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点滴（散文）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吃过早餐，我一个人去郊山走走，当真好久没有这样散步了。
　　眼前的山颇像在西宁乡下的那座大山，忽然想起了姐姐，去年从夏天开始就一直与我呆在一起，一直今年春节过后。我想起了什么呢？记忆断断续续的，那时候我和姐姐似乎更密切了，她发牢骚对我说，十多岁的孩子不知如何承担这般深重的友谊，得想个办法。
　　那天阳光很好，姐姐手里提着香炉和香火，袋子里鼓囊囊，看着像苹果。她带我去山脚下，摆好香炉和供品，果然是苹果。我有点想笑，是不是带我来拜山神了呢？仔细感觉姐姐的神情似比平常严肃些，纤瘦的身影立一旁，周遭窸窣安静，香烧得很旺，紫烟袅绕。
　　姐姐说今天要举行个重要仪式，我则不知所以，瞪大眼睛瞅着她，她接着说：＂我们来结拜。＂未等我提出疑问便进行起她事先想好的仪式。
　　姐姐弯身抽出三支香递给我，向着大山如对神明认真说道：＂我们今天起结拜，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接着要我跟着复诵自己的名字……姐姐顿了一下继续说：＂假如违反，一定会遭恶报……＂说着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右手食指便借着大拇指使力，蹦地弹掉左手持拿的狗尾巴草，我不明所以地照做，那毛茸茸的狗尾巴便如鸡头一一被砍断了哦！我未料会发生这般戏剧性情节，抬头但见姐姐表情难辨，断头草落在脚下，两人影子深陷地里。
　　结拜非儿戏。我朝她翻白眼，寻思着她是不是给我挖了一个什么坑，于是撇嘴说：＂有难同当可以哦，不过，有福同享，有一个人要除外。＂
　　姐姐噗嗤一笑，掐一下我的脸蛋儿说：＂我当然知道，你真是个古灵精怪！＂
　　从此我们的关系应该更紧密，他的棍子将要落下我跳起那瞬间，姐姐想笑的冲动当要收敛；姐姐与他争辩将被处罚时，我心底便暗自难过着……
　　岁月前奔，光影斜照，狗尾巴草持续茂长，一朵朵似微笑、眨眼的头颅。
　　至今我犹然会想起那阳光饱满，意义深长的情谊！突然有点想念姐姐了。
　　姐姐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情感，我的感觉非常准，看着她那样的迷恋，简直是怵目惊心。
　　有一次，我们见面用餐时，她喜不自胜，给我看他的照片，都是过去与他在一起时拍的。
　　＂哈，真是帅啊。＂我忍不住赞叹。
　　姐姐果然喜上眉梢：＂他什么都好，学历、谈吐、个性。喜欢他的女生好多。＂我对她的最后一句话隐隐然觉得不安。他是个万人迷，似乎不妥。只是，我没有说出口。那天，就一直听她对他称赞又称赞，用尽了天下最好的文字，却让我觉得不太踏实。如果是在感情的天平上，如此严重倾向一方，也太不平衡了。
　　记得去年一次跟他去旅行，在银川有好大的游客中心，我开心地拉着他进去，逛得比以往一同去水族馆时还要仔细，趴在窗边的邮筒旁写明信片。这是从小和他一起的习惯，他以往时常带我出游，然后在本子上盖印章还不够，还要另外寄明信片回家才行，红红蓝蓝的好不热闹，就像那次带着我一样。我问他：＂你不怕和我出去玩无聊吗？＂他说：＂旅行重要的是人，去哪里其实我并不是太在意。＂
　　后来挑了一块当时很流行的木头明信片要给他回家挂着，他却挂在我的房间，如今仍然悬在我的书桌前。
　　五一节就要到了，不晓得你在那里过得如何。
　　晚上从梦中醒来，纱窗已经逐渐现出了朦胧的曙色，屋内仍有残灯摇曳，更显得一片昏暗。想到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苦苦牵系着自己的心，离愁别恨，何时才能了结？是因为爱太深，才使得小小的心难以承受。也往往因此翻转而成烦恼。人的一生里到底会有多少憾恨的事？大概就像月亮的圆了又缺，春色从来不久留。那种失落的心情，恐怕也是难受的。
　　然而，他的情路走成这样，难道自己不曾省思过吗？不知他何时才能清醒，走真正属于自己的阳光大道？
　　今早接到他的电话，非常惊喜，你表明最近在整理资料，要在塔尔寺待几天。
　　＂几天是多久？到底几天？＂我电话里有些抱怨。
　　他说了个既远又近的数字，年代彷如昨日。他问候我也盼我保重身体。
　　当然。只是时光唤醒那个不想懂爱情的年龄。
　　吃饭的时候我问你：＂爱的人已经远走高飞了，十年了你还如此执着，是因为相信有真爱吗？＂他低头说：＂你有没有听过王尔德说过的一句话，‘真爱就像鬼魂，大家都听过，却没人见过’，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相信有真爱。＂我记得他没微笑、仅一般表情。真是如此？我常自忖；而人生有几个十年？
　　我一直在整理对他的感觉，却寻不着一个恰当的形容、字句或者其他；只知道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非鬼似魂地出现在任何眼所见之物或者其他。
　　我梦见过一直伏案写字，写了许久，回头润稿却只见他的影子浮现其上，惊讶得想一把撕碎，然后梦醒。
　　他电话里接着问我读完哪些书、想继续加强哪些方面的知识，整理一下头绪，要努力学习。听着听着我竟有些感伤，人一开始整理过往，是否冥冥中有某些不为外人道的第六感？我不敢胡想下去，回应他的问题、谢谢他的关心；然后想着今后得继续整理对他的感觉，不枉此生。
　　我记得他亲手绘制的＂如何辨别星象＂的方位图，将浩瀚星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中国称为星官。我双瞳很快就错视，透入离体空间，就像是看到了璀璨的星空或不断变幻的天象相媲美，他创作对星象的领悟，灵感全都来自浩瀚星空。
　　那是我第一次即将涉猎星象学知识，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点点，我有些不知所措。他见我神色惶然，随即为我讲解，不忘为我打上强心针般补述道：＂《天官书》都通读了吗？如果你读通透了，看星象就非常简单！＂他的目光温热，那是发自肺腑的温柔。
　　《天官书》可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文字记录与星座体系了。他为我讲解星象学的实用，其中就提到＂三平二满＂。他说，古代历象家有所谓＂建除十二神＂的说法，把天文星象，分别和人事的十二种情况，也就是＂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相对应，再与干支搭配，序列在月日时辰中，用来解释吉凶福祸，通称＂建除＂。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如果能有三个＂平＂、两个＂满＂，就算是很平稳的日子，应该＂知足＂。
　　谈星象，难以避免地和人联系在一起，他有一句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话：＂黄庭坚的《四休居士》有诗，‘富贵何时润髑髏,守钱奴与抱官囚’，什么意思呢？贪求财富和恋栈官职的人，就是‘守钱奴’和‘抱官囚’，虽然有了钱有了地位，最后还不是只能把‘富贵’让‘髑髅’享用。如果做不到安贫、知足、不贪、不妒的任何一项，就是一病，会影响自己安乐的心，万一四点都做不到，那就要一生愁了。为人只要无所求，就不必看别人脸色；如果还能和朋友欢聚，就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接着又为我讲解参与商。那时候想起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是杜甫赠友人之诗的开头，他们在一别数十年后，从没有想过两人还能够见面，因此在长夜里酌酒相谈，欢不自禁。在＂一举累十觞＂后，杜甫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欢愉之后终究还是不知道何时再见了，他心中挂念的友人，在今晚之后将奔向长路的另一头。彼此的相聚，彷佛是久别重逢；而这样的分离，已成死生契阔。
　　一条寂寞的路，就这么展向两头了，就现在的我和他。
　　他说，参、商是古代的两个星名，他们从未在同一片天空上共存，一个在天蝎座，一个在猎户座，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一个在黎明，一个在深夜。永远相隔于黄道的两端哦！
　　然而，古人的想像力在同一片星空下是能够互相感通的，他们在浩瀚的星空上发现了某些特殊的规律，而这些规律对他们而言，是如诗一般的幻想。在宿命里永不相见的两个星子，人们想像的脉络根植于心中的复杂情感，酌取现实环境的重重困难；因而他们在天空上各自孤独。
　　彷佛彼此的存在，是为了在漫长的黄道上错身。
　　然而有人是这么说的，参、商两颗永不相见的星星其实是同一颗星：＂太白金星＂，也就是金星，经由我们的传唱，他们成了判然分途的一段缘分；在诸多对星象聚散的揣测之下，谁知道他是同一个人呢，还是形同陌路的两人？
　　他对我说，两种看似捍格的想像，＂参商＂、＂金星＂在此因为＂爱＂而融为一体；他们悠长而深邃的忧伤，来自于爱；他们相系彼此的纽带，也来自于爱。在同一片星空下活着的我们，虽然犹如参、商，在悠悠百年内历经聚、散、离、合，甚至在某一刹那的错身之后永不相见；在此有限之生中，我们目击了星空的聚散。然而重阻且长的人生路上，彼此即便隔得再远，至少我们都想像着同一片天空，以不同的形式活着。
　　我想，不论如何，即使今生我们错过，总有一天，在遥远的星空之上，我们终将相遇。
　　我记得那个空气饱含湿度，益发显得寒冷刺骨，心却无限和暖的冬夜，我们走出卓玛阿姨家，我紧紧挽着你的手臂，与你一起回家。
　　那是我们在西宁的最后一夜，迈向家门口那一刻，院子里的灯光照亮了我们的脸，我突然发现你鼻头红红的且有泪兜转于眼眶，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会令我招架不住的那便是钢铁男子其不动容、无声盈转的，你讨厌。
　　进了家门，你去自己的书房，我回头，看见你的背影朝我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偕同与你的点点滴滴，尤其还有许多令我至为怀念的部分，最好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将益发没完没了。
　　原先我根本对你一无所悉，自然连你的职业任何什么都不知情，我或也只是秉持着一向无论对你或对谁，除非对方主动说起自己，却一向不过问、不触及私隐为原则。我甚至认为友情，理当也如同真爱那般卸下了背景、角色、身分、条件，乃至过去与未来，就只是纯然且无设防地感受、接受＂此时此刻＂在我面前本然的这个＂你＂，以致能够尽其所能地滤除各种可能先入为主的主观、成见等种种非关友谊本质的糟粕。
　　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样的关系能够像这样的清澈、无染？而非只是纳希瑟斯倒影那般，说穿了犹若揽镜自照，只接受他心目中所期待你的模样，可与你这个独立个体，其人其本质其天然竟无关。
　　事实上，我自是很早即感知你始终隐而不宣，攸关自我性向的神秘。
　　然请容我在此向你诉说，你自以为难以启齿的那个部分，非但对我从来不构成妨碍，反而使我乐于与你自然地亲近靠近，就像我特别喜欢与你抱拥，喜欢与你手牵手地前往任何地方，无有性别包袱隔膜，且不为任何欲望的杂质玷污浊染，一种宛似回归伊甸园之初，得以在人间实现的至真至纯。
　　然就像任何的剧情，邻近完结篇总会来个急转直下的事件意外或转折。由于我无心触碰了某项你视之，也畏之的犹若是远古部落民族对待不可违犯之禁制，一时之间汹涌于你身后世界的暗潮，逐渐漫延成浪的波涛袭卷了我们，直至淹没侵吞了此前所有，消逝不见。
　　然还不至于像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在《遣悲怀》所述及的：＂失去了那个灵魂所发出的纯洁的声音，我就觉得从此以后所听到的只有凡俗的声音，阴沉、微弱、绝望的声音。＂
　　然关于我们之间戛然而止的情感结局，我依旧感谢，曾经，偕同与你走过人生里极致罕有的宁谧与纯粹。
　　倒带。
　　＂只要你在好好学习，再忙，我都会赶到的。＂你比划着一边跑步、一边挥汗如雨的动作。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