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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露】
  陈露早上吃馄饨的时候撕了三分之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油腻的桌子,余光瞥到后座有一个穿红T恤的男子正盯着她看,莫名心里有些发虚。她匆匆扒完碗里的馄饨就起身离开了,手提包也落在了座位上。依照南安的传统,女人大清早丢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走出了很远,陈露才想起来这事,又折回去。开早点铺的老女人认识她,用刻薄的语气说:"闺女,你是要去耍朋友吗,魂儿都丢掉了一样。"放在往常,也许她会和这老女人斗斗嘴,但她今天心情不好,连寒暄的话都懒得说。
  陈露拿起自己的包,看到刚才那个男人的座位上放着没喝完的胡辣汤,而人已不知去向,碗沿上沾满了油垢,残汤还微微冒着热气,漂着几块疑似包子皮的物体。真恶心,陈露赶紧把头扭向了别的地方。
  陈露的皮包里放着一摞简历,是的,她要去本市的人才市场,今天那里将举办春季人才招聘会,很多企业都会去。其实陈露根本不需要这些简历,她的人生轨迹可以用一句话说得很清楚,生于南安,在南安念的小学,初中和卫校,成绩一般,没有特长,交过男朋友,现在分手了(后半部分当然不用写)。整理简历的时候,她父亲把阁楼上的箱子抬出来,里面放着她参加植树和献血活动的证明、从小到大的作文本及老师评语、中专毕业证书等。她父亲斟酌着究竟要把哪一项写入到那张事关全局的纸上,但最后竟无从下笔。"弄一个烫金封面吧,看起来气派些。"她父亲沉思了一会说,但陈露拒绝了,她知道这些简历的下场,她曾在人才市场的卫生间里看见许多张微笑的脸堵在粪坑的入口处,冲也冲不掉。
  今天陈露的心情不太好,不仅是因为她要把自己送到公众场合受辱,而且因为她隐隐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从早点摊开始,那个神秘的男人似乎一直跟着她,她几次在路上回头,都在一大群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一张相同的脸。怎么描述那张脸呢,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当然有褶子,皱纹等,发际线退到了额头以上三分之一处,脸微微发福,长得实在没有什么特色。她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被一个大叔跟踪的经历,那个大叔腆着一个啤酒肚,时刻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脑门寸草不生自带反光效果,令人印象深刻,可见坏人中也存在着辨识度的问题,有些坏人注定上不了黄金档影视剧。
  从人才市场走出来,陈露感觉像活过来了一样,她坐在办公楼外面的台阶上脱掉高跟鞋,换上一双平底鞋,又伸手摸了摸脚底的鸡眼。几个路过的男子假装看风景,环视一遍四周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假装没注意,心想你们看一眼老娘的大腿别扭断脖子。
  回到家,房间里一片漆黑,陈露拽亮电灯,赫然发现父亲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像是在闭目养神。
  "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单位?"
  "反正简历都发出去了,说是过一段时间出结果,让我耐心等候。"
  "哦,你回屋休息吧。"
  陈露走进自己的屋子,反锁好门,立即打开电视放录像,可她发现原来放在抽屉里的碟片都不见了。她想了一会觉得不对劲,冲出房间问父亲,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刚刚扔到楼下垃圾堆里去了。"
  陈露来不及和父亲吵架就一口气跑到楼下,此时正是下班时间,小区里人来人往,炒菜声和油烟味扑面而来。在模糊的夜色中,她看到一件红色T恤,不,是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男人,隔着一条人行道遥遥看着她。
  那个夜晚,陈露过得格外艰难。临睡前她反复确认屋子里的窗户是否关紧了,窗帘也拉到了底,可她睡在床上总感觉窗帘后面躲着一个人,不知道是外面大树的影子,还是压根就来自幻觉。
  如果还没跟张永和分手就好了,辗转反侧的时候,陈露这样想。她跟张永和分手也不过两个月时间,当时是她先提出来的,因此也不觉得伤感。现在,她真想发短信给张永和,告诉他一个变态正在跟踪她,一直跟到家门口,不知道要做什么。然而她绝对不能发这条短信,这太丢脸了,张永和说不定会指着她鼻子说要不是你天天在外面骚怎么会惹上这事。
  陈露从卫校毕业大半年了,一直在家里待着,她的大婶就是她爸的嫂子,贤惠又亲热的家族大媳妇,农机厂三八红旗手,早就对此看不顺眼了。之前她就看不上那个在电脑维修店上班的张永和,现在他们俩分了,当然是她一展身手的好时机。她问陈露要照片,陈露说:"现在都已经不看这个了。"她大婶紧张了一下说:"那现在时兴啥?网恋?"详细解释了一番之后,陈露又注册了一个微信小号,从论坛美图板块选了一张认为和自己比较相像的美女照片作为头像,一一加了那些潜在的相亲对象。
  傍晚五点半,南安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色调像春天箱底衣服上的霉斑。陈露在豪泰酒店门口等了十分钟,她想最多再等五分钟人还没来的话她就走了。就在陈露盘算着如何回去跟大婶交代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站定,看到一个剃着板寸的高挑男人向他走过来。
  "你是陈露小姐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刚才路上堵车堵死了,我一路鸣笛超车过来的,有个傻逼交警出面拦我,我说今天我有急事,你要开罚单就开吧。"
  "我们现在进去?"陈露一脸平静地说,她知道她这个态度最能表现她有点生气了。
  "等我锁一下车。"那个男人不慌不忙掏出一把车钥匙捣鼓了一下,不远处有一辆车呜呼了一声,她循声望去,是一辆丰田RAV4。
  年收入10万,陈露突然想起二婶的话,当时她还不相信,现在从车的档次来看确实差不多。
  "你是学医的吧?"吃饭的时候男人问她。
  "嗯,我是卫校毕业的。"
  "现在在医院工作吗?"
  "没有,还在找工作。不想在医院待。"
  "哦,这样啊。我父亲有高血压,常年吃药也不行。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妈都催我结婚,说要找个贤惠的妻子,哪怕不出去赚钱也无所谓。"男人突然冒出这一句。
  晚餐快结束时,陈露看了一眼手表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谢谢你的招待啊,下次我请你。"
  男子皱了皱眉毛,拉住陈露的毛衣袖子说:"才八点呢,玩一会呗,楼下有个台球馆,我们打会球再去做个泰式按摩怎么样?"
  陈露说:"我真的有事,我都不太好意思说。"
  男子有点诧异,追问道:"什么事啊,看我能不能帮你。"
  "最近一段时间被人跟踪了,和电视剧放的一样,那个人老在我后面跟着,隔着三四米距离吧,什么也不说,有时直接到了我家门口,我心里怵得很。"
  "你去报警啊。"
  "我打听了一下,这种事没有证据,口说无凭,派出所根本不理。"陈露的潜台词是,除非她被强奸了,不然报警根本没用。
  那个男子"嗡"了一声,沉思了片刻说:"那我应该怎么帮你呢?"
  "我认得那个跟踪的人,你可以埋伏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一出现,就把他抓起来打一顿,再查一下他的背景什么的,如果是有单位的人,就不敢再出来了。"
  "你确定那个人是跟踪你?也许是误会呢。"
  "我能确定。"
  "哦,我觉得这事还是要慎重一些,最好再联系联系派出所,看看能不能走法律途径。"
  陈露回家后直接把这个男人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这是她今年第八个相亲对象,她觉得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她拒绝的男人迟早会超过拒绝她的企业。
  后来陈露偶然发现她被跟踪的时间集中于周四和周六,当然,她也不确定除此之外的时间就真的没有被跟踪,毕竟她在路上没法时时刻刻回头。
  陈露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的闺蜜凯丽,凯丽在微信上回复她说"你平胸小屁股的,怎么会有变态看上你。"这当然是恶毒的诽谤,凯丽和陈露穿的是同一尺寸的内衣,根本没有嘲笑她的资格,至于变态到底会看上谁则是毫无规律可言的。
  关于变态出现的神秘时间,凯丽的态度是其中必有隐情。她说这个变态可能患有关节炎,过往一个月是小城的雨季,而周四、周六出现晴天的概率很高。她看过一部美国推理片,警察就是根据这个线索最终抓获了嫌疑人。
  陈露思考了一下,觉得她接下来可能采取三种解决方式:
  1、 什么都不做,保持克制,静观其变。结果可能是她被强奸,或者强奸后被杀害;
  2、请求公安保护,由于陈露并非嫩模名媛之类的重要角色,申请很有可能会石沉大海,她在等待过程中被强奸,或者强奸后被杀害;
  3、哪里都不去,天天在家待着,结果是她被提前退休的父亲烦死,不得已出门闲逛,遭强奸或者强奸后被杀害。
  当然以上都是最坏打算,并不具有必然性。很有可能她像往常一样生活,什么都不会发生。陈露最后选择了方案一,之后她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看到那个穿红T恤的大叔,似乎他出了一趟远门,或者压根对她失去了兴趣。
  小城里日子平淡地流走,陈露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秘。她卫校的那些同学毕业后基本都在乡镇卫生院工作,她偶尔去打吊水买药还能碰到几个熟人,都在抱怨天天加班,或是病人难缠的事情,她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幸庆。
  有一天陈露刷微信朋友圈时看到她卫校时代室友张莉莉的状态,图片里张莉莉被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搂在怀里,一脸甜蜜的样子,她左手抓着男人的肩,露出食指上一枚硕大的戒指。图片的文字说明是:带我去有诗意的远方。
  "这个小婊子怎么突然发春啦?"陈露碰到凯丽时忍不住问她说。她上学时和张莉莉互相看不顺眼,表面上相敬如宾,背地里拆台的事做了不少。
  "她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当然要好好炫耀炫耀了,她念书的时候从来不打荤菜,还说是减肥呢。"
  "你确定这个男的是她男朋友?听说她现在在外面卖。"
  "都差不多吧,表面上当然不能这样讲啊,男人也觉得没面子。"
  "她是要去西藏么,看她发这么风骚的照片。"
  "哪有,就是去西塘那里转转。"
  凯丽当过班干部,人缘好,有所有同学的联系方式,陈露和她聊天后感觉已对昔日同学的生活状态了如指掌。因此,每次陈露的父亲跟他说邻居家的孩子、同事家的孩子怎么样发达之后,陈露都会振振有词地回他说你看我的同学某某未婚先孕堕胎啦,某某做生意被人坑啦,某某去广州打工下海做小姐啦,某某分手后被男朋友砍伤啦。言下之意是我陈露还算对得起先人。
  小城里每年发生的刑事案件很少,主要是盗窃和酒后斗殴,人们对刑事案件缺乏基本的认知。如果你在街上被人砍了,人们往往会认为你自己身上有问题,可能是你太现世(即招摇之意),或者穿得太风骚了,或者你有钱到人神共愤,不说活该也是你咎由自取。陈露找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所以她宁愿把被跟踪的事忘了。
  陈露家里订了本市的晚报,订晚报的原因是当时有送色拉油的促销活动,不过陈露父亲也逐渐养成了吃晚饭前看报纸的习惯。每天都是陈露从外面回来后顺便从邮箱里取报纸,本是毫无惊喜的例行公事,那天陈露打开邮箱发现里面放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张她喜欢的台湾歌手的CD,她一直舍不得买,没想到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
  陈露欢喜一会后,却突然疑虑重重。这张CD是谁送的呢?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可疑人选,她的闺蜜凯丽是人尽皆知的抠逼,前男友张永和最烦他追星的,而她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些歌手的名字,都不可能送她CD。反复思考后,陈露决定去"迷乐行"打听一下。"迷乐行"是南安市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CD贩售店。
  "我昨天生日收到这张专辑,也不知道是哪个朋友送的,我估计是在你这卖的,所以过来问问。"
  "每天买东西的人那么多,我哪能都记得住。"
  "拜托,拜托。"
  那个店员停下手中的活,盯着CD封面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是个穿红色T恤的男的过来买的,真奇怪,我记得非常清楚,他那身红色T恤真逗,哈哈哈哈。"
  【沈均】
  事情有点不对劲。沈均今年买的第二辆自行车又被偷了,和上次一样,锁完好无损,但车不翼而飞,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被一个大型街头盗窃集团盯上了。但如果不是丢自行车,沈均就不会选择坐公交车回家,不坐公交车回家,他就不可能在路上认识一个姑娘,不认识这个姑娘……逻辑链条可以依次类推很远,简而言之,因此沈均后半生的命运被改变了。
  为了自行车被偷的事,沈均和老婆薛燕大吵一架。薛燕说:"儿子买个变形金刚都要玩两年呢,你倒好,刚花的四百块打了水漂。"沈均小声小气地说"我上了锁的。"薛燕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块烂肉吗,净遭苍蝇叮。"沈均实在无法忍受这个恶毒的比喻,他质问道:"谁是烂肉?"薛燕说:"谁遭苍蝇叮?"沈均说:"你别太过分。"薛燕说:"丢了东西还有理了。"因为生气,沈均晚上回家的时间都往后推迟了,就在这段时间他注意到了她。
  这是下班路上的姑娘,第一眼看上去长得很普通,脸白白净净,没什么特色,基本平胸。沈均也不是没见识过大场面的人,市里面大大小小市政工程的剪彩都会请他去,那些人美腿长的礼仪小姐他见得多了,无非是仗着年轻什么化妆品都敢往脸上抹,以为举止轻佻些,穿着暴露些就成了人人垂涎的玛丽莲.梦露。而她的吸引力在什么地方呢?清汤挂面般的长发往往因为懒得打理而简单地绾在脑后,一双漆皮高跟凉鞋穿得太久鞋跟磨损严重,她双手别在前方提着包,重心亦向前,有点不稳,使她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有种纤细的妩媚感。沈均经常在下车的公交站台遇到她,然后并行一段时间,她就拐入沈均住处隔壁一个叫琥珀山庄的小区了,那是市里最老的小区,沈均断定她仍和父母一起住,没有结婚。沈均在路上曾观察过她携带的东西,女生坤包大都小巧玲珑,一叠纸从包口露出来一截,上面赫然印着两个大字:简历。连续很多天都是如此,想必这个姑娘的求职路不是很顺利。
  沈均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虽然注意力一直放在姑娘身上,应该也谈不上跟踪或尾随之类,毕竟他确实是走在回家路上。直到有一天,沈均鬼使神差地跟着姑娘拐进了她住的小区。她在网上买的东西挺多,经常和快递小哥约在门卫室边见,这天也是如此,拿到一个疑似装衣服的纸盒子以后她继续往前走,在小区左侧最边上的一栋楼前停了下来,从外面的邮箱里取了最新一期的晚报才进单元门。沈均看到了,是601室。
  即使只是短暂越轨了这一次,沈均心里也有点忐忑不安。他不是没想过去搭个讪啥的,跟电影里的小青年一样嘻嘻哈哈地说:"我暗恋你很久了哟。"可是然后呢?且不说人家会不会把他当流氓,他自己都会觉得没脸见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上有年届古稀的老爹老母需要奉养,下有嗷嗷待哺的垂髫小儿要照料,妻子虽有点多舌,但绝对谈不上人老珠黄,他竟然还想着来场浪漫的不伦恋,我呸,简直是"其心可诛"。因此沈均很快便主动掐灭了心中的念头。
  但这绝不意味着平胸姑娘的影响就此消失,不久之后她就活在了沈均的文学创作里。作为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沈均每年都有固定的写作任务。最近他在写一个剧本——不是为了拍电影写的,而是为了评奖,众所周知,一般地方性的综合文学奖都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学等多个组别,而戏剧在其中投稿量最少,因此竞争也是最小的。在沈均的故事里,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回故乡找工作,误打误撞认识了知名作家老枪,并成为其助理,两人在工作中暗生情愫,时常在一起进行必要的灵魂上的沟通,但总是"发乎情,止乎礼"。后来一次饭局后女大学生情不自禁地向老枪发出了把他俩的关系进一步升华的暗示,老枪几乎要把持不住了,但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他的家庭、孩子和崇拜他的读者甚至是信任他的同事,及时悬崖勒马。最后一个镜头是老枪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抽烟,看着女孩在夕阳下远去的落寞身影无比惆怅。
  其实沈均也不是第一次把自己代入到作品中了,这一点他的老婆也有所察觉。有次薛燕莫名其妙地问:"最近看到一个新闻,一个喜欢拍不伦恋的美国导演被曝和养女有一腿,你们搞文艺的是不是有很多欲望没处发泄,就用笔写出来,跟人做梦似的。"沈均说:"那我要是写杀人我就是想杀人喽。"薛燕说:"我看你没杀人的胆,你就是想出轨、偷腥。"沈均说:"你就是没事搞事,如果我出轨、偷腥怎么可能自己写出来呢。"薛燕说:"那可未必,你梦到什么也不是你想梦就梦的,这就是潜意识。"顺着潜意识的话题,他们又谈起动物有没有潜意识(显然是针对他们家养的狗花花),继而又过渡到到底要不要生二胎的严肃问题。
  沈均最近在很多场合听到朋友或同事说起"中年危机",但他觉得人在每个时期都会有焦虑,小孩子为没有尽头的作业和升学考试而焦虑,年轻人多半为了荷尔蒙和不切实际的雄心而焦虑,中年人则多是为了还没有挥发殆尽的荷尔蒙,完全没有必要把这玩意儿提升到"危机"的高度。谁要说自己正在经历"中年危机",准备去西藏或者印度寻找解药的,他恨不得跳起来扇人家一巴掌,"老兄,你应该去一趟东莞,以毒攻毒。"
  直到这一次,沈均坐单位的公车去花都宾馆开会,车内电台开始放那首他非常熟悉的老歌,《Loving you》,沈均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歌词第一句是"Loving you is easy cos’ you are beautiful.Making love with you is all I wanna do."他回味良久才发现他一直忽略了这句话的意思,"Making love with you",多么直白,多么简单有力啊。他想到多年前上大学时的一次文艺晚会他就在舞台上演唱了这首歌,是对他一直暗恋的女生唱的,莫来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一天之前,沈均还在和岳父岳母一起讨论生二胎的事,"现在经济压力比较大,缓缓决定吧。""你们得赶紧生啊,再不生就生不动了。"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说你得赶紧爱啊,再不爱就爱不动了。
  过了好久,沈均又在回家路上跟上了平胸姑娘的步伐,她不再拿那个装简历的坤包了,不知道是已经找好了工作,还是彻底放弃了找工作。沈均跟着她进了琥珀山庄小区,看她跟迎面走来的一个戴太阳镜穿着时髦的女生说话,"露露,下个月十一号潘玮柏来省城开演唱会,你去不去。""搞不到票啊,开票一分钟就被抢光了。""我认识一个黄牛。""……太贵了。""那就算了啊。"沈均继续跟着平胸姑娘走到她住的楼下,看她从标记为601室的邮箱取出晚报,从牛仔裤口袋里缓缓掏出一串钥匙,试了好几下,直到铁锁的搭扣微微响了一声,门开了。他看着她走进楼道口的阴影里,一点点消失,而铁门由于弹簧巨大的牵引力迅速合上。嘴唇咬出了血,"我喜欢你,陈露。"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台阶说。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
  【陈露】
  从陈露家到菜市场大约一里路的距离,而今早陈露整整走了二十分钟。她先在鱼铺前流连了一会,打听每条鱼的价格然后抱怨不值,没有要买的意思,老板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新鲜的,刚从水库拉过来的。"陈露勉为其难似的挑了一条四指宽的鲫鱼,又绕到其他铺子上买了一捧小米椒,一把蒜,各还了几毛钱,那样子像一个节俭惯了的家庭主妇。
  回到家里,陈露看到父亲和徐素萍阿姨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父亲戴着老花镜在读报,徐素萍则在旁边安静地打毛衣,电视机里放着央视的晨间新闻,音量调到最小,像是可有可无的陪衬。等陈露把一袋子菜搁在茶几上,父亲才清了一下嗓子招呼道:"你回来啦,好好。"
  这个叫徐素萍的女人是住在四楼的寡妇,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和陈露父亲勾搭上了。陈露一看到她就觉得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为人儿女天然的排斥,而是天底下那么多女人父亲偏偏和这个臭名昭著的寡妇好上了,这栋楼谁不知道徐寡妇说是守了十年寡可哪天晚上是守寡的。之前徐素萍都是晚上过来待一会,而现在则发展为了早上来,陈露不无恶意地想大概是父亲想趁着晨勃的时间来一发吧。
  中午,陈思和在客厅里故意提高音量说:"哎,时间过得真快,现在都十一点半了,幺妹,要不你留下来吃个便饭?"
  那徐素萍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陈大哥,我还是回家吃昨晚剩的泡饭吧,再不吃就要丢了。"
  陈露在卧室里听外面两个人一言一语,觉得莫名的烦躁。她想起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陈思和连自己的内裤也不愿意洗,恨不得起个床都让人服侍,现在却对这来路不明的女人献尽殷勤。她看过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有一句话她还记得"每一个男人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头上一颗朱砂痣。"
  也许那个穿红T恤的大叔也是这样的男人,家里有着热炕头的老婆,而他却对着街上的美女流口水。
  她不要做蚊子血,饭黏子。
  这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陈露被总经理打电话叫去加班。因为市里正在举办一项全国体育赛事,所以路上堵了很长时间车。下了车陈露一路跑到公司所在的大厦六层,感觉高跟鞋的鞋跟都快要断了,但还是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推开办公室大门,她看到总经理在她的工位前站着,皱着眉,一脸不爽的样子。"上次和客户中天地产的合同放哪了,对方说要改,现在找原件找不到了。"
  陈露发现自己的档案夹和抽屉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槽,文件散落一地,口红和梳妆镜也被扔到了桌子上。她不敢发火,把东西都整理好以后,开始工作。整个办公区只有她一个人。
  快到晚上六点的时候,总经理突然没敲门就进来了,把陈露吓了一跳。他脸通红,像是刚喝了点酒,走起路晃悠悠的,领带也歪了。
  "小露啊,加了半天班,辛苦了啊,我带你去南门吃大闸蟹吧。"
  陈露摇了摇头说:"不了,我今天家里还有些事。"
  总经理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身体不舒服?"
  陈露顺着杆子爬过去:"对,我胃有点疼,家里有药,我得马上回去。"
  下班后,在写字楼前面,陈露看见一个设计部的同事进了总经理的车,那是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孩,手里拿着假冒的LV包。陈露突然被一阵饥饿感包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群大闸蟹排列成队向她爬来的画面。你吃的是老娘不吃的剩菜,陈露这样想感觉心里好受了很多。
  这天,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来了很多辆公交都满载而归,陈露连边都摸到。眼看就要到停运时间了,陈露决定还是自己趁早走回去,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走着走着,陈露有种异样的感觉,她一回头,看到人海中一件红色T恤熠熠生辉,吓得她半死,再定睛一看,并非是那个中年跟踪狂。她放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又有点失落,她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大叔了,至少在那人的心里,她是床前明月光,是朱砂痣,是得不到的种种美好。
  【沈均】
  "我喜欢你,陈露。"
  沈均在电脑上打出这句话,那是在一篇还没完成的报纸评论《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文学》的尾部,当然,他很快就把它删掉了。这很难说是潜意识还是有意为之。
  自从他上次送出那张台湾歌星的CD之后,陈露有好几天都没有出门,沈均知道她一定是被吓着了。他可以想象到陈露在得知有人正窥探她的生活时的惊慌失措,虽然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喜欢,毫无恶意。人与人的误解有时会酿成大错,就像他偶尔闲着无聊在家里拖拖地板、浇浇花草,薛燕会突然神经质地质问他:你是不是跟单位领导去夜总会了?或者你新买的股又跌停板了?简直是无理取闹。不过后来沈均的销声匿迹并非仅仅因为他良心上的自责,更多的是因为一个意外。
  那天晚上,沈均和几个文化界的朋友在一家酒店小叙,前戏当然少不了当地最流行的益智游戏——跑的快。沈均牌技和运气都欠佳,输了好几轮,大家正嚷嚷着让他今晚做东,没想到沈均头一歪失去了意识。沈均很快被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可能是脑出血或者脑梗塞,正要把他往急救室转,沈均突然醒过来了,嘴里还说着"再玩一轮"的胡话,才确定他是因为高血压昏迷,无关大碍。
  沈均还是在医院里住了两天,薛燕请了假一直陪在他身边,又给他买了很多特效药和保健品,逼着他按时服用。沈均说实话挺感激薛燕的,她只要不乱发脾气简直就是贤妻良母的典范。然而薛燕对沈均的关怀并不让沈均感到舒服,那是一种母亲对儿子式的,或者女王对窝囊废丈夫式的。"吃饭要细吞慢嚼,不要狼吞虎咽跟个难民似的。""鸡骨头要啃干净,连骨头的肉最好吃。"你说这像是跟大人说的话吗?沈均和薛燕上次大吵一架是因为薛燕背着他从日本代购了一盒生发剂,"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买了。""你看你发际线现在在什么地方,再不注意形象你真要成三毛了。""这是基因遗传的原因,我们一家都是,你以为用那些化学制剂真的对发质好吗?""不管怎么样你先用一用好不好,这也是别人推荐给我的。""谁推荐的?""老赵。""他干嘛特意跟你推荐啊,是觉得我需要这个吗,你告诉他,我他妈的不需要。"这种争吵逐渐从平淡生活的点缀品成了主线。
  重新回到单位上班后,沈均发现众人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奇怪,特别是跟他平级的老赵,脸上有种遮掩不住的笑意,或者压根就不想遮掩。直到有一次他上卫生间老赵从后面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上次聚会是不是叫了特殊服务啊?"沈均说:"真恶心,这是谁乱编排我的?"老赵说:"现在单位里都传开了,说你住院就是因为这个,当然,我是坚决相信你的,不然也不会问你。"沈均感到胸腔里泛着一阵巨大的恶心,他想去找当天跟他打牌的赵一荻、雷鸣几个替他说句公道话,但怎么证明他的清白呢?这种事只可能越抹越黑,试图解释只会被怀疑欲盖弥彰,让大家徒增笑料而已。
  沈均接着赶出事前没写完的稿子,发现word文档底部有有一行加粗加黑的宋体字"我喜欢你",不知道是哪次冲动之后忘记删掉了。他忽然想到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陈露了,以至于已经记不太清陈露的模样,或许他从头到尾喜欢的只是一个幻影,是他把自己所有对于爱的渴望都寄托在这个幻影身上。或许他根本没有他所想的那么深情。
  他当然没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吃早点时就遇到她。
  【陈露】
  还是那家早点铺。早晨六点,天才蒙蒙亮,陈露刚剥开一个茶叶蛋准备送到嘴里,就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对面落座。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那个红T恤大叔,不过他今天穿的是件白蓝相间的POLO衫,感觉年轻了一点。
  陈露悄悄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上面有个自定义键,只要按下就可以接通预先设置的号码,之前她一直定的是她的男友,分手后是父亲,现在则是110。但犹豫了一会后,她没有按下那个键,反而抬起头注视起那个男人。
  POLO男的余光一直往这边瞥,在发觉被女人盯上之后有点慌,为了确认这一点,他把头往女人的方向稍微倾斜了一点,远远看过去像个流涎水的斜眼。有一刻,他的目光不小心跟陈露碰上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他像个手淫者被人当场撞见一样尴尬不已,握汤匙的手抖个不停,脸色也唰一下变得惨白。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怂货。
  POLO男吃完豆腐脑,用僵硬的姿势整理了一下衣着,然后起身离开。陈露还盯着他看,眼神带着挑衅的意味。那人往前走了几步,并无异常,突然"哎呦"一声倒地——原来是绊倒在人行道台阶上了。
  陈露远远看到POLO男的手肘磨破了,下巴磕出血了,金丝眼镜也摔碎了,一边呻吟一边挣扎着要起来。在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陈露率先跑过去,搀扶他坐到路基上。在POLO男清理眼镜碎片时,陈露把他落在地上的公文包捡起来,快速翻了一遍,里面装了几本书,一个牛皮文件袋,一摞天头印着"南安市文化馆"的稿纸,看来是个文化人。
  陈露扶他起来去最近的眼镜店配了新眼镜,POLO男对她感激不尽,给了她这张名片说随时可以找他。"我以前好像见过你啊。"当时陈露故意用话激他,POLO男支吾了一会说:"我家就住在这附近,以前见过也不奇怪。"他又找陈露要了手机号码,说以后要当面感谢她。
  最近一段时间平安里的街坊邻居风传陈思和马上要和寡妇比翼双飞了,陈露一直不信,她知道这些人都怀着看笑话的心理,少不得捕风捉影,如果有请帖请他们喝喜酒的话他们不一定会去,毕竟花个百十块钱看场笑话就太不值了。
  那天陈露上完一天班买了几两卤菜回到家,第一眼看到阳台上挂着女人的红裤衩,鲜艳地像面红旗,心里咯噔了一下。再往里走几步,发现原本挂在客厅墙上的母亲遗像不见了,那面墙洁白如初,陈露暗自怪父亲太猴急。吃饭的时候,她用戏谑的口吻说:"呦,陈先生,好事将近啊。"陈先生一边嚼猪耳朵一边说:"别听外人瞎讲,有什么好事?你徐阿姨家屋顶漏水,不能住人,她暂时过来住几天而已。"
  陈露晚上洗衣服的时候,把徐素萍的红裤衩当成了抹布,取下来这擦一下那擦一下,还揩了揩自己沾满洗衣液的手。但她知道无论如何这面旗明天还会升上去,说不定今后还会一直挂在上面,成为这个家的象征符号。
  陈思和开始催女儿出去相亲了,他还秘密关注女儿的人际关系。有次陈露回到卧室,看见父亲坐在自己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盯着什么东西看,原来是张名片。"这个沈均是谁啊,来头挺大的,省作家协会会员暨签约作家,南安市文化馆副馆长,南安学院现当代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呵呵,这么多头衔,忙得过来吗。你是怎么认识的?"
  "不太熟,偶然认识的一个路人,硬塞过来的。"
  "女儿养大了终究隔了一层啊,怎么没人在路上给我塞名片呢?"
  "你爱猜,自己乱猜去。"陈露从父亲手中夺回那张名片,一咬牙撕碎了丢在垃圾桶里。当然,这是做给父亲看的,名片上面的内容她已经琢磨几天了,差不多都能背掉。
  上网搜"沈均",可以看到他的博客,上面主要是关于历史文化的杂文,像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反思","钓鱼岛的前世今生""陈寅恪的独立精神"等,一点看不出作者是个跟踪年轻女孩的变态。也许不能说是变态吧,男人难道不都好色吗,教授自有教授的色法。
  突然有天沈均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要请她吃饭以表示感谢。陈露看过后没有理会,之后沈均又打电话来低三下四地求,她才勉为其难似地答应下来。
  约会的地点是在护城河边的茶楼,装修古香古色,消费价格也不菲,服务员清一色穿开叉旗袍的美女。
  这沈均虽然戴着碗底厚的眼镜,但谈吐倒不迂腐,稍微熟悉以后,就开始说起了自己圈子里的奇人异事,大抵是一部南安市的"儒林外史",陈露虽是外行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看到沈均身上的围巾,陈露笑着说:"这围巾这么漂亮,是你老婆织的吧。"
  沈均突然严肃起来说:"我刚刚离婚了,围巾是我姐姐织的。"
  "抱歉,我嘴真多,净乱说话。"
  "没事,没事。离婚也不是什么丑事,两个人没有感情了,不如尽早了断,一直拖着反而是对双方不负责任。"
  沈均出去结账的时候,陈露看他挂在椅子上的大衣口袋里露出一截小纸条,隐隐约约写了些字。她弯腰凑过去一看,全是今晚谈话的要点,分一二三四条列了出来,跟领导讲话似的,她没法细看,不知道有没有遗漏。"饭毕当在八点左右,可引丰子恺诗,人散后,一弯新月凉如水。"这是最后一条,现在还没用上。
  两个人走出茶楼,外面天河浩荡,云海汹涌,星光明明灭灭,唯独看不到月亮,那句预谋已久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在陈思和和徐素萍喜结良缘之前,陈露满城寻找着出租房,她想在两人正式领证前搬出去。那时房屋中介在南安市还是稀罕的事物,大家都习惯于对着广告直接在街上找。趁着一个周末,凯丽的未婚夫开车带着陈露和凯丽在城里转了一圈,结果是陈露发现她看中的房子基本租不起,租得起的房子都看不上。
  由于金融危机的蔓延,陈露所在的广告公司业务萧条,据说即将开始大裁员,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过硬关系的陈露很有可能在此名单上。可她一点不着急,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打听房子的事。
  这时候凯丽建议说:"你干脆找你父亲要点钱吧,等他结婚了你就不好要了,现在正是好时候。"
  陈露说:"他哪有什么钱,退休工资少得可怜,只够日常生活开销,我妈留下来的那些积蓄可能都被那个女人骗光了。"
  凯丽说:"对了,以前听你说你妈去世的时候留下了很多金首饰和袁大头,你可以卖掉一些弄点钱花啊。"
  第二天陈露抱着一鞋盒的袁大头去了市里最大的古玩市场,在和古董铺的老板交涉一番后,她觉得不划算,收好东西径直走掉了。这次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市文化馆的办公楼。
  【沈均】
  沈均最近睡得越来越晚,因为薛燕总是在他昏昏欲睡时用力把他摇醒,当头闷棍般质问他,你刚才说了啥。沈均知道自己一直有说梦话的毛病,可到底说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只好含混地说,可能就是日常工作上的事吧。薛燕说,不不,你说谁谁我喜欢你。沈均拼命掩饰自己的慌张,故作镇定地说,那一定是老婆大人你啊。薛燕冷笑一声说,你别想蒙我,你到底在外面看上了哪个小姑娘。沈均则发扬了打死不承认的光荣传统,拒不交代。过了好久薛燕告诉他其实他根本没有说梦话,这是薛燕从某本文摘杂志上读到的测试老公忠诚度的小手段,测试的结果则是他心里一定有鬼。
  心里有鬼的沈均下班以后远远看到单位对面公园的长凳上坐着陈露,有点意外,又有点忐忑。她今天穿着件奶色针织衫和碎花长裙,脸上隐隐化了妆。
  沈均故作热情地说:"稀客啊,小露,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陈露说:"我想请你帮个忙,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你吗?"
  沈均说:"对对,只要不违反党纪国法我都尽量帮你。"
  陈露直截了当地说:"给我五万块钱。"她看到沈均一脸惊诧的表情补充道:"当然,这五万块钱不是白给的,我有我的回报。"
  沈均说:"什么意思?"
  陈露说:"沈主任你怎么不懂呢,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之前你在我后面跟了半个月,我生日的时候你又送了一张专辑给我,这都是事实吧。说实话,我也对你有意思,我不是贪你的钱,这些钱我拿到以后我保证都会用于我们共同生活,实在不行我给你打个借条也照,你看怎么样?"
  沈均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他用略带悲哀的语气说:"小露,你非要把我们的关系搞这么复杂吗?我一直是把你当做朋友看的,你应该是有些误会。"
  陈露说:"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吧,你想好了回复我。你未娶我未嫁,我们自由恋爱,碍了哪条党纪国法?"
  沈均回到家还是觉得惊魂未定,他冷静过来以后首先想到的是陈露是要试探他,而非真的有那种想法,所以他赶紧拿起手机给陈露发了短信:露露,我们还是顺其自然正常发展吧,没过多久,那头就发来了一行话: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沈均又写道:露露,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陈露回道:就按照我下午说的做。再发短信就没有回复了,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均心里偷偷算了一下,他所有的工资收入照例都是由薛燕掌管的,这些年他攒的私房钱大概有一万块左右,假如真的要满足陈露的要求而不惊动老婆的话,他只能考虑将单位的住房公积金变现,当然这也很难,但关键是这样做是否值得。沈均不断回想起陈露的样子。清汤挂面的长发因为懒得打理而简单地绾在脑后,一双漆皮高跟凉鞋穿得太久鞋跟磨损严重,她双手别在前方提着包,重心亦向前,有点不稳,使她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显得蠢极了。沈均又想起陈露包中放了一个月的简历,用旧了都不肯换一下,这简直就是她蠢的鲜明写照。
  沈均带着心事坐在沙发上陪老婆,薛燕边看肥皂剧边对他说:"你最近有听说一件新闻吗?现在南安有一个新型犯罪团伙,专门雇了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跟官员交往,然后取得相关的证据材料,时机到了就要挟公开来进行敲诈。"沈均说:"不就是仙人跳吗?古已有之。"薛燕说:"现在都成标准化了,刚刚落马的那个宋局长就是中了圈套,又没跟人家谈拢,死扛着,结果被人家举报了。"
  过了很久,沈均再一次来到陈露家楼下,他看到她家客厅窗帘上映出三个人的身影,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其中个头最瘦小的那个应该就是陈露。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画面,某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跟女孩说:你找他要五万块安家费吧,女孩说:这有点少吧,壮汉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只是第一步,女孩点头说,我这就去办。
  沈均惊出一身冷汗,怅然若失地往家走去。
  【陈露】
  陈露确信沈均会做出她所期待的决定,说得玄乎一点,当她在人群中看到那件红T恤时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什么。
  很快,广告公司的内定裁员名单在小范围内传开了,陈露果然名列其中。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跟总经理有一腿的叶韵也被裁了,叶韵一直堵在总经理室的门口讨说法,最后被保安架走了。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过去了,陈露还是没有收到沈均的通知,她心里不免有些疑虑。家里的形势在不断恶化,最近她发现连自家的厨房都进不了了,徐素萍穿着件围裙在里面做菜,见她过来就说你帮我去买袋盐、买把蒜,带个什么东西,她肥硕的身体一动不动,搞得像她是饭店大厨的助手。父亲还是老样子,过着和老将军一样舒坦的退休生活,吃完饭后,碗也不洗,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他们父女之间除了"嗯哦诶"之类的语气词之外几乎就没有交流。
  一周后的一天,陈露下班回家,在小区进门不远的地方看到一大群围观的人,小区的保安正在旁边用浓郁的东北腔打电话。她一边说借过一边拨开观众挤进去,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血人,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头朝下,双臂往前张开着,像是跋涉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地面,她差点叫出声来。"自由落体",她莫名地想到从物理课本上学到的这个词。
  陈露匆匆跑回家里,大汗淋漓,刚才所看到的画面不断浮现在她脑海中,她甚至看到了那张残破的脸,血淋淋的嘴唇一张一合。今天父亲异常地没有看报,坐在桌子边和徐素萍说着什么。
  慢慢地她听到声音了。
  "那个死的女人是前面五号楼的,老公是公务员,在外面养小三,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小三突然找他要50万,你想他一个普通公务员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没办法,他偷偷把自己的住房公积金取出来,正准备送过去,没想到被他女人发现了,这下可好,他解释不清楚,跟女人大吵特吵,最后一失手把女人从阳台上推下去了。"
  "这男的呢?"
  "当然跑掉了,等着警察上门抓他么。"
  这时候,陈思和看到女儿呆呆地靠在墙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些犯怵,高声道:"小露啊,你不是准备过几天搬走吗?"
  过了很久,陈露头也不抬地说:"爸,我不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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