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先生说，书法之美感源于两方面，一为字体的形态美，一为神韵之美，字的形体可以苦练得之，神韵不易得，因其自于内心。 两千又一十八年先生专程带我去绍兴，对我说此行旨在要我了解和感受三个至关重要的人——勾践、王羲之、鲁迅。第一和越王勾践有关，先生说《邵兴志》有记载，据传春秋时越王勾践植兰于此，汉时又设驿亭，故此地名曰＂兰亭＂，是否讹传不得而知。总之先生是铁了心要为我大讲特讲勾践是如何卧薪尝胆的，意在让我学习勾践，＂卧薪尝胆＂，刻苦努力哦！第二是与王羲之有关的遗迹兰亭，这个就更好理解啦，无非希望我在书法方面能成为＂王羲之第二＂嘛！第三是去看看鲁迅故居，不说我也知道，希望我能像鲁迅一样成为一代文豪。其实我对这三人印象并不深刻，尤其是勾践和鲁迅，总之我当时兴致不浓。 那就说说王羲之吧，我从学习书法后才知道王羲之的，他的一手字写得非常漂亮，我也只能这样形容。 先生当时给我讲了一段王羲之的故事，我记忆非常深刻，说王羲之自京至榆关，当时地方官府特别想让大名鼎鼎的王羲之题写＂山海关＂三个字，羲之推脱不过，提笔题写，不料朝廷来人急召他回宫，说是殷浩要出师北伐，穆帝本无意出兵，恰好看到羲之写的谏书，意思是不可北伐，正合穆帝意，于是召见他面圣。帝王急召，刻不容缓，羲之还哪里顾得上写字，只写了＂山海＂二字，就丢下笔随宫里的人策马疾驰而去。时间久了，也就把题字这事儿给忘了。地方官无奈，只得又找无数书家写这个＂关＂字，不论写得如何好，如何像羲之的字，但是和＂山海＂二字放在一起便黯然失色，于是地方官只得悻悻作罢。过了一年，羲之因故不得不又路过榆关，在饭店大吃一顿，却发现身上没带银子，老板娘见他是个书生也没难为他，有意给他免单，羲之却不行，坚持要给老板娘饭钱，翻遍口袋也未见一文，于是就问老板娘要来笔墨，当场写下一个＂关＂字。老板娘不解，羲之叮咛道：＂半年后，地方官府肯定有人来要这个字，你问他们要金千两，少一两都不能给，否则你就吃亏了。＂老板娘也不懂，权当是个玩笑也没当回事，就把纸张卷起来搁在了门匾后面。一年后，榆关地方官员进京述职，碰巧遇到羲之，想起题字的事儿，说还差一个＂关＂字未写。羲之告诉他早就写了，就在某某饭店的老板娘手里。这下可好了，地方官员回去后就带兵大张旗鼓地来到饭店，问老板娘要王羲之写的＂关＂字，老板娘早就把这个事儿给忘了，说没有什么字，地方官提醒她是不是有人写过一个关字留在了这里？老板娘忽然想起，果然有，她马上从匾额后取出那张纸，已经是非常破旧，但字墨还算完整。老板娘说：＂当时那人说了，这个字可不能白给你们拿去，至少也得给我黄金千两。＂地方官笑道：＂小事，莫说千两，万两也值，这可是王羲之的字。＂当时王羲之大名在外，老板娘也是如雷贯耳，一下子就惊掉了下巴，原来那个穷书生的模样的人就是王羲之啊。 这个故事是先生亲口讲给我的，我没写好哦！看起来不精彩，若能听先生亲自讲，绘声绘色，精彩极了。我专门用心查阅史料，却未见有此记载。但先生说得斩钉截铁，确有其事！他在晋史料上见过，好像有那么一本书，写得是晋穆帝宫廷事，不过那本书后他也找不着了，为此还难受过一半年。 还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窗外细雨纷飞，我俐落地背起行囊，和先生走入兰渚山下的兰亭。进得园内，听着潺潺的水声，绕着古朴的回廊；于是，急促的脚步舒缓了，躁动的心情也沉静了。 行经鹅池，看见白鹅戏绿波，我便成了历史长河的摆渡人，挽着先生的胳膊穿越时空，回到那久远的年代，娓娓道来王羲之勤练书法的故事。 当我们往青青坡上走去，映入眼帘的，是＂鹅池碑亭＂，我自然是载欣载奔，拿起手机，准备取个好镜头，化刹那为永恒；一会儿又偏着头东瞧西看，陷入沉思。和先生出游，不论去哪里都不用导游的，因为导游背诵的那些内容先生也知道，导游不知道的内容先生更知道。先生讲的历史，导游恐怕闻所未闻。先生一边走一边讲起了这椿妙不可言的往事，看见我的眼神，专注又闪亮，他高兴地说古典的源泉，永不干涸，它比钻石还要恒久。 拾级而上，凭栏眺望，小桥卧波，池里锦鳞游泳，池边杨柳依依，游客两两三三，此中胜景，尽收眼底。我悠闲地席地而坐，一会儿又学先生讲的羲之卧东床，坦腹食，潇洒出风尘的模样。听先生说羲之闻机密，诈熟眠，处变而不惊的趣事，即心有灵犀一点通，我那一串响亮如珠的笑声，便咯咯地传开了。 蓬勃的朝气，苏醒了沉睡中的兰亭碑亭和流觞亭，这纯真的气息也感染了我。我们徐徐而行，来到了清幽僻静的流觞亭，眼前一条＂之＂字形曲水，中间一块石头，刻有＂曲水流觞＂四字，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潺潺的水声再现。我开始吟诵着《兰亭集序》，虽无＂天朗气清＂，虽无＂惠风和畅＂；然而，当年群贤毕至的盛况，曲水流觞的雅兴，今朝都到眼前来了喔！ 又参观了兰亭书法博物馆，步出兰亭，我便油然地兴起＂不进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情怀；若仅仅茧居于书中，而辜负溪山如画的美景，则纵使读书破万卷也是枉然的。那次出游，我与先生，为心中那淡淡的幽情，找到了出口，在深秋的晨光中。 先生对我说，中国书法到了魏、晋之际，各书体发展逐渐成熟，而后名家辈出，字体艺术更臻完善，此时书法大家，当推＂书圣＂王羲之为首。 我能倒背如流先生为我写的＂王羲之简历＂：＂王羲之，字逸少，曾官拜右军将军，又称‘王右军’。少时从书法家卫夫人习字，后至各地游览，兼学诸家书法，取资广博。唐张怀瓘《书断》言，‘尤善书，草、隶、八分、飞白、章、行，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对其兼善众体之评甚为肯切，其书法造诣之高，极受后人推崇。＂ 王羲之优秀作品甚多，唯年代久远，今日难能见得真迹；博物馆所藏虽为唐人摹本，然书写精妙，颇得羲之骨气神韵。其中《快雪时晴帖》为唐人精致摹本，价值连城；清代乾隆为其题字：＂天下无双，古今鲜对＂，并引南朝梁武帝《书评》：＂龙跃天门，虎卧凤阁＂为跋，而将此帖与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合称＂三希＂，为书房命名＂三希堂＂，珍藏三帖于其中。《快雪时晴帖》是王羲之行楷书短简，不但体现了书写的阳刚之美，其笔锋内敛、线形圆劲，行气畅达有千里之势，乾隆皇帝自是爱不释手。 《平安何如奉橘帖》，乃是将《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合为一帖，为王羲之行书典型作品。三帖的笔法各有胜处，无论从起笔至收锋，抑或运笔转折，皆显出自然的蕴藉书风，唐张怀瓘《书议》言：＂逸少笔迹遒润，独善一家之美。＂此帖虽亦为唐人摹本，然王羲之笔意之遒润、行气之畅达，跃然纸上，如同真迹。《远宦帖》亦名《省别帖》，为王羲之草书《十七帖》之一。此帖与其余草书传本相较，既具有超逸、流畅的特性，又有俐落、跳宕的节奏笔法；由于此帖书于晚年，写作心境亦与以往大不相同，为草书之代表佳作。 王羲之的书法是中国文化的至尊珍品，一千多年来，没有一个学习书法的人不受王羲之书法的影响。在照相印刷普及之前，人们只能从碑刻拓本学习书法，在碑刻与手写之间，存在许多材料、工具与技术上的鸿沟，没有见过书法真迹的人，很难准确掌握临写的分寸。照相印刷普及之后，以往只有皇室、贵族、大收藏家可以看得到的书法珍品，终于化身千万，价格又极其低廉，使平民百姓得以欣赏拥有，并以之为学习书法的范本，从学习书法的角度来说，现代人可以说比古人幸运多了。 然而不管印刷如何发达，真迹永远都是临摹书法的最佳范本，真迹所展现出来的字与笔、墨、纸之间的关系，永远都是印刷无法企及的。唐人临摹的王羲之《都下帖》和《秋月帖》，那种梦般深沉的墨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曾想像过的。 说起来，现代人写书法已经是太不讲究了。现代人写书法，大都只注重笔法技巧，但却不重视毛笔、纸张和墨；为了书写的流畅，可能毛笔还会买好一点的，但纸张就不讲究了，不是买最便宜的，就是可以用就好。墨则是以墨汁为大宗，很少有人磨墨。然而书法是由笔墨纸这些工具材料所表现的，不讲究笔墨纸砚，技术再好，表现仍然有限。虽然说纸张多半是单纯的白色、墨也只是黑色，但好的笔墨纸砚才能衬托出精采的书写。 历史上的书法大师无不讲究书写的工具材料，苏东坡曾经记载他为朋友写《宝月塔铭》说：＂予撰宝月塔铭，使澄心堂纸，鼠须笔，李廷圭墨，皆一代之选也，舟师不远万里，来求予铭，予亦不孤其意。绍圣三年正月十二日东坡老人书。＂可以证明苏东坡写字之讲究，用的是＂皆一代之选＂的好东西，现存不少苏东坡写给朋友的尺牍，每一件尺牍的墨色无不乌黑厚重，看起来都彷佛昨日所书那样生动。 平常不容易看到古代大师的书法真迹，王羲之的书法尤其难得一见。由于各种原因，王羲之的书法已经没有任何真迹传世。书法史上最重要的书法家，竟然连一件真迹都没有，确实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事实。幸好唐太宗是王羲之的大粉丝，唐朝又是书法史上临、摹、刻等等书法复制技术最高明、最发达的时期，因此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多件唐朝复制的王羲之墨迹可以参考，以兹领略王羲之的书法成就和魅力。 在现存的王羲之墨迹中，可以分为临、摹两种，临是对著书法临写，成品的价值取决于临写者本身的书法能力，也不可避免的会偏离原作的面貌，王羲之传本墨迹中最有名的是传为欧阳询和褚遂良临写的《兰亭序》。其他的传本墨迹，主要是摹本，最有名的，也是《兰亭序》，其中最好的是＂神龙半印本＂，是唐太宗令冯承素、赵模、诸葛贞、韩道政、汤普澈等人就原作描摹而成，由于描摹高明，一般相信忠实的复制了王羲之书法的原貌。《兰亭序》真迹据说是作为唐太宗的陪葬品了，但唐太宗的墓在五代时被盗过，被盗的物品中并没有《兰亭序》，总之，《兰亭序》的下落至今不明，流传至今的，则是临、摹的《兰亭序》。 先生告诉我，有一些特别精采的王羲之书法摹本在日本，《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摹在同一张纸上，唐朝就传至日本，为日本皇室收藏，保存状况非常完好。《哀祸帖》、《孔侍中帖》、《忧悬帖》也是摹在同一张纸上，同样是唐朝传至日本。日本私人收藏的《妹至帖》和两千又一十二年首度面世的《大报帖》，则是同纸分割为二的摹本。 这些在日本的王羲之书法摹本保存完好，《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因为奈良时期由遣唐使传入日本后，即被皇室＂三之丸尚藏馆＂收藏，钤有日本桓武天皇的＂延历敕定＂朱文印。日本《支那墨宝集》载：＂此幅久藏御府，后西院天皇崩后，购于尧恕亲王。亲王为妙法院教皇，经该院保存至今，后献为帝室宝藏。＂《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在日本流传了一千三百多年，被视为国宝，为中国书法界所知不过百余年。清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年），杨守敬首先摹勒于他的《邻苏园帖》，墨迹印刷品的传入，则在一九三四年以后。 几次跟随先生亲眼看到许多王羲之的书法摹本，还是非常震撼，这些千年以上的古字展现在眼前，生动灵活，以往在印刷品上看不到的细节都可以仔细观察，在一笔一画之间，我仿佛看到王羲之执笔而写的神情，也几乎可以在那样深沉厚重的墨色中，感受到王羲之当年书写的心情起伏。 我临摹王羲之的书法已经超过三年，虽然不是每日临写，但必然每周临写，原因是先生告诉我王羲之的书法有非常精妙之处，他的字不只是漂亮、好看，王羲之的书法更可以传达书写者的内在心情与精神境界，而正是我对书法想要追求的目标。 今天再次开始王羲之作品的临摹。只有透过临摹，才能了解古人写字当下的心境，以及包含在书写技术与文字内容之中的文化意涵，写书法对我来说，一直是阅读古人与中华文化最好的方法，对现代人来说，写书法可以是浅尝即止的兴趣，也可以是陶冶情操休闲活动，但同样花那么多时间，只要更加用心，即可领略丰富美好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