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华丽的岁月真的过去了

　　如果生活是宇宙的亘古寂静
　　人就是赋予这寂静以意义的一声哭啼
　　01
　　我经常会思考，我们与父母那一代，到底有着怎样的区别。
　　常年写作，我已经养成了感性的生活习惯，细致地观察一个人，探测一个人的内心，以同情的目光看待各种超出尺度的事物。不论小孩还是大人、老人，又或是历史里的人，故事里的人，他们均属于人类这一整体范畴。人类之间，相比共性，差异简直少之又少。
　　但好像很多时候，自己的父母，是排除在人类群体之外的研究对象。
　　他们的生活似乎永远很简单，想着怎样赚钱养家，怎样给你创造更有利的环境与条件，想着你过得好不好，想着今天吃什么，几点睡几点起，想着在人情世故上如何巧妙地投其所好。
　　你的那些微妙的情愫，深夜无眠时浓烈的思绪，朋友圈发出又立即删掉的心理活动，如此种种，似乎从未在父母身上出现过。也许他们本身就不会有……但他们必定会有，只是传达到你这里时，好像自然而然地被过滤掉了。你接收到的，要么是他们平日里持续重复下去的简单，要么就是经历大事小事时，表现出来的直接的喜怒哀乐情绪起伏——终究还是简单。
　　他们是你最熟悉的人，曾经日日与你生活在一起，你能够领会他们的某句话，某个行为动作，某种眼神背后的深层次含义，但是，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会不会突然心累，会不会暗自神伤，会不会想起已经久远的陈年往事，想起一段遗憾的感情，会不会莫名地渴望远离现实，去追寻一种更加理想的生活……就像你一样。
　　02
　　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做了很多年的生意。开过酒楼、超市，卖过音响唱片，最后跟我妈学医，在上海、浙江、江苏、云南、贵州开了十几年医院，现在退休回了老家，照顾妈妈和妹妹。
　　我创业初期，他说，你去看看《温州一家人》，看完了，商业的规则也就悟透了。
　　前几年的一次凌晨，他过生日，在家人群发来一个视频，画面里他带着十几个核心员工在 KTV 聚会。有人手舞足蹈、表情夸张地唱歌。他向来滴酒不沾，看起来很正派，身处五光十色的空间，显得格格不入。
　　我总是回想起这个视频。
　　后来，有过一段每天应酬、饭局酒局不断的日子。一些老大哥喝多了开始失态，高声嘶吼，吐露隐秘的心声，互抬身价，对不熟的年轻人拉拉扯扯。白天以意志坚守的尊重和礼仪，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既稀缺又生分。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爸爸。然后想到，这些放纵的老大哥们，此时此刻，如同一个不再被理性与身份所禁锢、不再克制的游魂……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一位父亲。
　　去年夏天，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朋友突然告诉我，我们之前常去的 KTV 有个股东去世了，就那几天的事，因为吃了感冒药又喝了酒。
　　我有些叹惋。没想到，＂酒和药不能一起吃＂这种被我们反复用来挡酒的借词，会在现实生活中如此近距离地得到验证。
　　2017年临近过年，这位股东在 KTV 发给我一份商业计划书，说他刚满20岁的儿子准备开店，让我帮忙带带，他知道我当时在做VC/PE，一边说一边连连跟我碰杯，客套话讲了一整晚。
　　03
　　小学时，妈妈经常问我，你爱爸爸吗？我每次都回答，爱。妈妈说，爸爸这么打你，你不讨厌他？我说，那是因为我该打，我知道爸爸是为我好。
　　在上海，三十出头的女人大都时尚漂亮，保留着年轻优雅的气质。妈妈在这群人中，显得无比平凡，但在我心目中，她十分伟大，充满智慧。她是我和爸爸、妹妹和爸爸之间的情感调和剂。
　　疫情期间，公司推出一场蜂蜜义卖募捐的活动，第一个晚上，我们对接的公益机构爱德基金会发来消息，说他们要调研清楚我们的捐赠对象中科院心理援助联盟的资质和项目情况，在此之前尽量避免公开活动信息，防止法律和舆论风险。我们临时下架了蜂蜜。
　　一点多钟，妈妈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把活动撤除了。我正解释，爸爸插话，说我们这种方式压根行不通。话讲得挺严重，把积压了很久的心声，和对我坚持创业的怨怒，一股脑全部倾吐出来。我不再出声了。
　　妈妈又问了一些问题，见我没有回应，挂了电话，很快又打过来。我没接。
　　她发来微信：
　　＂爸爸妈妈问你一下，难道就这么错吗？＂
　　＂全国上下都在说疫情要对中小企业赶尽杀绝，而这个时候你们在说我不应该创业。＂我有点想哭。因为爸爸说的话，又因为我都这么大了，绝不至于对这类言语有错误的解读，为什么依然一点都不懂事。我几乎能够清晰地想象父母此刻的神态。这么一想，更加难过。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怪谁。但怪谁都怪不到父母头上。
　　＂你爸担心你费力不讨好。＂
　　我没有再回复。妈妈又打来电话，说他们没有别的意思，还顺带埋怨了一下爸爸。我只感觉越来越难过。
　　04
　　爸爸有两次没有提前告诉我，自行来了深圳。他没有我家钥匙，就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默默等着。我不知道每次他过来的路上是什么心情，但两次都是在极其失望的情况下回去的。
　　第一次，是前年的平安夜。估计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偷偷找男朋友，他在楼下一直坐到深夜12点，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过来了。
　　妈妈知道他进了屋，跟我解释，说爸爸过来没什么事，就是看下我到底过得好不好，你不要怪他没有提前打招呼。
　　第二次，是去年11月下旬。当时我们的一家酒馆准备开业，妈妈后来告诉我，他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那天晚上，他在小区大门口的路边等了两个钟头，联系我问，地下停车场没有车位了，他把车停在地面要不要紧。跟我确认了两次，才放心地锁好车门。
　　我接上他的时候，他从后备箱拿出一大堆东西，一个旅行箱，一个大音响，一床被子。
　　早半年，他带着妈妈和妹妹专门过来深圳参加我们的一次商业路演，当时音响效果不好，麦克风总是断线，发出＂失去连接＂的声音。那段时间，我家只备了一床被子和两张毛毯，我让他们睡在主卧，他们起得很早，每天都叫醒我，问我睡觉冷不冷。我没有告诉他们，就在他们回去的第二天，我新买的被子已经到货了。
　　我拉着箱子，走在前面。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不像是彼此认识的人。二十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距离，不论是物理距离，还是情感距离、精神距离。我们都曾尝试着去打破，去彼此靠近，但这种距离就像一种坚不可摧的防线，将我们永远地彼此隔离起来。
　　我赶在他之前回到家，迅速收拾了一下房间，不想听到他说乱。他一进门就开始调试音响和话筒，接着从箱子里翻出一包现做的手工芝麻糖，说肚子饿就吃这个，今天早上在街上买的。
　　第二天，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带他去酒馆看一下。那个时候，我已经预知到这家酒馆十有八九没法顺利开业了。下午，我跟合作方坐在酒馆外面的露天阳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爸爸呆在通往阳台的雪茄房，我以为他在休息，但其实我们所有的交谈他都听见了。
　　六七点钟，他从雪茄房走出来，我们还在继续谈判。他在我们面前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发表一下他自称＂不够成熟的意见＂。乡土味的普通话一落音，合作方的面目表情显露出一丝不乐意，敷衍式地回了句话。虽然深圳已经入冬，但依然阳光灿烂，落日余晖透过密集的树叶打在爸爸的侧脸。那一幕，顿时让我产生一种不可描述的凄凉之感，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是心酸。
　　原来在我心里强大无比的爸爸，在社会上却并不那么受人待见。
　　他离开的前一天，买了很多菜，我们在家里吃饭。他吃了几口，说碗里好像有股霉味。第二天早上，我烧着水，把所有的餐具放在沸腾的开水锅里消毒。出门后过了三个小时，接到爸爸慌张的电话，我才想起我忘记关火了。
　　05
　　每次爸爸过来，都像是无子女陪伴的留守老人。即便坐在一起，我们也不说话。说话的时候，更像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要么向我传授以往的从商经验，告诫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要么劝我找份稳定的工作，不要让自己这么累。
　　爸爸回去的后几天，妈妈发来很多语音，问我要不要他留在深圳给我做饭，说老吃外卖，哪有一点生活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你爸照顾人还是蛮周到，不然你那屋子里永远乱糟糟的。
　　＂你爸说你啊，完全不能自理，上次不就是房子都要烧了嘛，你爸也差点有危险，你工作又忙，这样可怎么过哦……＂
　　我说，不用，不要。
　　＂还有，以后不要再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过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搞得每次都很尴尬，他的感受也不好。＂
　　我知道他在这里很无聊。曾经我跑到另一个城市去看望他的时候，我也很无聊。无聊这个词，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等同于孤独。但是，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的父母，他们孤不孤独。
　　我和爸爸同处一室的生活，几乎回归到最原始、最质朴的关于吃饭、睡觉、日化品的摆放位置这种简单的对话和动作之中。那种气氛，算不上严肃、凝重，算不上疏离、遥远，当然也不能算轻松、愉悦，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既奇特又平常的状态。
　　06
　　七岁那年，爸爸离家去上海工作。他经常和妈妈通电话，聊起天来，至少都是一小时。
　　妈妈问我，你想不想爸爸。我说，想。
　　你想不想爸爸回来。我说，想。
　　你不怕爸爸回来打你吗。我说，不怕，要打也是我该打。
　　＂那你为什么不给爸爸写信呢？我们来一起给爸爸写信吧。＂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当用电话就可以轻易形成连接时，选择一种存在时间差和距离差的联络工具，会是一种能使幸福不失折扣、持续保鲜的、更加动人的情感表达方式。
　　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字斟句酌地写完了那封信，满怀期待等着爸爸收到信后的反应。但后来，爸爸看了信，特别开心要跟我电话时，我又再次回到一如往常的默不作声的状态了。实际生活中，有针对性、而无意识性的语言障碍，往往比真真切切的疾病还要难以治愈。
　　即便是现在，我也是跟妈妈沟通得多，几乎不跟爸爸有什么交流。常年如此，他也差不多习惯了，平时也不会像妈妈那样频繁地来电，有事也是叫妈妈转达给我。最近的一次直接沟通，是几天前，他突然发来视频通话，让我和妹妹各写一篇文章，明确且正式地要求标题用《我的爸爸》。说希望我们客观地提出，这么些年来，他作为一个父亲，好的地方和欠缺的地方。好的，继续加强，不好的，调整改进。
　　镜头里的他显得格外苍老，我第一次发觉，其实爸爸跟爷爷长得还是有点像的。曾经的他，相貌和气质都很出色，每次来学校接我，同学们都会对此发出赞叹。爸爸的头发到底是什么时候白的呢？皱纹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我没有印象。记得有一年除夕，爸爸有对夫妻朋友过来拜访，离开的时候正好被我撞见，我听见他们说：＂现在真的老了，没年轻时帅了；以前确实是帅。＂
　　不仅仅是样貌，同样迅速变化的，还有生活方式、健康状态、思维能力，以及心智追赶时代的速度。容易忘事了，动作慢了，看手机要离得很远才能看清了，以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组装好的家具，现在一锤锤打打就会疲惫了……曾经觉得他神通广大，现在总担心他被骗，担心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担心他记忆退化；会在心里默默取笑他转发朋友圈广告求赞，只为了领取一个五毛钱的红包。曾经以为他无所不能，现在知道，他也会有无助，会有越来越多的盲区，会有深深的无力感。
　　尽管父母每一天看起来都很相像，但是时间从未静止或者倒退，好像突然之间，他们就从一个可以提供无限依靠的后盾，变成了一个需要你去呵护、去疼惜、去成倍地施加关爱的弱势群体。
　　07
　　去年，爸爸还不会发朋友圈图片，带着妈妈和妹妹去旅游，拍了一些照片，连续发了十几条朋友圈，一次只发一张图，刷满了整个屏幕。最近发现他掌握了发九宫格的技巧，发的是我们做的蜂蜜活动的广告。
　　桃子看到我妈最近的朋友圈，放眼望去，全是蜂蜜，说，你妈妈好支持你啊。
　　妈妈为了能在我的工作中出力，拉了一个群，我问她拉群做什么，她说不知道，是乱拉的，不知道要怎么做。她去找她做社区团购的老同学，去找朋友圈里每天发产品的微商，别人问了一些她答不上来的问题，她发过来问我。
　　学生年代的优秀独苗，曾经的高材生，是他们变笨了吗？是他们老了。
　　前天半夜里，妈妈打来电话，叮嘱我：你爸让你写的文章，你要写啊，别让他失望。
　　我自然会写，我当然会写。但是爸爸设的题目，让我实在难以下笔。如何评判父母的好坏？未经世事的时候，我有很清晰的对错标准，有明明白白的正反法则，我会指出妈妈喜欢打牌、不爱运动是对生命的挥霍，我会竭力纠正父母带有成见的种种言论，我会质问父母的一些行为习惯究竟是不是合情合理的相处方式，但现在要提升至一个两代之间庄重地给予好坏评价的高度，且由作为子辈的我来担任法官，我没有丝毫依据来断定他们任何的不够好，我只知道，有这样的父母，我是幸运的，我是幸福的。时至今日，关于父母的回忆，我脑海中更多的，是柔软，是温情，是感动，是歉意，是亏欠。
　　——关于这些，我可以持续不断地写下去，思绪永不枯竭。有着太多太多的故事，来展现出他们无限爱意的一角，而我的文字，远不如他们在我遭遇挫折时，发来的长长的一段话有力，中间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夹杂着一个又一个因视线模糊而出现的错别字；恰如他们偶然发的一条朋友圈，承载着他们永无止尽的感情一样：
　　＂希望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
　　生活由一道又一道随机的难题组成，充满辛酸，总是抛给你各种无奈与困扰。偶尔回想起来，你会惊叹于原来不经意间，你已度过了重重劫难，一边垂死挣扎一边冲破阻碍走到今天，依然悲喜交替地幸存着。尽管每一天看起来都很相似，但日子从未重复，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有什么新的变化，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迎接真正属于你的时代，但你无比地清楚，属于父母的时代已经落幕，随着他们年月的渐长，余生一天接一天地缩减，他们最华丽的岁月真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