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乡村曾老师

　　曾老师
　　一直以来，我都喜欢别人叫我＂曾老师＂。虽然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当老师，而且有一般人看来很体面的称谓，但我还是喜欢别人管我叫＂曾老师＂，倒不是我好为人师，而是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个＂曾老师＂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从那时起，我就很希望自己能成为像他一样的老师。
　　曾老师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到学校来的，那时他刚高中毕业不久。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走路脚步轻快，动作极其敏捷，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时，会瞬间扭过头去，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扭头的过程。他到学校先是教我们班的语文，我至今还记得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是《鲜牛奶为什么倒掉》，这是一个今天仍被谈论的话题。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经济危机是怎么一回事，但从曾老师的讲解中，我能感受到资本主义的腐朽，对遥远的资本主义从内心深处产生了痛恨，同时对社会主义的热爱在心里潜滋暗长。他是第一个把课文读一遍就征服了我的语文老师，我能从他的朗读中感受到他的感情。可惜，他没教我们几天，就调到五年级去教算术了。于是，我很盼望上五年级，盼望曾老师再教我。
　　五年级的时候，曾老师果然教我们算术，还当我们的班主任。那时候，我们学校有一个规定，早上第一节课和下午第一节课前都有十分钟的预备时间，这段时间各班要唱歌，班里需要有一个人起唱，曾老师在班里反复动员，先后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让他们担任起唱，他们都满脸通红但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于是曾老师让我起唱，而我是不会唱歌的，即使是《东方红》这样广为传唱的歌曲，我也会唱跑调的，但我还是答应了。班上有我的几个堂兄弟，他们唱歌都比我唱得好，嘲笑我之后问我为什么答应当起唱，我嘴上说＂这件事总得有人做吧＂，其实更多的是出于对曾老师的崇拜。
　　乡村教师——图片来自网络
　　曾老师教我们算术，为了激发我们的学习兴趣，他在我们完成学习任务的情况下，给我们讲故事，开始是他以我们完成学习任务为条件给我们讲故事，后来发展为我们主动以完成学习任务为条件请他讲故事。他曾经以连播的形式给我们讲了长篇小说《烈火金刚》，讲到英雄人物受困或受难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他说话有些微的结巴，每当讲到动情处，往往会有短暂的沉默，那时教室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所有的同学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每次听完曾老师讲故事，我都会在放学的路上给同学们再讲一遍，其中有其他年级的同学，也有和我一个班的同学，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和曾老师也发生过一次对抗。那时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参加劳动，需要学生自带劳动工具。有一次，我们被要求带铁锹，而我们家只有一把铁锹，我和我二哥都要带铁锹，我央求妈去别人家借。妈带着我去邻居家借铁锹，邻居家婶子把铁锹交给我时，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铁锹，不要用铁锹挖石头一类的硬物，那样会弄缺铁锹的口。当我拿到铁锹连声道谢时，婶子说＂这铁锹只能你自己使用，千万不要给别人用啊＂，她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我庄严地答应了。到了学校劳动时，曾老师发现只有一半左右的学生带了铁锹，于是决定分两批开展劳动。我是第二批，需要把铁锹交给其他同学用。我那时有点儿死心眼，想到答应过婶子，便不同意将铁锹交出去。我一向很听曾老师的话，这个反常的表现好像激怒了曾老师，他用命令的语气让我把铁锹交出去，并且朝我走过来，做出抢夺的样子。我把铁锹柄紧紧地抱在怀里，身子靠在墙上，摆出决战的姿势。曾老师走到我座位附近的走道时，突然转身对其他同学说，有铁锹的先出去劳动，其他同学在教室上自习，然后自己也走出了教室。我不知道曾老师为什么突然放弃了与我的较量，但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时，心里总会涌起对他的敬佩之情：当一个孩子毫无理智地与老师对抗时，老师能放下自己的面子而不与之计较，这不仅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修养，更是一种美德。我做教师多年，至今仍未能做到。
　　我上初一的时候，曾老师教我们物理。我有限的一点儿物理知识，全部来自他的启蒙。我上初二的时候，曾老师教我们数学。我能成为村上几个少数考上高中的学生，主要得益于曾老师。
　　上了高中后，我就离开了曾老师。他后来以民办教师的身份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公办教师，先是在我们乡的一所中学任教，后来为了照顾家，又回到村上的小学。
　　去年腊月，我四弟的女儿出嫁，我回去添香，在侄女的婚宴上遇到曾老师。他已退休，模样基本没变，肤色深了许多，是岁月留下的正常痕迹。他说话依然那么好听。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是搭别人的车去的，急于离开，我请求留下他的联系方式，他拿出手机，加了我的微信，可是由于我慌张中操作失误，竟未加成功，过年时想给他发一条祝福的信息而未果，这让我深恨不已。现在将这些铭刻在我心上的事情写出来，希望能弥补我的过失，尽管曾老师不会跟我计较。
　　曾老师的名字叫曾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