选过一遍。这个年轻人踏实能干是一回事，把女儿嫁给他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清河虽然有幻想的能力，但没有行动的权利，嫁给谁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她就是地里的一株玉米或者麦子，只要负责生长就好，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拔草，什么时候收割，这是老天爷和父母的事，她插不上手的。
　　一天阴雨几天晴，麦子抽穗，河滩断流，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清河在一种无望里等待，等着等着，年轻人就沿着那条时常干旱的河湾娶回了媳妇。他们结婚那天，清河的父亲是村里的老者，他高兴地去坐席，喝着酒盅里的喜酒，看着那对青涩的年轻人，他没有想起自己的女儿，以后也不会想起。
　　谁都没有想起她，清河在自己家里，她关上了木门，但所有短暂的欢乐和幸福都仿佛长了脚，它们跳过土墙上正好经过的猫，跳过对联上被风雨打旧的去年，钻进了她的心里。一切欢乐和痛苦都是短暂的，等席面散了，人们拖家带口走出那座喜庆的家门，清河的痛苦也就短暂结束了。但她的心里，杯倒酒散，剩了一桌狼藉。
　　清河说那天她把自己跳进了时间的河里，将永远不会有人记得那天，她要为自己保守秘密，永远。
　　是的，清河后来并没有变傻，她只是不想说话。一个不想说话的人，很多时候看起来并不聪明。
　　自从收获了这个秘密，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了更大的用处，我变成了棉花，柔软地堵住了清河身上所有的筛子眼，她是一个认真的活人，不是透明的。起码我再看别人，他们的不屑和自以为是都是撞在棉花上的风，不值一提。比起他们，我仿佛掌握了女娲补天的秘密，把清河所有的过去一点一点缝补。
　　清河，现在我相信了，我相信你是跟着水来的。你的血液里，是流动着一条细致的河的，你在自己的河里，认真活着，比谁都清楚。
　　4
　　守着自己的秘密，没有选择，也不会选择，清河嫁给了另外的男人。隔着一条河，她早就断了所有的念头，他们都会有儿女，有操不完的心，有干不完的活，这就够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在清河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捐躯赴难、视死如归的勇气。好像人就是这样，拥有的时候患得患失，失去了反而大义凛然。你说不上到底是该拥有还是该失去。
　　生活从来都是不平静的，清河跟着村里人当了一回麦客，六月间，就在自己长大的地方。那时天气炎热，中午休息的时候，主人家管饭，转弯看到一排土墙，清河就清醒了过来，这条路只能通往一户人家，这个带她的女人只能是一个人的妻子。但她立刻又有了一丝兴奋，她的不甘心仿佛又从少年时代回来了，她一定要从那个家里找到不幸福的证据，只要他过得有一点不幸福，自己就放心了。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转到了每个房间，推开了每扇门，掀起每个轻快的门帘，看到了翘起的新檐头，看到了院子里的小花园，看到堂屋檐下没有风干的燕子窝……一切该看到的，她都没有落下，它们和这座庭院一起，整整齐齐，好像就是在等她。有一瞬间她都觉得自己不是在参观，而是在偷窥。但那个家里，房屋宽敞，玻璃明朗，连粮仓都是干干净净，她是一个失败的偷窥者，一无所获，他们过得比自己幸福。
　　那一刻，她们从未有过争吵，却终于和解。
　　清河恍惚想起一只燕子，那时她还小，燕子总是在开春回来，一个冬天过去，冻土在植物弯弯绕绕的根系下慢慢消融，燕子的翅膀仿佛是一场雨水，也活了过来，扇动着更好的春天从远处过来。每只燕子都会去一户人家，选一处屋檐，进进出出，衔泥落草，成为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屋里的人忙忙碌碌，檐下的窝里不久有了雏燕。那时候，谁家出生一个孩子，燕子就在檐下做个窝，说不清楚是谁带来了谁。后来，燕子走了，孩子就自己给自己做个小窝。清河家的那只燕子，是她的寄托，她时常看着它从檐下滑出，羽毛干净发亮，每当燕子的尾巴在蓝天下展开，清河的心也随之颤动发光。
　　＂它要飞走了。＂每一次燕子出窝的时候，清河都拼命压住自己的手，她害怕一放手，自己的心也就飞了，飞过屋顶，飞过草垛，飞过整座村庄的雨水，那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事，做一只燕子。
　　后来雨水一场接一场地落进土里，土地湿润，粘住了小牛犊的蹄子，麦苗立了起来，嫩芽的尖上挂得住露水了，燕子真的飞走了，清河的心又继续老样子跳着，不紧不慢，毫无生气。她已经释然了，她会忘了这只燕子的，明年还会有新的燕子，明年她的心又会活过来的，只要燕子还回来，她就一直活着。
　　这一次也一样，清河明白，自己要从这个檐下离开，她单方面与这个女人和解，绕过自己的丈夫，为了这个女人的丈夫。她没有伸手，嘴里说着＂真好，不错＂，与她和解，她的脸上继续挂着笑容，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意义。
　　那个女人，站在一堆刺玫花的枝叶前看着她笑，她好像熟知了一切，像一只猫，又一次沿着土墙，冲到她身上，踩在了从前的那一桌狼藉上，踩翻了清河的秘密。
　　什么都不重要了，清河什么也不想要了，丈夫，儿子，土地，她只想要自己，只想再次跨进那条河里，继续为自己保守秘密，一如没有人想起她的那天。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日子还是日子，秘密却不再是秘密。她不会知道，再过很多年，这对夫妻的孩子会慢慢长大，他们一起干活，一起走下杏树坡，一起提起清河的秘密，平常地像说起一个古经。在漫长的岁月里，生老病死，四季更迭，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故事，那个故事叫古经。古经里有山，有人，有泉水，有野狐君，有风从杏树坡吹过，一口钟静静地响了起来。但唯独不会有爱情和仇恨。所以孩子们不会笑话清河，永远都不会。
　　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不被笑话就意味着遗忘，意味着时间已经在侵蚀，她和那个所谓的＂秘密＂正在变得镂空，像一堆灰烬，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谁都没有注意吧，清河其实早就没有了当初做新媳妇时的憨傻，她依然话少，但如果你仔细盯着她的眼睛，会觉得她其实已经是个成熟的中年人了，她的眼睛里装满了生活。
　　5
　　尽管清河已经人到中年，但我一直觉得，自从她的母亲去世以后，没有母亲这件事还是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幼年时期，她时常会想起母亲所有的事，好的，不好的，想到她并没有阻止自己的婚姻，想到从前她叫过的每一声＂妈＂，她就更觉得回一次娘家就是一种凌迟。可是如果不回，她的心里会更空旷，像一座荒凉的坟头，等不到一次清明。
　　我不止一次走过清河回家的那条路，要穿过一条旱河，通常会遇到几个干活的人，调牛的人扛着犁走出河湾，留下翻起的沙子松软地躺在那里，还未调好的牛犊后脚依然在身后撒欢乱甩，两片犁被土擦得干净，亮得能照出沙土和高出的蓝天，一人一牛的身影越来越远，一川长的河湾才慢慢升起了太阳。
　　这种沙土干燥的空旷一直持续到下午，放羊的老汉赶着羊群突然闯入，像一条来自远方的溪流，突然流入这片干涸的河滩。老汉穿着深蓝色的衣服，高举着长鞭子；羊群拖着土色的毛，毛上挂着干刺和荆棘，它们不时低下头在沙土上寻觅，一棵草都不放过。它们也会慢慢离开，随着太阳越走越远，这条白色的河流慢慢干涸，直至消失。
　　只有清河不会，她最终要走回这里。从娘家回来，她走得缓慢，胳膊上挂着布袋，里面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展示的东西，但每次出远门都要挎在胳膊上，大概是为了心安，让自己在别人眼里不会很单薄。河湾里很少能碰到人，这样更好，她要穿过一大片地畔挨着地畔的苜蓿地，苜蓿已经被掐过好几茬了，终于熬着长大长高，紫色的花夹杂着绿色的叶子，蔓延成一片，她觉得可惜，可惜自己不是羊，仿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自己越长越老，她再也无法消化这一大片现成的喜悦。
　　她又觉得悲伤，她想起去世的母亲，想起过早辛苦的人生。于是一个人的眼泪在这开阔的河湾就再也藏不住了，她边走边哭，好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无奈都倒给河湾。这宽阔的河湾，突然小到只剩一个她。
　　多少年了，河湾已经成了村庄一个巨大的收容所，所有多余难过的东西，他们都选择丢给河湾，芽长了一尺长的洋芋，开了口的烂皮鞋，甚至病死的母鸡，都可以从崖边丢下去，一层垒着一层，墙一样堆起来，让河湾接受消化。这还不够，那些庄里的闲言碎语和女人们的委屈心酸也都可以在河湾里说出来，河湾里风大空旷，话刚说完或者刚听到就不见了。
　　这种得天独厚的拥有让北山上的人也嫉妒，虽然太阳从东边升起，最后轮回北山，但太阳终究是大家的。他们拥有的，除了山就是山，山能干什么呢？种出来的麦子和玉米总是比山下川里的矮半截，苹果也是，总不够甜，不够脆，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以一种挣扎的姿态活着，风吹日晒的，总不如川里。即使山下的是一条不时断流的河，偶尔也让他们难过。但他们总是忘记，当六月间去街上赶集时，面对刚发过大水的这条河，他们更难过，懊恼自己又忘了带泥鞋。
　　等快到崖边快到庄里，清河就停下脚步，用手扯着袖子抹干净脸，一切在瞬间结束，她又变成了一个路人，这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事。
　　清河无数次告诉我，她很想问问自己，为什么只能在这里掉眼泪？为什么怕庄里的人看见？我很想告诉她，你已经做了母亲了，是成年人了，你已经可以对生活独当一面了，不用在乎这些了。但这些她都没有说出口，她做不到。我能够明白，像清河这样的女人，哪怕已经在生活的土地和风霜里生长了好几茬，看着前面的路，仍然不能让别人看到掉下的眼泪。
　　这半生，不能让人看到的事太多了，但无论哪一件，好像都不是大事，回想起来都像是孩子的遗憾，一直没有忘记但确实不重要。而早逝的母亲，她的位置也会被另一个人取代，也会慢慢变成山上的一棵草，春生秋落，年复一年。
　　在那个更穷的岁月，老鼠比人猖狂，每个家里仅有的馍馍和干粮，都会被一只榆树编的篮子高高挂起，挂在高处，老鼠才吃不到，孩子也够不着。
　　清河不知道，终其一生，我们的母亲都像房梁上吊着的篮子，篮子里的馍馍被布盖着，时常让我们牵肠挂肚。而母亲后来也一直吊着她。开心时想到她，难过时想她，哪怕她被岁月的灯火熏得昏黄老去，母亲还是在那里。母亲正如那条旱河，时常断流，又总用河床上的沙石硌着她。
　　清河没有听过豌豆公主的故事，却总被一颗石头似的豌豆硌到心疼。她如果知道安徒生，如果听过童话，一切会不会好一点呢？我后来总忍不住问自己。但她只是春天里的一只蝌蚪，那时候河湾里来了水，她在有限的空间里游来游去，太阳越来越热，水越来越浅，她开始慢慢贴着身下的塑料薄膜，慢慢融化。在这里，很多蝌蚪是变不成青蛙的，它们甚至没有活到夏天的希望。她就在见不到母亲的无望里等待、生活、养育儿女。但她知道，无论以后多好，也无法弥补从前的自己，一个人没有母亲就好像风没有了势，身后永远缺少一个最强大的依靠。
　　等到一切慢慢老去，她才明白，去世的母亲永远是一条河，而那些活着的母亲，只是石头，可以拿来搭一座简易的桥，可以用来压住秋天做好的泡菜，甚至可以磨去那些孩子伤人的棱角，这就是她，是命，也是世上所有的母亲。
　　燕子终于还是离开了，她要造一座属于自己的小窝，装满岁月的枯枝和风雨，自己守着自己。
　　6
　　后来他们告诉我，清河死的时候谁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在消息走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我就经历了她的死亡，尽管没有人会相信。但这不重要，我谁都不会告诉，我已经改掉了小时候爱说话的习惯，再没有人会叫我＂无人对＂，他们都觉得我话太少了，应该多说几句，但我其实已经是另一个清河了。
　　那一天，傍晚按时到来，牛羊毫无牵挂地进了圈门，鸡飞到架上，夜从更远处的山上过来了，我看着清河一个人趴在路上，累到极点一样把自己放下去，她的一只鞋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虫子慢慢有了声音，月亮越来越亮。但没有人路过，也没有人来问她一声，她一个人，伴着黑夜到黎明，静悄悄地完成了一场死亡。
　　她在黑夜中把自己融化。这一场仪式没有人哭泣，虫子还在叫，月光还在流，一切都天经地义地继续发生。
　　我应该叫醒她吗？把她从黑夜的河里叫起来，带着一颗星星和她一起回家。清河，你再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好，我都相信。我相信河流和高山，相信植物和清晨，相信孩子和母亲，相信这一切你都有参与。
　　我甚至相信，你就是另一个我。
　　一个不善言谈，心里从来都是拥挤的我。
　　但我没有，我的喉咙里塞满了月光，我的眼睛里一片平静。哪儿都不去了，我就坐在一片谷子旁边，和谷穗一起低下头，再低一些，再静一点，我就听到了清河胸口里的风声，缓慢而有力。她紧贴着大地，风声取代了一切让她疲惫的动静。
　　夜过于冷静，我突然想唱歌，因为我不确定那一刻的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亡。但我能感觉得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隐藏的神灵，它们早就醒来，正在救赎我。对，是我被救赎，而不是清河。
　　我没有唱，那一刻，我心境平和，忘了清河。
　　我忘了在这一刻的静里，清河已经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燕子，整个天地都是她的翅膀，她趴在地上，虫鸣的声音飘到天上，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她藏起她的死亡，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尽力保持一种平衡，不让自己最柔软的白色露出水面。那不是她的秘密，而是她的骨肉。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一只燕子，死的瞬间，像一场黑夜，慢慢到来。很多人都沉沉睡去，只有一种情感还活着，那种情感，像孤独，又像陪伴。所以，清河活着的时候，我活着；清河死了以后，我也慢慢死去。在这样的一个仪式里，我和一个女人无声交流，我们就是彼此。像浴火重生一样，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一只燕子是会飞走的，她走的时候，春天和星辰一齐消失，一个人的脆弱和秘密也瞬间成为一种幻境，我成了那个永远的守门人，对一切探听者守口如瓶。
　　我没有去参加清河的葬礼，在别人看来，我没有去参加的必要，而且我也受不了吹吹打打的热闹，我能想到那一切：没有人为她守灵，他们不是太小就是太老，好像都不合适，除了她的儿子；阴阳早就选好了日子，一年365天，雨水，清明，谷雨……总有一个日子是为她准备好的；耳朵早就聋了的老者，一个人坐在炕上，不停地翻起黄纸，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可怜的祭文，清河的生平太为难他了，棺材就停在地上，他们一个活着听不见，一个死了说不了，没有人会打扰到这两人；唢呐声追着灶台里的烟，一起沿着黢黑的烟囱飘了出去，好像一切都跟它们没有关系。除了棺材里躺着的人，每个人都在热情地参与，他们或许难过，或许同情，但都是转瞬即逝，在饭菜蜂拥上桌的那一刻，人们又一次忘了清河，不会有人去追究她的起因，不会有人关心她的骨头正在一点点消失。
　　她就是死了，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也正在慢慢死去。或者一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一只燕子短暂的一生，她在两个人最恩爱的时候到来，正如春光明媚；在长大以后离开，直至死去，都在别人家的檐下度过。清河是，我也是。所以她死去的那一刻，一只燕子又活了过来，在一片田野里，她扇动着黑夜的翅膀，看着我，不发一言，最终离开。
　　7
　　我们的人生，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吧。
　　我曾经听别人说，一个人的秘密就像小孩子的鼻涕，你越想努力隐藏，它就越会出其不意地掉出来，而且总在醒目的位置挂着，所以总有些孩子一直在皱着眉毛努力吸鼻子。可人的欲望，又是最明目张胆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活着，它就死不了。
　　没有人会刻意隐藏，欲望自己知道等待时机。
　　所以后来我找到了槐树街，以为找到了一处藏身之所，我在那里做着一份工作，和所有人一样努力活着，清河来的那天，一身轻松，她问我，槐树呢？
　　还没有种下。谁会着急去种一棵树了。
　　我以为，你是在一棵树下生活。她大概以为我是来逃避的，居然用了＂生活＂这个词，以我的经验，这个词一定是电视剧给予她的经验。
　　没有树，我也没有信仰，就是生活。
　　清河，你知道吗，在有的地方，如果生了女儿，丈夫就在门前载一棵槐树，认认真真，等着女儿和槐树一样长大。槐树开满白色繁茂的花，女儿和槐树一样香。
　　你说当父母的会不会一辈子都不舍得打女儿一下？
　　清河没有回答，她就坐在我身边，又变回了憨傻的脸色。过了半天，她终于开口。
　　其实也会舍得的。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刚生了第二个女儿，额头包着块头巾就开始做饭，小姑娘在灰溜溜的烂席上面饿得大哭，我外婆并没有把柔软耷拉的胸脯交给她，而是用一张疲惫不耐烦的脸继续在锅畔盘旋。婴儿哭得大女儿不忍心，她小心地抱起妹妹，小心地询问自己的母亲，妈，你看，她都哭了半天了，你就喂她一口吧。
　　她喂了吗？我问清河。
　　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我记得很多年以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外婆也并没有软下来，她的牙齿都掉了，脸上的肉和胸脯一样耷拉下来，但她依然坚持着当初的疲惫和倔强，尽管把女儿喂大了，她还是不能忘记那时候生活的苦，不能忘记某一刻无人帮忙的疲惫。
　　我不会怪她的，我完全理解她。也许我的外婆和妈妈在某一刻也有过这种无奈，她们无法独自消化生活的苦，只好以另一种方式做短暂的发泄。清河，她们没有错，她们太普通了，既不能种树，也不能酿酒，既不能离开丈夫，也不能放下孩子。
　　你呢？你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她问我。
　　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我自己。
　　其实，槐树街什么也没有，街口的那棵大槐树，很多年前就被砍掉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好过。
　　清河，我们是一样的，你将永远活着，而我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